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機密重地

爆炸,是一種物理現象。正式而簡單的說法是:物質發生變化的速度不斷急劇增加,並在極短時間內放出大量能量的現象。

所以,從理論上來說,任何物質,都可能爆炸,只要使它“發生變化的速度不斷增加”即可。不但是無機物,有機物也一樣可以發生爆炸,活生生的樹,有原因不明的爆炸,甚至活生生的人,頭顱也會發生爆炸,且有炸過之後,仍然生存的記錄,真正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許多是超乎想像以外的。

關於爆炸的故事,自從世上有了這種物理現象以來,發生了不知凡幾,令人印象比較深刻的,隨手拈來,至少有兩樁。

其一是不久以前,兩個“有着兄弟般感情”的鄰國,忽然開戰打仗,戰爭在那時,應該是現代化之至了,可是在表揚戰士的英勇行爲的報導中,還有抱着炸藥包連人帶炸藥,炸掉敵人雕堡的報導——那是半個世紀前的行爲,至今延續,堪稱維護傳統之模範,是真正的黑色喜劇。雖然人命犧牲,血肉橫飛,厥狀慘烈無比,但只令人感到發噱,悲而滑稽,天下少見。

另一樁卻是壯烈無儔,令人肅然起敬。

事情發生在一個火箭發射基地,不知道由於甚麼原因,等待升空的火箭發生了毛病,燃料部分眼看將要發生爆炸,毒氣瀰漫,溫度高到了生物無法生存的地步。但仍然有幾個勇士,奮不顧身,衝進了險地,做了些工作,阻止了大爆炸的發生。

在那幾個勇士之中,有兩個當場喪生,究竟有多少人愛了重傷,又多少人傷重不治,不詳,連他們的姓名也未見公佈。搶救的過程,也沒有詳盡的報導。只有一些記載,其中提到要鬆開一個栓,而當時的高溫,已使金屬栓發熱,急切間又沒有工具,就只好用手去操作,手一碰上金屬栓,皮肉立刻焦灼了。

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搶救工作完成,避免了大爆炸的發生。

如果不是有那些勇士殺身成仁的搶救,爆炸要是發生了,五十公里範圍之內的生物,將沒有能倖存的。估計人命的損失,當以萬計。

所以那幾位勇士,很令人尊敬。

只可惜,面臨大爆炸時,不是每次都是那麼幸運的。在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爆炸,並不是物理學上的爆炸,而是社會心理學上的爆炸,人類思想的爆炸——這一種爆炸,不知道可以炸出甚麼樣的後果來。現代史上,人類歷史的幾次大慘劇,都只是少數人,甚至只是一個人的思想爆炸所釀成的惡果,在接近一千萬平方公里的範圍內,爆炸的氣浪,一浪接一浪,爆炸的時間,維持了近十年,死亡人數,以千萬計。

這種異類爆炸的可怕,只怕僅次於星球爆炸。

當然,這種爆炸是文學性的形容,一般來說,這種情形都導致災難。真正物理性的爆炸,並不一定是災難的,絕大多數動力的來源,都源自爆炸。或者可以說,若不是遠古時代,有宇宙的大爆炸,那麼,也不會產生日月星辰,當然,更不會有生物出現了。

所以爆炸這種現象,極其重要,可以說,若是沒有爆炸現象,就沒有了一切。

明乎此,那麼,雖然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爆炸會帶來災難,這也不能怪爆炸本身,只是時也命也,爆炸來得不是時候,或失去了控制才造成的。

這個故事,自然和爆炸有關,而且,正是由一場爆炸而引發的。

那是一場物理性的爆炸。

爆炸發生的地點,在一個絕對機密的研究所之中。

本來,科學研究工作,促進人類文明進展,是再光明正大不過的事,和“絕對機密”不應該發生關係,每一樁研究,都應該光明正大地公開進行纔對。

只可惜人類行爲中有各種各樣的排他性動作,尤其,當一項研究,可以控制其他人的生命,使研究成果的掌握者,由此而掌握霸權時,這種研究,就立刻變成絕對機密了。

這種情形,很多出現在研究大規模的殺人武器上,都名正言順成了“國家機密”小小的一個地球之上,分成了上百個國家(人類生活在地球上,不知道有甚麼權利可以瓜分地球)。每個國家.都有絕頂機密,這也就自然分成了治人者和被治者,掌握機密者治人,被治者若是想知道機密,那是大逆不道的事。

那個研究所,屬於一個獨裁政體的國家——這種政體,源頭甚早,至今猶存,理想主義者說它總有一天會消亡,理論上確然如此,但這“總有一天”,卻不知何年何月。

獨裁政體的一個特點是,統治者深信武力之重要,所以對各種超級武器的研究,也特別熱衷。那個研究所,就是屬於這種性質,所以機密之極,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有它的存在。

它處於一個山腹中心,是化了巨大的人力,依照天然山洞的形勢開出來的。進入研究中心,要通過長長的,密如蛛網的甬道。

在這些甬道中,聯結着上百間研究室,室與室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聯繫,研究工作各自進行,由一個總調度室作總的指揮。

那總指揮,是獨裁政體之中,極具權勢的一個神秘人物,從不對外公開,但他是獨裁者之下的第一人——有傳說,這個總指揮,是獨裁者的雙生兄弟,兩人根本猶如一人一般。

這種情形,極其罕見。一般來說,獨裁者最大的恨事,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真正推心置腹,禍福與共的人,作爲自己的得力助手。

別說普通的兄弟,連父子也不行。歷史上,不但男性的君主殺兒子,連女性的君主,也一樣殺兒子。在權力面前,一切都敗下陣來,連千古受歌頌的母性,也不能例外。權力又豈止令人腐化而已,簡直令人瘋狂!

所以,如何找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便成爲千古以來,獨裁者最大的難題。而且,不論獨裁者如何精心培養,也不論這獨裁者如何精明能幹,結果,一定是不如意,大大地不如意。

這也可以說是獨裁者的悲劇。

但是這個故事中的獨裁者,卻沒有這個難題——他有一個同卵子的雙生兄弟。

而且,這個同卵子的雙生兄弟,合乎這類雙生子的規律,在性格方面,出現了截然相反的情形——一個熱衷權利,滿懷野心,永不知足。享受獨裁者地位帶來的一切,而且永不言倦。另一個卻全然相反,只是埋首研究科學,幾乎從不在人前露面,連知道有他存在的人都不多,但是工作能力強,學識豐富,最重要的是,他和獨裁者同卵雙生,心意相通,一而二,二而一,根本不存在忠心不忠心的問題誰會不忠心於自己呢?

所以,這個獨裁者就把一切最重要的機密事務,以及一切有關鞏固獨裁政權的工作,都交給了這個雙生兄弟,自然絕無後顧之憂。

所以,知道內情的人,都知道這個政權的第一號人物,是獨裁者;第二號人物,則是一個神秘的幕後人,獨裁者的雙生兄弟。

故事寫到這裡,有幾點必須要說明——對看故事,很有幫助。

每有看故事的來問:故事中的人物是誰?

我故事中的人物,大多數都用代名詞,也有有姓有名的,但他們都只是故事中的人物。

故事人物,就是故事人物,他就是他,他不是誰。

更有的擬定了答案:故事中的人物——,就是——吧?

這樣問題的答案,和上一個的相同。自然,既然是幻想小說中的人物,隨你怎麼設想都可以。但是,一定可以發現,若是設想了一個固定的人物,代入了故事人物之中,就會再無幻想的餘地,看故事的樂趣,也就少了許多,所以類似行爲,智者不取。

禪宗高人虛堂和尚所傳語錄之中,有這樣一則:

外道問:“昨日說阿法?”

雲:“說定法。”

又問:“今日說阿法?”

雲:“不定法。”

外道雲:“昨日說定,今日何說不定?”

世尊雲:“昨日定今日不定。”

這類對話,通稱禪語,很有意思。寫故事的,也“昨日定今日不定”,哪有甚麼一定的規律,硬要定於一,豈不是殺風景,有違了看故事求趣的原意了。正是不一定,纔是故事。

好了,閒話說過,言歸正傳。卻說那個秘密研究所,研究的項目頗多——自然,請不要再研究那是哪一個國家,獨裁者是誰了。

毫無例外的是,所有的研究項目,都被列爲機密——越是獨裁政體,“機密”也就越多,這是衡量政體獨裁程度的最佳標準。

研究所,自然少不了研究人員,在這個研究所之中的人員,千挑萬選,都屬於“可靠一份子”。不過,可哀的是,一個人究竟是不是“可靠”,另一個人永遠無法確切知道,所以也設立了許多方法來防範。

防範的方法衆多,也不能一一細表,單是進出,都得經過九道關卡,每一道關卡,都由高科技儀器把關。例如判斷指紋、眼紋、聲波頻率、電腦面相覈對(長了一顆青春痘,就難以通過)等等,其嚴格程度,據頂級專業的評語是:匪夷所思。

我把這些寫得十分詳細,是想說明一點:這個研究所,尤其是核心部分,絕沒有外人可以混進去的可能。外人混進去的可能性是零——理論上是如此說,但實際上,當然和理論有了出入,不然,也不會有這個故事了。

故事的矛盾點在於:根本不可能有外人混進去的地方,卻有外人混進去了!

而且,情形特殊之至——並沒有捉拿到任何混進去的人,但是卻肯定有人混進去了。

得從那場爆炸說起。

在上百間研究工作室中,編號五十九的那一間,發生了一次猛烈的爆炸。

爆炸的原因不明,爆炸只發生在五十九室,並未波及其他地方——在整個研究所中,每一間研究室都是獨立的,互相之間,沒有聯絡,嚴密阻隔。這次爆炸,證明這樣的設計很有效,一旦有意外發生,災禍不會蔓延。

爆炸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爆炸發生之後,由研究所所長(獨裁者的兄弟)主持清理爆炸的現場。

先要說明的是,爆炸一發生,所長就知道了。

所長在總控制室中,總控制室是機密重地的核心,除他一個人之外,只有獨裁者可以進入,也就是說,只有他們兩兄弟才能進入。

總控制室的三面牆,由過百幅螢光幕組成。

每一幅螢光幕,是一間研究室中的情形。照說,一個人要同時照顧超過一百幅螢光幕,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所長有過人之能——他的才能,當然不僅能同時監視過百幅螢光幕,事實上,沒有了他的幫助,這個獨裁政體,根本不可能如此長久維持。只不過,知道他這個人存在的人,少之又少而已,所以,獨裁者也就很有英明領導者的名聲。

這一百多幅螢光幕,只要所長在這個總控制室,全都在操作的情形之中。所長不在,也有錄影記錄。也就是說,在一百多間研究室中發生的事,他都可以知道。

但世事總有一點例外,這次的事件,也是由於意外而來的,不然,根本沒有這個故事了。

所長極具自信——他自信他在的時候,不必進行錄影,因爲他可以一面進行其他的工作,一面注意到所有螢光幕上發生的事情。

情形也確然如此,多少年來,一直沒有意外發生,也沒有甚麼事可以瞞得過所長的法眼。別說有的研究員以爲神不知鬼不覺,膽敢偷偷抽菸這樣的大事,就是甚麼人不自覺地挖多了幾次鼻孔,也難逃所長的金晴火眼。

可是偏偏那一次,所長卻走了眼。

那一次,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所長正在進行一項十分複雜的計算,那一百多幅螢光幕上,有的畫面靜止,有的人影晃動,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着。

然後,突然,所長覺得右腳踝附近,一陣發癢。

人的皮膚,看來光滑潔淨,但不知有多少細小的微生物寄生其上,這些細小得甚至連肉眼也無法看得見的小生物,在活動的時候,如果觸動了感覺神經,人就會有各種感覺。

其中,癢感是最普遍的一種。

當癢感初生時,所長擡起左腳,在右腳的腳踝上搓揉,可是止不了癢。

於是,接下來的動作,自然而然,是略一欠身,伸右手去爬搔。

這一來,他的身子向右傾斜,在他前面左上方,就有一些地方,超出了他的視線範圍之外。

那只是十分之一秒左右的事。

就在這一剎間,有警號聲響起,也有紅燈亮着、閃動,表示有意外發生了。

所長立時望向左上角,看到紅燈是在那一部分的一幅螢光幕上閃亮着,那是五十九號研究室,那表示在這間研究室中,已出了意外。

而且,螢光幕上也失去了畫面,只留下一堆雜亂的線條。

監視系統是精心設置的,所長和世界上超級的技術人員共同參與工作,是絕對零故障的設計,如今出現了這種情形,只說明一點:在五十九號研究室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故,監視系統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所以纔會有這樣的情形。

所長按下了一個掣鈕,通知特種行動組應變,他自己也離開了總控制室。

這時,所長對於發生的是甚麼意外,還不盡知,但是他知道五十九號研究室在進行甚麼樣的研究,他的學識驚人地豐富,而且,有極強及敏銳的判斷力。

所以,他的初步判斷,意外是一次爆炸。

(後來,證明他的判斷正確。)

當他跨出總控制室時,他輕輕地頓了一下腳——若不是他在那時,恰好斜着身子在抓癢,他一定可以看到當時發生爆炸的情形。

他可以肯定,在事故發生之前,他留意到的五十九號研究室之中,有兩個研究員正在工作,並無異樣。

就是由於那十分之一秒的疏漏,他沒有看到爆炸是如何發生的。

在這樣的機密重地之內,緊急應變行動小組的行動:自然快速之至。

但是在沒有得到所長進一步的命令時,應變小組也不敢貿然行動。

所以,在一分鐘之後的情形是,在五十九號研究室的門外,七名組員,攜帶着各種工具,等候所長進一步的命令。

所長在事故發生之後兩分零七秒(自紅燈閃亮算起)趕到門外,他在離門還有七八公尺時就下令:把門打開。

他下的這個命令,再簡單明瞭不過,可是應變小組的成員,卻面面相覷,沒有立刻執行。

因爲他們知道,要把這研究室的門打開,若是不循正途,那得大費周章,至少要動用三十公斤以上的烈性炸藥,還要在事先,進行一連串裝置炸藥的工作。

如果循正途打開,自然簡單得多,那可以有兩個法子。其一,是每天使用五十九號室有甲的研究員,兩人各把右掌按在門上的感應板上,感應板檢查了兩人的掌紋,正確了,門就會自動打開。

另一個辦法是,所長把右掌按向感應板——所長猶若旅館的總管,他的掌紋,可以打開任何一間房間。

那是極簡單的方法。

所長在發出了那個命令之後,也知道自己的命令,下得有點急躁,所以他用力一揮手,大踏步來到了門口,向小組長望去。

小組長立刻舉起了手中的儀器,那儀器上,有許多數字在閃動,顯示門的溫度正常,門的一切,並沒有受到破壞,室內雖有意外,但那堅固的門,卻不受影響。

所長自然知道每一間研究室的門的結構,他知道,這時,就算裡面正以六千度的高溫在燃燒,在門外,溫度也是正常的,但門一打開之後的情形如何,就無法估計。

而且,不但是高溫,還有可能有漏的毒氣,甚至從試管中逃出來的細菌等等。總之,在門內發生的災禍還未弄清楚之前,要做好一切防範。

第一時間趕到的應變小組成員,早已穿上了成套的防護衣。

這時,在一遍又一遍“各人留在原來崗位,誰也不準亂動”的警告聲中,所長也在組員的協助下,穿起了防護衣,他的右手,最後才罩上手套,因爲需要放在感應板上一秒鐘。

門上一盞綠燈亮起,表示門鎖已解除,門只要用力推,就可以推開。

這時,小組長身子一橫,阻擋在所長的身前,同時一揮手,兩名組員就來到了門前,用力去推門——“身先士卒”這回事,早已不存在了。在門被緩緩推開之時,又有兩名組員,站到了組長之前,以作妥善保護。

研究室的門,類似大型銀行的保險庫,極厚,也相當沉重,在兩名組員的推動下,慢慢推開來了。纔出現了一道縫,白色的煙,就骨朵朵的冒出來。

立刻有人進行測試,也立刻有了結果:是強烈爆炸產生的濃煙,爆炸由硝化甘油引起。這種爆炸物,相當普遍,自公元一八四六年被意大利化學家索佈雷羅發現之後,一直懷才不遇,直到公元一八六七年,才被瑞典化學家諾貝爾廣泛運用,它是炸藥之王。

所長一看到這樣的測試結果,又驚又怒——他對五十九號研究室知之甚詳,在這研究室中,不應有硝化甘油!

經測定的硝化甘油爆炸,那硝化甘油是外來的!

硝化甘油沒有腳,不會自己跑進來,那當然是有人帶進來的。

進得了五十九號研究室的人,只有研究員甲、乙,那當然是兩人中的一個帶進來的了。帶進硝化甘油的人,不論目的是甚麼,也是嚴重違反了規章。在這裡,違反規章,就意味着背叛,是極嚴重的罪行。

一時之間,白煙還在冒之不已,每一個人都在緊張地工作——人人都知道,研究室內的兩個研究員,就算能在爆炸發生時逃過劫難,也等於是死人了。

門終於全部打開,在強力有效的抽風設備操作之下,白煙迅速散盡,可以看清研究室中的情形了。

在這裡的上百所研究室,格局一致,有一個主室,兩百平方公尺,附有三個副室,每個四十平方公尺。副室之中,設備齊全,可供人在內舒適生活。

這時,門一打開,主室和副室的情形,都一目瞭然,因爲三間副室的門,都已被炸碎了。

事實上,可以說,研究室中的一切,都被炸碎了,觸目看去,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不論原來的材料是甚麼,都成爲一堆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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