還沒入暑,四月的風尤帶着春寒,促使行色匆匆的人們裹緊夾層外套。
謝翎本是坐在餐廳等姜思白的,但現在卻坐在沙發上微微發刺,不是因爲可能又要被放鴿子了,而是有人在盯着她看。
目光來自她斜前方。
那是個男人,戴着鴨舌帽、口罩和金絲邊眼鏡,有些鬼祟的樣子,時不時擺弄着自己的手機。謝翎眯着眼望過去,從側面模糊看到一雙眼,只覺得眼鏡下那雙笑眼有點眼熟,但她想不大起來。
正在她猶豫是否要轉身躲開時,那鬼鬼祟祟的人卻好似悠然地起身,徑直向她走來。
“謝小姐,”自然地拉開謝翎身旁的椅子,那人坐下來,彎着眼睛笑問道:“不知道謝小姐還記得我嗎?”
賀行,謝翎想起他是誰了。
因爲在自己的印象中,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就只有兩個人。
其中與自己有交集的,就只有賀行。
“當然記得,好久不見,”謝翎頓了頓,禮貌地微笑道:“賀先生。”此後便不再出聲。
見謝翎語畢不再言,賀行皺眉,再次接話道:“五年確實是好久了。要不是這些天我來這裡參加公益演出,想着忙裡偷閒來嚐嚐這邊的地方菜,就可能不會碰巧遇不到你了 。”
碰巧?確實是碰巧,但又不完全是碰巧。
不過是賀釗的人跟拍謝許想挖到什麼料,結果交接無用的照片篩選時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廢片裡的謝翎而已。
“時隔五年沈絮事件記者再出現”,這個消息放出來也可以做個不小的新聞。編輯連題目都想好了結果被上面半路切掉了——上面有自己的打算。
“你…這幾年就一直在這個小縣城?”賀行有些震驚地問:“我還以爲你出國了呢。”
“這裡山清水秀,風景宜人,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正適合我,”謝翎端起桌面冰水,喝了口,又繼續道:“賀先生的事業現在如日中天,還會來這種小縣城參加公益演出,倒是有心了。”
謝翎的回答禮貌地邦硬,像個榔頭一樣敲得賀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先前成竹在胸的腹稿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他沒想到時隔多年,謝翎的脾氣還是臭的像茅坑裡的石頭,好像前些年的打擊沒有給她帶來一絲改變。
就像謝翎同樣覺得他也一點沒變。
這兩人從來都不對盤,互相覺得對方傲。尤其是謝翎,這次和賀行見面,態度比五年前還要惡劣。
“謝謝。”賀行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儘量表現的讓人挑不出錯處。
一陣尷尬的寂靜之後,到底是謝翎先開口了:“賀先生,是這樣的,我現在正在等我的素人朋友,你現在的身份只怕是不方便。”她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很委婉了。
謝翎現在只想讓賀行趕緊走,她對與賀家尤其是賀釗有任何關聯的事物都有牴觸心理。
“那……就把你們的見面推了,你現在確實有其他的事要忙,不是麼?”賀行依舊彎着一雙眼睛笑着,靠在椅背上,體貼道:“還可以包個場,我出錢。”
原形畢露, 謝翎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不等謝翎無語,姜思白一個電話殺進來。
謝翎還真是認真貫徹落實了自己一如既往的不幸——姜思白那邊學生出了事,所以她謝某人又被放了鴿子。
無奈,她只好應了賀行的提議。但她不知道賀行要做什麼,也知道他是什麼脾氣,趕不走也不會看眼色,只希望和他早些談完了事。
二人面對面坐着,隔着桌子的對角線,賀行現在懶散地靠在椅背上。
“賀先生,不知道你想知道些什麼?”不等賀行先開口,謝翎就開門見山:“想知道什麼就請儘管問,但有些事是無可奉告的,你明白。”
“也沒什麼其他事,只是今天巧合遇到你,就想到以前的事,我想這些事你有必要知道。”賀行坐直了,直直盯着謝翎的眼睛,“許應舟後悔了,你出事之後,他就一直在找你,但是也一直找不到你。”
許應舟?
謝翎眉心一跳,沉默一會兒,忽地笑了,又以賀行同樣的懶散模樣靠在椅背上:“賀先生,不要開玩笑了。我和他五年前就結束了,”頓了頓,她又繼續道:“已經五年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時候關係走好的,不過既然你知道我和他的事,那麼我相信你也知道他是什麼人。”
後悔?對許應舟這種人而言是隻有與利益相關纔會產生的想法,他並不會認爲現在的謝翎還有什麼利用價值。
聞言,賀行又正了正身子,皺眉道:“是的,在我看來,他確實算不上什麼好男人,但他的後悔也確實是存在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想法,所以……”
“所以什麼?”謝翎的臉逐漸冷下來,但依舊作禮貌狀回道:“以前的舊賬我不想翻,也不想再有什麼以後。雖然他的行爲與我無關,但還是多謝賀先生的好意。”
從謝翎冷臉的一瞬間,賀行就知道沒戲了。但那是許應舟沒戲,不是他。要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需要雙方都自願才能辦成的,過程也並不重要,結果是對的就行了。
他也早該考慮到謝翎的臭脾氣不會因爲生活的打擊而被消磨,甚至像這樣更甚從前。
失策了!
再繼續撮合勸說只會讓謝翎心生牴觸,如此想來,賀行打算以退爲進:“事情已經告訴你了,我也明白謝小姐是怎樣的態度了,我也會將你的態度轉告給他的。”
“那就多謝賀先生了。”謝翎點頭做出與賀行如出一轍的微笑。笑得賀行心裡發毛,但他能忍,他不說。
賀行心中憋悶,想到些什麼之後又釋然了,一雙笑眼盯着桌上的咖啡,又掃過謝翎的臉,溫聲問道:“那不知道謝小姐這幾年都在這裡做些什麼呢?”
“待業中。”謝翎的回答很隨意,也掃了賀行的興,“啃老二代罷了。”
賀行:“……”他真沒想到謝翎會這麼回答他,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失落的同時,他心中卻又隱隱升起一股奇妙的快感。
能讓這個出生在羅馬大路上卻偏偏捨棄好資源執意要做個倔強四好青年的謝翎說出這種話來,看來五年前的事對她產生的影響不可謂不小的。
賀行也不喜歡謝翎,他討厭她一個女的做爲四好青年堅定地認爲“萬事靠自己”的那種在二代中自命不凡的清高。謝翎此時在他面前的挫敗狀態,讓他很受用。
“那不知道謝小姐今後有什麼打算?”賀行心情好了,又問:“有沒有考慮過重新開始?”
說沒想過那是假的,但在一個地方停久了,真的會迷路。謝翎現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又該往哪裡去?
五年前的事和八年前的事,就像橫亙在她心中的一道天塹,讓她始終無法逾越。她想,她大概是回不去了。不論是心理上的障礙,還是現實中的限制。
“沒有。”哪怕心中百轉千回,謝翎表面上還是答得乾脆,“爲什麼要執着於過去呢?我現在過得很舒適。”
“……”賀行發現他和謝翎不論在什麼時候都無話可談。不過也無妨,後續計劃都已經安排下去了。賀行笑笑,道:“也是,女人就沒必要在外面風裡來雨裡去,安心在家待着就好了。”
謝翎不由自主地皺眉,緊抿着嘴脣強忍着沒有反駁他的話,她不想和賀家人爭論任何東西,只希望這種人能早點自己結束話題。
所幸賀行也並沒有跟謝翎拉家常的奇怪癖好,既然計劃已經定好了也就沒怎麼顧忌了,聊不下去了就三言兩語草草找了個藉口離開了。
最後謝翎竟然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愣了神,差點在人來人往的步行街上表演了個平地摔,嚇了自己一身冷汗。
時隔多年再碰到以前圈子裡認識的人,還問到她是“否考慮過回去重新開始”這種她平時都會主動避免考慮的問題,哪怕她也知道那是隨便問的,但也多少有些不真實感。
坐在末班公交上,謝翎頭靠着窗,眯眼看着窗外變幻不停的霓虹燈光影,恍惚間回到了那個滿懷抱負、最赤忱熱血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