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臨溝
秦新曆嬴渠樑一年二月上三(初三),在位於岐山縣城不過兩日車程,大半日快馬的小野羊溝谷地,百十來名男女老幼正在勞作。
只見在溝灘旁的一塊貧瘠土地上,一羣羣人以索纏肩,用人力牽引着簡易的木製犁頭正在犁土翻地,而一些婦人女子着手捧裝滿希望的一罐罐種子,小心翼翼的播撒到泥土裡。
仲春二月,天氣稍微回暖,流經野羊溝的渭水支流,被稱爲韋水的河道也漸漸解凍,是到了播種糧食的季節了。
“嗨!嗨!阿大,來客咧……”一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稚嫩少女,歡快的在黃土滿目的山樑上跳躍着,搖搖向谷地中勞動着的人羣揮舞手中的一卷絲布,這是一羣途徑野羊溝子的旅客交給她的信物。
“老村正……”一名拖着木犁的獨臂青年耳朵伶俐,當先聽到了少女的呼喊,忙向一頭正在整弄一具石犁的老人道:“瞧那樑上,可是你家的三丫?”
“噢!”老村正擡頭看去,待他手打涼棚看得明白,卻是把手中的石犁頭往地上重重一丟,喝道:“這死碎女子,放着羊咥咥不管,跑回來做甚?”
此時那少女剛剛跑下山樑,離衆人所在恐怕還有裡許,老村正雖然聽到了少女呼喊,卻是聽得不清。待獨臂青年豎着耳朵又聽了聽,卻是笑道:“碎女子喊的是來客咧!咦!可瞧見,碎女子手上舞的是絹?”
“是絹哩!”青年身後一名手抱瓦罐的年輕女子看了一眼,卻是將手中的瓦罐丟到了地上,一臉激動的跳了起來:“碎女子手上舞的是絹哩!亮亮的白絹哩,怕是有一丈多長,能換十頭羊哩!”
“呸!你個死女子……”獨臂青年卻是向那女人唾了一口,喝罵道:“眼饞哩?還有禮數麼?家裡沒有絹麼……還不拾起罐來,撒了種子瞧我不整死個你……”
被罵的年輕女子眼圈一紅,當即蹲下身去抱着瓦罐抽噎起來,一旁的老村正也不管他夫妻倆拌嘴,當下放了犁頭,又整了整身上破舊的衣衫,這便向獨臂青年道:“郅阿,此次來的怕是貴客哩!你做過軍參,識得文書,也隨我去見……”
“嗨!”獨臂青年點頭一禮,這便放下肩頭索子,向身後的年輕女子喝道:“死女子還哭!”
女子被嚇,便把抽噎制住了,卻是把一臉哀怨瞧向青年。青年搖頭嘆息一聲,卻是走近了過去,悄聲道:“收了東西,速回家裡拾叨,這次怕是貴客哩!若是貴客人多,分幾個住了咱家,怕是便能給你做一身絹衣哩!”
“夫君,此話當真?”女子聽得一愕,目光閃閃而亮。
“咦吔!你個死女子……憑地時候學了官話來?”青年聽着卻是一樂,笑道:“此話當真?還當假哩!還不快回,怕我不整你麼!”
那女子嘴上一咧,卻是破啼而笑:“嘻嘻!我去……我去……莫要整我!”
說畢,青年便同老村正迎了上去。
不半刻,那少女來得近前,卻是氣喘噓噓,鼻中噴着白煙的急道:“阿大,來貴客哩!你看,這是貴客給得信物,要阿大召人去幫哩!”
“貴客的信物?”老村正接過少女手中的白絹細細一看,只見這匹白絹質地上佳卻是好物,而一旁的青年看見絹上封編的銘文卻是神色大變,上前搶過一看,便急道:“三丫,貴客所在何處哩?有幾人?可有持甲的兵士隨行?”
“郅阿,這是怎地?”老村正聽着也是一呆,不解問道。那青年指着白絹急道:“老村正,這錦邊繡文,可是國君所用之物咧!”
“啊吔!”老村正嚇得一呆,忙轉頭向三丫問道:“三丫兒,貴客現在何處咧?爲何要人去幫哩?”
那三丫也不知厲害,卻是吃吃笑道:“貴客就在溝外哩!有十多人,騎着大馬,貴客的大車碾了道上大石,散架哩!”
岐山,位於八百里秦川的西部,緊靠老國都雍城之左近,因有境內東北部的箭括嶺雙峰對峙,山有雙岐而得名。
夏禹治水,遍識山川,據傳劃全國爲九州,岐山地區屬雍州。
商沿夏制,岐地仍屬雍州。商末,周部族由彬縣、旬邑一帶遷至岐山,岐地就成了周部族的屬區。紂辛十九年,西伯姬昌遷都於豐(今長安縣境),岐地東部爲周公旦所轄,西部爲召公奭所轄。西周仍沿九州之制,岐地屬王畿的周、召兩國,由周王朝直接管轄。
周平王東遷洛陽(前770),秦襄公率兵護送有功,賜岐地爲襄公所轄。
岐山南按秦嶺,北枕千山,中爲廣闊平原,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傾斜。南北狹長,東西較窄,境內山、川、塬皆有,渭河、韋水河穿境而過,形成了“兩山夾一川,兩水分三塬”的地形地貌特徵。因此數百年來,岐山歷來都是作爲秦國國君的直領封邑,稅賦所出都屬國君,這也等於是秦國的國庫賦稅所出之地。
眼下,秦君渠樑所封給吳狄的封地,雖然在國君直領封地當中並不算最好,但也不薄。按照一里以十戶計之,吳狄的五千戶食邑便等於是五百里封地。
不過現下,吳狄卻是一臉納悶的抱着妻子白荷坐在一張席上,看着吳伯幾人正在研究如何把散了架的雙駒馬車給拼裝回去。
說來也怪吳伯錯領山道,走着走着只聽見嘎嘣一聲,整個車子就如小兒所堆砌的積木一般全散了架。由於吳狄受不得車顛,所以早和妻子白荷換了馬兒,這下吳狄雖然沒傷到半分,但白荷卻是跌傷了腿。不過白荷只是扭傷了腳踝,這便讓吳伯取了席子鋪於道旁,請了嬴成、單伏坐後,吳狄便看着吳伯等人忙碌還幫妻子按摩活血。
足有大半響的功夫,吳伯、柴大和龐車幾人束手無策,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散了架的長車組裝起來的。而且長車最爲關鍵的木軸也是斷了,又是行路急促並無備件,一下卻是把衆人給難住了。這車可是大哥嬴虔的朝車,是不能隨便丟棄荒野的,因此一行人就此被耽擱在這半道上。
席上,吳狄一面看着幾人忙碌,一面卻是輕柔的用推拿手法細細按摩白荷的腳踝。誰知白荷見嬴成等人時時側目,卻是羞着用裙蓋擋了臉,嬌聲道:“夫君,白荷不疼了……”
“亂說,看這腳上還有淤血……”吳狄依然不輕不重的細心按摩,自那日風雪之中邂逅,雖然吳狄將白荷娶爲妻子,卻對她並無太深的感情。直至脫困那日在十里驛外見她殷切相候,吳狄這纔在心中把白荷當成了自己人,並對自己近月來只將她當成泄慾對象而感到虧欠,發誓要好好跟白荷談上一場風華雪月的戀愛作爲彌補。
白荷卻是嬌羞道:“夫君,禮法有數,大丈夫怎可爲……女子搓足。”
“又亂說……”吳狄卻是笑了,輕聲道:“大丈夫怎地不可爲女子搓足?大丈夫便不是女子所生麼?”
“夫君……”白荷側眼旁觀,卻是看到嬴成等人再次側目,只得羞紅了臉將頭幾乎埋到了吳狄懷裡,膩聲道:“羞煞白荷也……”
“成先生!伏先生!”吳狄吃吃一笑,手上卻是不停,向一邊正在側目的嬴成等人笑道:“可還記得,本公子曾言:言之所出,便是禮數之事?”
衆人皆道記得,這本是當初吳狄才見白荷時所出的戲言,誰知吳狄卻是接着笑道:“今日本公子便要再定一條禮數,那便是:妻子之足,大丈夫可以搓之!”
嬴成、單伏兩人聽得皆是一愕,心想這如何能是禮數,不過轉念一想卻也是笑出聲來點頭認可。那嬴成更是搞笑,先喝了一聲“好彩”,接着便從袖中取了竹板,以炭筆記錄了下來。
先秦時期,雖是遠古,但起碼的男女之別禮數還是有了。然秦國境內當時大尚戎狄民風,女子袒胸露乳、赤足而行皆不視爲非禮。不過吳狄身爲公子主上,當着門客的面給妻子揉腳,卻也是不合禮法的,這和男女之別卻是兩回事情。
過得半響,只見遠處山樑之上突然蜂擁來了近百人等,只見一白髮蒼蒼的老者步行在前,一名獨臂青年尾隨在後,快步急急趕來,手持一塊木牌拜下行用大禮,顫聲道:“罪下陽山野羊溝村正王奉見過貴客,不知貴客臨來,我等不察道路糜爛,乞貴客恕罪!”
吳狄聽得老村正顫聲抖立,身後的百餘村人也個個一臉惶恐,根本就不知爲何。不過轉念一想,卻是發現秦時律法混亂,國親貴族多凌駕於律法之上,按照以往的成例:若今日被顛爛車輦的是秦國的國君或是王室的貴族,只怕這整村人所面臨的下場便只有一個字:死!
史書記載,秦始皇巡遊博浪沙途中,被張良安排的大力士誤中伏車,當時秦始皇要秦二世公子亥處理此事,還是少年的公子亥便下令滅殺伏擊點附近方圓十里以內的所有百姓,其後秦始皇卻是呵斥了公子亥,更令滅殺範圍擴大至方圓三十里!
當下吳狄也不得多想,急忙起身道:“村正何罪之有,速速免禮,各位鄉親也請起身!”
一旁的嬴成也自取出吳狄的令牌信印交予村正王奉驗看,並介紹道:“主上乃是國君秦公三弟,大秦三公子嬴無敵。現下岐山全境五百里皆爲主上封邑,是爲岐山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