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沙灘,海浪,沒有仙人掌,卻有黑黝黝皮膚的姑娘、小夥兒和臭烘烘的榴蓮……
靜波還沉浸在泰國度假的回憶中,飛機就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了。
她嘆口氣:“唉,幸福總是那麼短暫,回來又要上班。”
孫哲一邊收拾行囊一邊答她:“你不錯了,這點兒能去度假。你要有個孩子,就跟毛驢一樣現在正看着他做作業呢!”
靜波站起身:“孩子又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咯,憑什麼每家都得發一個?我就不要!”
憑什麼?就憑七大姑八大姨相識不相識的見面就問:“哎?該要個孩子了吧?”我就鬧不懂,這中國人怎麼就這麼喜歡吃自己的飯,操別人的心。你到了婚點兒沒婚,七大姑八大姨就蹦出來給你介紹對象,相親,邀你上“非誠勿擾”,還能把電話杵到你親媽那兒,說:“我看咋天晚上那期,有個小夥子真不錯,那些女的也不知道是去找男人的還是去作秀的,竟然都不要他,我幫你家閨女記下聯繫方式了,她們不要咱要!”尼瑪……閨女大了不中留,再不出閣就成收垃圾的了。
靜波好不容易逃脫了嫁人關,現在又要闖生育關。
七大姑八大姨又蹦出來了,見你就催,理由千奇百怪無奇不有:“你得要個孩子,不然老來孤單”“你別說不要不要,等你生不了了他想要找個小的給他生你完蛋”“生個孩子能延緩衰老十年!不然你以爲林青霞她們幹嗎都趕末班車?”“不生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孩子太可愛了,真是上天派下來的小天使!你個熊孩子!哪個要你把尿撒到你爺爺杯子裡的?!我怎麼想起生你這個小討債!”……
基本上七大姑八大姨就是推動社會進步和後人壓前人腳印車軲轆往前轉的原動力。你又逃不開她們的舌頭和視線。
靜波和孫哲對付她們最有效的辦法是主動認罪。
通常在孫哲家的聚會上,靜波會痛心疾首地表達對孩子的渴望和對因疾病造成的不孕的傷感。懇詞之下大家立刻由催逼轉向安慰。在靜波家,每每提到孩子事宜,孫哲就立刻低頭看腳丫,尋找兒時考試作弊被抓的羞恥感並表演出來,衆人立刻換話題。靜波家是高知家庭,不太好意思當面問人隱私。靜波媽背地裡一問靜波,靜波就坦然答:“他IT男啊!這個行業的人精子活力都低,他們那行的沒孩子的可多了,這是職業病!”以至於靜波媽對孫哲沒太大意見,對孫哲的職業卻耿耿於懷。
但這種安慰過猶不及。一兩次之後就變成獻計獻策:“我認識一個老中醫,調經調內分泌……”“上海最有名的人工受精的醫院是……”“不行就抱一個,和親生的一樣親,你要的話我去聯繫……”“你知道不?現在流行代孕!而且是找美國代孕媽媽!落地就是美國人呢!”“普陀山求子很靈驗,我一同事的孩子就那兒求來的!”“出去旅遊!你們就是太緊張,放鬆一下,環境好一些,自然就有了!”
靜波和孫哲的福利於是來了,在雙方爹媽的要求且強迫性資助下,靜波和孫哲踏上懷孕放鬆普吉島之旅。
剛出機場出關通道,靜波就看見她哥陳吊兒郎當垮着肩膀,腳丫抖抖抖地站在欄杆外面心不在焉發短信。
孫哲先打招呼:“哎媽呀!你怎麼來了?”
陳QQ收起手機:“奉母命前來接你們。”
靜波眼睛一翻:“你跟我媽說,沒懷上,不必小安子攙着。”
陳QQ—臉壞笑:“你怎麼就斷定沒懷上呢?說不定就在肚子裡裝着呢!”
靜波一下被噎着了,又不好意思反駁說拿了爹媽的錢,沒辦爹媽的事兒,便不再回嘴,上了車。
車一路西行,明顯不知去處。靜波問:“我們去哪兒啊?”陳QQ也不答,只管開車。靜波心裡有些打鼓。
車一直開到武警總醫院門口,剛停下,婆婆和媽媽就衝出來拉着靜波和孫哲的手往大廳裡衝:“快!都過號了!怎麼纔來啊!”
靜波和孫哲像被拖去刑場行刑的叛徒一樣抗拒掙扎形象惡劣:“你們幹嗎?你們幹嗎?我沒病,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留下陳在背後得意恥笑:“出來混的,總要還的,花老頭老太的錢想不辦事?不知道民工和退休老頭老太的錢不能欠嗎?”
於是,孫哲沒精打采地和靜波一同坐在老中醫面前。老中醫下巴一點靜波:“西醫診斷,中醫治療。你,去幫助他,到對面,把精子取出來,我們化驗一下活力。然後你去樓上B超一下,看看排卵的情況。”
孫哲和靜波異口同聲:“怎麼幫?”
老中醫面不改色:“平時怎麼幫就怎麼幫啊!”
孫哲手上被護士塞一小瓶子,靜波手上被塞一張一次性牀墊,倆人被關進小黑屋。門外,是媽媽們殷切的目光,以及滿走廊全國各地口音的問詢聲,護士大聲喊號聲,小孩哇哇哭泣聲,還有吵架聲。
靜波撲味笑了。孫哲卻笑不出來:“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非佔老頭老太便宜拿錢去旅遊。錢哪有那麼好拿?”
靜波咯咯咯咯地笑着說:“我們就是不拿,這一關也要闖的呀!先森,需要我的胡務嗎?”邊說邊解開釦子,露出半拉胸脯,衝孫哲擠眉弄眼,“跪式服務也可以的。”
孫哲臊眉耷眼:“這關今天怕是過不去了。”
靜波興致不減:“當強姦是必須的時候,你就學着享受吧!”靜波開始解孫哲的皮帶,然後就地一跪,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們開闢了新紀元,性愛場所從小劇場,大學操場,車後座,山頂上,發展到醫院裡,我一直遺憾沒在飛機上辦了你……”
孫哲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別搗亂了。盡幫倒忙,我緊張,我不行!你出去吧!”
靜波是被孫哲推出去的,剛出門就碰到婆婆媽媽驚訝的眼光:“這麼快?怎麼樣?”
靜波說:“他說他不行。”
孫哲媽有些掛不住面子:“男人怎麼能說不行呢?男人就要說行!!!”
可孫哲真的不行,在裡面待了十多分鐘沒一點動靜。連護士都忍不住敲門了:“哎,你快一點,後面有人排隊呢!”
孫哲在欲哭無淚甚至開始找能翻越窗欄杆的工具時,救命的陳QQ來了,他敲門:“哥們兒,是我,開門。”
這是孫哲唯一信賴的夥伴,也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還是死黨,死到爲與他把酒盟誓今生都是兄弟不離不棄,結果把他妹都娶了。後來孫哲跟靜波哀嘆:“我怎麼就這麼蠢?憑什麼每次都是我效忠,他怎麼不娶我姐呢?弄得我今生連離婚的念頭都不敢有。”靜波得意地說:“這不賴他,你姐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陳QQ從門縫裡遞進一部iPhone5,說:“照片集下有個文件夾,叫‘八榮八恥’,剩下就是你的造化了。”
等孫哲狼狽不堪地從房間裡出來時,靜波已經拿着一切正常的報告在孫哲面前抖起來了。
孫哲媽滿懷希望地看着孫哲手裡的小瓶子,和瓶子裡少得可憐的孫哲一直用手遮着密不外宣的上等機密,好像孫子都抱手裡般地說:“這醫生很靈的,名滿上海。光名字聽起來就很靈!他叫宋觀印!送子觀音!”
孫哲忍不住蜇他媽一下:“這名字哪適合幹這行呀!這名字適合在中組部,門檻都要被幹部踏破了!”沒等孫哲媽回過神兒,孫哲攜靜波進了老中醫的診室。
宋醫生看着孫哲的報告,沉默良久說:“丈夫的問題很大。如果十分制的話,你這個只能打四點三分啊!量,只有正常量的三分之一。”
孫哲還辯解:“沒控制好,剩下的三分之二都在衣服角上。”
“就算排除這個量,你的質也不行啊!你看看人家的,都一往無前;你看你的,橫七豎八不說,還有轉一圈又回去的。這個樣子是沒法懷孕的,你是IT男吧?”
孫哲大驚:“這,這,從這個圖能看出職業?”
醫生一笑:“比較符合職業特徵。”
靜波關心地問:“怎麼治療呢?”
宋醫生:“你抽菸吧?”
孫哲點點頭:“抽得不多。”
宋醫生:“那要戒掉。你晚上應酬多嗎?”
孫哲:“有一些的。”
宋醫生:“酒也要戒掉。你要是真想要孩子,飯局也不建議你去。你想想,外頭的飯店,哪怕再高檔,它能跟家裡做的飯菜比嗎?他們能給你用什麼油呢?”
孫哲:“哎,我儘量。”
宋醫生繼續問:“熬夜嗎?”
孫哲:“經常。工作比較忙。”
宋醫生:“按時起居,睡眠要保證八個小時。另外不要長期對着電腦,尤其是不要把筆記本電腦放在大腿上。那個輻射也蠻厲害的。哦!對了,你是不是習慣把手機放在褲兜裡啊!”
孫哲:“是啊是啊!不然手機也沒地方放啊!”
宋醫生看了一眼孫哲的褲子口袋:“你口袋裡的東西要是掏空一大半,你懷孕的概率就上升一大截啊!煙盒、打火機、手機都清出去。”孫哲悲憤了:“手機都不能放嗎?那我也要打電話的呀!電話也有輻射的呀!”
宋醫生拿出一份資料:“這個不是我說的,是世界衛生組織發的報告,首次將手機定爲致癌物。英國的癌症專家調查顯示,未來手機致死人數將超過吸菸。看這裡,第九條:經常將手機放褲兜的男性,其精子數量比正常男性少25%。”孫哲的臉唰地就白了。
宋醫生回頭又對靜波說:“我給他開些藥,你要囑咐他按時吃。你不需要做什麼了,但你要配合,一週兩次,不要聽一些大夫的集中火力。就平均分配,增加受孕機會。週二、週六,或者週三、週六。每次做完就在這張表上畫個圈。沒做就畫個叉。我們先試起來,先看三個月效果。哦!對了!因爲他活力比較差,量又少,你每次結束後,千萬不要立刻下地,把腰墊起來休息半小時。你要是韌性好的話,最好把兩條腿舉起來幫助一下。”
靜波頓時驚了:“啊?還要練倒立啊!這可是技術活了!”
宋醫生:“不難的。你可以練練瑜伽,練兩個月就能豎起來了。”
出了醫院,靜波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忍不住讚歎:“真沒想到,這滿大街的人都是爹媽拿大頂拿出來的!怪不得老外對中國的印象就‘功夫’二字,沒功夫哪來的孩子呀!”
孫哲垂頭喪氣。他原本堅決不要孩子的驕傲今天竟然變成嘲諷,這萬一傳出去,就變成了“死鴨子嘴硬,硬把不能說不要”。男性有三大帽子戴不得:綠帽子、不行和無能。刀刀致命傷。
靜波看出孫哲的沮喪,故作輕鬆地安慰道:“早知道這結局,咱得省多少安全套啊!從此往後我們可以過非謹慎夫妻生活了!”
靜波和孫哲的關係,是男主內,女主外。靜波比孫哲小三歲,從畢業進入工作單位起,就顯示出她超強的“streetsmart”。“streetsmart”這詞很難解釋,相當於中文的“混世”。靜波讀書也許不如孫哲靈光,走上社會以後倒是幹得風生水起,從進廣告公司起,文宣,市場,運營,媒體,大客戶,沒幾年,她就把這行摸得門兒清,一隻蒼蠅從眼前飛過她都能判斷出它能創造出多少效益。從小到大數學學得不怎麼樣,大學的數學作業帶考試全靠孫哲幫着作弊,出了校門兒,心裡的小算盤撥拉得門兒清,但凡客戶報一數字,她心算就能把成本利潤獎金給框出來,早知道數學只用到加減乘除,哪還用荒廢這麼多年在對數指數函數上。小姑娘哄人一流,上上下下,從對口領導到難纏客戶,她都熨得平整,這不,單位剛來一難纏的主——
這天,靜波正在辦公室裡忙事兒,一姑娘衝進來:“陳經理,快去會議室,老闆急找!”
靜波放下手裡的活兒,小碎步往會議室疾走。會議室門口,隔着玻璃就看見五大三粗的“米飯班主”在咆哮着拍桌子,滿地文件夾。
靜波進房間的時候,啪!一個玻璃杯正砸地上。全場靜默。靜波溫溫柔柔地走到客戶身邊,拉起客戶的手看了一眼,關切地問:“馬總,小心,我看看,割到手沒有。您借一步站這裡,別扎着腳,我來收拾。”
靜波拉了馬總的腰一把,把馬總拉一邊站着。然後自己蹲下身去一片一片地撿玻璃片,擡眼又衝馬總一笑:“我最喜歡的景德鎮薄胎瓷杯,碎一個,你賠我的。哎喲!”靜波捂着手指頭,鮮血滴了出來。
馬總慌了,趕緊走過去:“快快!創可貼,哎呀,這可怎麼好,太不好意思了!”
靜波:“沒事兒,殘缺美。但您放心,您的廣告案,一定會完美無缺讓您滿意。馬總,您呀,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我得給您提意見。”馬總有些愧疚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耐心不好,脾氣不好,我愛人和孩子也這麼說我。”
靜波:“您的問題,比這嚴重多了,您是太不愛惜身體。您現在集社會責任家庭責任於一體,多少人指着您吃飯呢,您也不曉得爲大家照顧點兒自己,不就一廣告案嗎?值當您親力親爲?你們公司王大姐,我們一直合作,您派她來就行了啊!”
馬總:“她離職了,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
靜波:“她那麼能幹的人,是不好找替手。”
馬總:“什麼呀,我請神才把她請走的,佔着茅坑不……她要不走,我都不知道這次這麼大活動能弄成這樣!”
靜波立刻換了張臉:“哎呀,她可走了!現在我們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我們以前以爲這都是您的主意,都沒好意思說……這方案,怎麼拿得出手啊!也毀我們名聲啊!”
馬總:“是啊!也難爲你們了。這往後,至少這次的大的宣廣,我親自負責,讓我秘書Sally跟你直接對接,你也不許派人糊弄我!幹不好,我就……”
靜波笑了,晃一晃纏着創可貼的手說:“您索性就把我吃飯的傢伙給砍了,行不?”
馬總喜笑顏開地被靜波哄出辦公樓,老闆在玻璃幕牆後面舒了一口氣。靜波回到辦公室,老闆關切地發問:“怎麼樣?馬總氣消了沒?搞定沒?”靜波表示無力:“跟您提個意見,以後除了給公司賣力,能不賣身嗎?您看我這上下都體無完膚的。還有,您那寶貝的廣告案,別說客戶了,我都忍不住要打人。”
老闆避重就輕:“靜波啊,今天多虧有你。你是公司的福將啊。”靜波毫不客氣地順竿上爬:“老闆,福將要求申請個福利,您把我那張擔擔麪的發票給特批了吧。”
“你這張發票我聽財務科說了,一碗麪要兩千?”
“是兩碗麪兩千。”靜波不失時機地又揚了揚纏着創可貼的手。
老闆瞪眼:“一千的面還吃兩碗?”
靜波委屈道:“那不能客戶吃麪我喝湯吧,我們公司的格局呢?”
老闆不打算放棄掰扯:“那也太貴了。你這下午茶都喝到兩千了,以後我還怎麼招待他們啊?”
靜波嬌嗔:“老闆,您不是常說嘛,做事情格局要大。再說了,我都爲公司流血了,讓您爲自己的公司破點財您還不肯?資本家!”
老闆立刻告饒:“下不爲例啊。”
靜波就有這本事,把葫蘆和瓢同時按下去。
而孫哲就是典型的“booksmart”,就是我們俗語所說的“書呆子”。孫哲在學校裡一直是學習委員,多複雜的難題在他那兒都是浮雲,可是一走進社會他的那根筋就失靈了。按說IT男又不用跟太多的社會關係打交道,可就辦公室裡那一攤子他都搞不定:第一次離職是半夜裡偷偷去把私人物品偷出來從此銷聲匿跡的,原因是太頻繁的加班阻礙他陪靜波逛街;第二次憤而離職是因爲獎金分贓不均;第三次離職是因爲跟老闆搞不到一塊兒去,天天被盯着挨批。孫哲最經典的形象就是手裡抱着大包小袋,一臉沮喪,進門就單膝跪地:“求包養。”
靜波對此哭笑不得。有心批評他,不忍在他傷口上撒鹽;有心安慰他,發現也不需要。孫哲原本對工作這事就不上心,丟工作的傷感比不上跟靜波吵架後受傷持續得長。
靜波並不介意孫哲在工作上的不上進不如意。其實如果有可能,能力夠的話,靜波願意包養孫哲。因爲靜波這一行有個特別耳熟能詳的自嘲詩:起得最早的是幹廣告的和收破爛的;睡得最晚的是幹廣告的和按摩院的;不按時吃飯的是幹廣告的和要飯的;加班不補休的是幹廣告的和擺地攤的;說話不能錯的是幹廣告的和主持節目的;加入了就很難退出的是幹廣告的和黑社會的;幹着幹着就跳樓的是幹廣告的和富士康的。
靜波對自己行業的判斷是:如果幹滿三年你還沒有跳樓,那麼你就有一顆無堅不摧的心。
靜波每天要面對各式操蛋客戶,絕大多數客戶總是以屁股臉示人,明明是求人推廣,卻搞得好像靜波在既賣藝又賣身。改稿被訓跑路是常態,更悲催的是稿子也被人用了,錢還追不來。所以靜波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臉皮和超級無敵套疊文檔,你要是翻靜波的文案,你會發現文件夾套文件夾套文件夾套文件夾,名字分別是文檔1,文檔2,文檔3……修改文檔1/2/3,終稿文檔1/2/3,堅決不改文檔1/2/3,堅決不改終稿文檔之修改稿迴文檔1/2/3……靜波有一個文件夾的名字叫“草泥馬以後我要是再接你們公司案子我就是小媽養的”,還有個文件名字叫“好吧我承認我是小媽養的”。
靜波其實特別喜歡孫哲的狀態。因爲他就能做到無慾無求,愛誰誰,任何時候靜波只要有召喚他就能放下手頭一切奔延安而去。只要靜波下班,孫哲總是不在公司門口等她就是在家用微波爐把飯熱好了等她。
靜波想過,如果沒有孫哲這樣的生活伴侶,她嫁誰,婚姻都超不過一年。對一個能遷就你的男人,你唯一的回報就是包容他。
所以,靜波和孫哲,是女強男弱的絕配。倆人出門跟朋友卡拉0K,唱天仙配的時候,孫哲負責伴舞,靜波唱:“我挑水來哎,我澆園。”旁邊的孫哲做乖巧狀給靜波擦汗、鼓掌和眨眼賣蔭。
這種情形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自打朋友們陸續添了孩子,靜波和孫哲也找不到出去卡拉0K的伴兒了。
得知孫哲不育的消息,孫哲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擡不起頭,都快成心病了。
“再讓孩子們查查吧?一家醫院不一定準。”孫哲媽在孫哲爸耳朵根兒上嘀咕。
孫哲爸很爲難:“萬一還是這結果,你想逼死孩子嗎?”
孫哲媽:“現在不靠譜的醫院多,癌症還有瞧錯的呢,何況不孕?說別人不孕我信,說小哲,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以前又不是沒……”
孫哲爸嚇得一把捂住老伴兒的嘴:“打住!你可別說走嘴了靜波跟你急啊!”
孫哲媽:“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都沒靜波什麼事兒!可那時候俺們小哲不好好的嗎?我早說了靜波跟小哲八字不合,你看,相生相剋!咱要不,給他抱一個?”
孫哲爸:“你別招孩子討厭啊!他們已經說和我們有代溝了,現在也不是非得有個孩子才完整,要不要是他自己的事。”
孫哲媽嘴一撇:“他們這些小屁孩,都沒歷練過,對生活有什麼理解啊!要是沒孩子,要是沒孩子我跟你離八百回了。夫妻倆要想安穩,就得靠孩子拴。那靜波就不是個安分的人,萬一再借着小哲不行的由頭……”
孫哲爸:“現在不比我們當年,現在有孩子的離得多了去了。”
孫哲媽:“孩子,還是得要一個。免得他們到了我們這歲數,連個來看的人都沒有,孤單。你去跟他說呀!你去!”
父母就是操不完的心:從懷孕的那一刻起就擔心孩子是不是六指,智力發育全不全;生下來又擔心他的體重身高達不達標,怎麼人家長牙他不長,男孩查包皮能不能翻起,女孩查雙眼皮能不能翻起;到上學了就得看着做作業,考試成績,開家長會就跟自己過堂一樣焦躁;早戀吧你也氣,遲戀吧你又急,考不上大學吧你擔心出路,考上大學吧,你還擔心出路。一直到自己閉眼,才能做到終於可以兩耳不聞兒女事了。
這邊,靜波媽和靜波爸相對無言。靜波沒心沒肺地嗑瓜子吃花生。靜波媽欲言又止,沒止住,還是試探着問:“不行,咱去抱一個吧,這樣孫哲的壓力也小。其實孩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都不重要,只要是一手帶大的,都親。你看你自己養的那隻貓,跟你也沒血緣關係,你不也疼嗎?”
靜波撲味把西瓜子給噴出來:“您是想給我打預防針,想跟我說我不是您親生的嗎?抱孩子跟抱貓,能一樣嗎?沒孩子又不是不能過。”
靜波媽憂慮深遠:“媽媽是擔心你們老了以後怎麼辦?媽媽又不能陪你們一輩子。”
靜波:“您好歹也是大學教師,怎麼跟農村婦女一樣的思想,還養兒防老?等我們這輩老了,肯定都進養老院。”
靜波爸半天不作聲,作聲嚇死人:“可要是都像你們這樣丁克,哪有勞動力去養老院伺候老人呢?”
靜波媽語重心長:“孩子,一定要要一個的。有了孩子,你們纔會長成大人。你看你哥和孫哲,都像長不大的孩子。”
靜波又吐了一口瓜子皮:“我不像。我比較早熟。”
靜波媽嘆口氣:“男人要是都像孩子了,女人可不得就像媽嘛!”
靜波爸的憂慮顯然境界更高一籌:“我要是跟你說社會責任,家庭責任,對父母的責任,你就會覺得我老思想老學究。可我作爲父親,如果不跟你說這個道理,就好像班主任不跟你念校規,醫生不給你籤術前通知一樣不負責任。你們這些小年輕啊,揮霍青春,該幹什麼的時候都不幹,一個二個該孕不孕,以後社會要出大問題的。”
靜波一臉無所謂:“您放心,還有不該孕的總孕的,這社會啊,塌不了,總體肯定是平衡的。”
靜波媽:“你以爲?你知道‘PM2.5’吧?北京都爆表了!人吸進肺裡的霾都能把肺糊上了!還有你天天出門吃的地溝油,你手指甲嘴脣上的化學用品,孫哲的那電腦輻射,還有水污染,黃浦江上漂死豬,你以爲還有多少意外懷孕?你看你表姐馮瑩,生完偶得以後,再想追個小二子,死活追不到了,你去看看她受的罪!你就知道懷孕有多難了!明天馮瑩去醫院治不孕不育,你,跟着去受受教育!”
婦科醫院的牀上,馮瑩渾身扎滿銀針,如義士一般表情堅毅。面對眼前的慘狀,站在診室門口的靜波表情非常恐懼和不忍目睹,發出由衷的讚歎:“我太受教育了!”
見醫生在旁邊拿酒精慢條斯理地擦着針,靜波恨不能把眼睛捂起來:“還扎呀!太嚇人了!受這麼大罪,我得虧不要孩子。”
馮瑩:“又不是扎你,你們家要扎得扎孫哲。”
靜波:“那他更不幹了。一羣婦女就夾他一個男人。”
馮瑩:“要給他壓力。沒有孩子的家庭,哪像個家啊!你別天天說不要,女人可以沒老公,哪能沒孩子呢?你問問這所有的女人,你有可能後悔選錯了職業,嫁錯了人,投錯了胎,哪有後悔生錯孩子的呀!”
靜波:“我也就罷了,你至於嗎,想孩子想成這樣。家裡又不是沒有。”
正說着,旁邊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婦女被丈夫用輪椅推進了治療室。瘦女人的丈夫滿臉辛酸:“醫生,已經沒地方打了。咋天打得都淌黃水了。能不能停一天?”
醫生的阻止一如既往地堅定:“得打。你自己想想,你這一路走來,爲要這個孩子受了多大的罪。拜佛都拜這麼多下了,孩子都揣上了,哪能冒這個險呢?最後一哆嗦,忍一下!”
瘦女人義無反顧地從輪椅上站起來,身子一彎趴在旁邊的桌子上:“打大腿吧!屁股沒地方了。”護士推着針頭裡的水,走過去了。
靜波看着直咋舌:“你這到底是鼓動我生孩子呢,還是嚇唬我別生啊!我可不打算受這個折磨。這輩子就是沒孩子,又如何呢?”
馮瑩和旁邊打針的婦女異口同聲:“可不能瞎說!”一屋子女人包括醫生,都堅定地衝靜波一致點頭。當少數派,需要的真不是一般的勇氣,靜波被一屋子盼兒心切的婦女圍攻着,第一次感受到“孤立無援”這個詞的含義。
就像是爲了使她的孤立更加確鑿無疑,一個抱着大胖小子的婦女進門了,一進門就把孩子往醫生手裡塞,自己窟通就跪下了,驚了一屋子人。
隨後跟着的婦女的丈夫掏出一面錦旗。
錦旗上書八個大字:大醫精誠妙手回春
婦女熱淚盈眶地磕頭:“醫生,真是謝謝你了!沒有你,我怎麼能抱上娃呢!”
馮瑩感動地戳靜波:“你瞅瞅,這就是豐收的喜悅。所有的付出,到這一刻,纔是值得的!”
醫生倒詫異了,沒有認出這位媽媽:“您是?”
“我是去年來看病的王秋楓啊!您還記得嗎?我們夫妻倆青梅竹馬感情甚好,就是婚後十年無娃,最大的遺憾就是每天看見人家抱着孩子出門,求醫無數,到您這裡,您給診斷的我丈夫輸精管閉鎖無精,建議我們試管的?”
醫生疑惑又恍然地問:“哦!你試管成功了?”
王秋楓語出驚人:“我當機立斷離婚了。又找了個丈夫,現在已經抱上娃了。多謝啊!”
全屋靜默一陣,靜波哈哈大笑,拉着馮瑩就出去了,強忍着笑問:“這就是你說的神醫?這就是你說的凡是努力必有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