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秉卻插嘴道:“小弟唐突,願與王兄合奏一曲。”說着掏出形影不離的笛子。王儁也不推辭,一個撥琴、一個吹笛,歡快的曲子躍然而出。猶若陽春的小鳥嘰嘰喳喳,又似風舞柳條蕩蕩飄飄。
少時奏罷,卞秉一抹嘴:“哈哈!我是俗人一個,只會這等曲子。難登大雅之堂,王兄見笑。”
“大俗亦是大雅,你之所奏頗有風雅之韻。”
曹操笑道:“內弟原是賣唱的,其實也靠《詩經》吃飯。”
“這就難怪了,”王儁頻頻點頭,“世俗之物皆是風雅,何必攻乎異端,逃避世俗?”
曹操知道他話裡有話,卻裝作沒聽出來,笑道:“我不會彈琴吹笛,爲你們唱支曲子吧!”說罷清了清嗓子,唱道: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
我徵徂西,至於艽野。
二月初吉,載離寒暑。
心之憂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豈不懷歸,畏此罪罟。
這首《詩經?小明》第一闕未完,王儁就笑道:“你所懷之歸竟是何處?可是此間?”
曹操不唱了:“即是爲此小弟才還鄉的。”
“哦?”王儁捋了捋俊美的長鬚站了起來,在屋中環顧一遭,先指了指牆上掛的弓箭,突然探手在曹操腿間摸了一把,問道:“箭弩尚在,髀肉未生,既已閉戶怎弓馬未棄?”
“閒來射獵無非健體。”
“也有你這麼一說。”王儁一笑,又自地上拾起一卷書,“《兵法節要》,可是孟德大作?”
曹操也不謙虛:“正是。”
“兵者,兇也。你一個鄉間隱士,爲何在此玩味兇險之事?”
曹操默然無語了。
“孟德,你不想過這樣的日子。”王儁又坐了下來;曹德、卞秉盡皆點頭,這一年來誰都看得明白。
曹操嘆了口氣:“即便我曹某人一心仕途,可是朝廷未清局勢未明,我豈可捨身入虎口?”
“哼!”王儁冷笑一聲,“你總算說了一句良心話。”
曹操也笑了,便把崔鈞造訪、朝廷徵召典軍校尉、陳逸替許攸等傳信,還有父親億萬家資換太尉之事盡皆道出,最後從懷裡掏出那捲《禮記章句》交與王儁。
王儁看見這卷書很意外:“哎呀,許攸竟拿師傅之書當做表記。這套《禮記章句》共六十六卷,散佚各處。老師去世時餘下三十餘卷,皆留於兩位妹子收藏,另外我和子伯、子遠處各有幾卷。”說罷展開來看,第一眼就瞅見孔夫子論道,便唸了出來,“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人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些都是士人皆知的。”曹操也隨之背誦道,“今大道既隱,天下爲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爲己。大人世及以爲禮,城郭溝池以爲固,禮義以爲紀;以正君臣、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發設制度,以立田裡,以賢勇智,以功爲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衆以爲殃。是謂小康……不錯吧?”
“孟德真是好記性啊,不過師傅的東西,我可要收走囉。”王儁捲了起來,“孟德既然能背,還在這裡耗什麼光陰,可以爲官去了。”
“你勸我出仕,你爲何不爲官?”曹操反詰。
“你剛纔未悟到嗎?吾乃大同之士,爾乃小康之臣。”
“你真自信。”
“非是自信。”王儁眼神炯炯,“人各有志,棄功名利祿於身外,我王某人做得到,而你曹孟德……恐怕放不開手吧?”
曹操的頭終於低下了。
卞秉見狀拍手:“哎呀!總算有一個治得了他的人來啦!”
這時樓異走了進來:“舅爺,外面的雪下大啦。”
“那咱快回家吧。”卞秉立刻起身,“天色不早,二哥還不隨我回家嗎?”
“我不走!”曹德一拍大腿,“我哥不回家,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跟着攪什麼亂呀?”曹操道。
曹德笑道:“哥,你這話就不對了,當隱士我比你有資格,至少我連官都沒當過。”
曹操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看看王儁。王儁卻道:“我今天本就打算與孟德共宿一晚。”
“好好好,咱仨一塊兒在這裡隱居了。”曹德笑道。
“我看這裡只有一位真隱士,其他兩個都是裝着玩的。咱不多說,我得走了。”卞秉說着披上裘衣,“一家子連大帶小都得罪盡了,我得回去哄他們。是不是,姐夫?咱不多說了。”
“你這閒話就不少了!”曹操白了他一眼。卞秉隨樓異這一去,連馬車都趕走了。外面又下了大雪,曹德與王儁轟都轟不走了。曹操往榻上一躺,不再理會他們。
曹德與王儁也不管他,飲酒吃菜談笑唱曲。天黑了點上燈,倆人繼續唱《詩經》,什麼《無衣》、《瞻彼洛矣》、《兔罝》、《破斧》,除了戰歌就是唱建功立業的。唱得曹操腦袋都大了,蒙着頭忍受。不知過了多久,才恍惚睡去……
一陣寒風襲到曹操身上,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天已經亮了,坐起來見屋中杯盤狼藉,弟弟與自己抵足而眠。王儁呢?
曹操忙開門,只見大雪把世界染成了白色,銀裝素裹一般,空氣凜冽,沁人心脾。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條連綿的腳印,王儁披狐裘背瑤琴正向遠方而去。
“子文!子文!你去哪兒?”
王儁回首喊道:“我該走了……去找橋羽兄和大橋、小橋妹妹。”
“那你要是找不到他們呢?”
“找不到就繼續找,直到累了,就尋一處地方隨便住下。”
曹操現在才意識到,隱士的追求離自己是如此遙遠,這一去還能不能再見面啊?他呼喊道:“子文!你多保重啊……你沒有腳力,我的馬你騎去吧。”
王儁已經走得很遠,嚷道:“千里良駒當效力疆場!不能沉淪於鄉野……”說完這一句,他突然又提高了聲音,“曹孟德!當年許子將的評議你還記不記得?治世之能臣做不了,你還有另一條路!”
亂世之奸雄!曹孟德心中一凜,擡頭再看,只見王儁慌張轉回,忙問:“怎麼了?”
王儁定下腳步喊道:“孟德,我幾乎忘記一事。許子遠雖智謀精奇,然貪而好利;樓子伯剛毅俊傑,然未免倔強耿介。此二人與我同門,若有一日得罪於你,望孟德多多容讓。”說罷一揖。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關照他們。”曹操此刻信誓旦旦!
ωωω◆ Tтkǎ n◆ c○
王儁似乎感嘆了些什麼,欲言又止,但還是轉身而去。他一襲白色裘衣,不多時就融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再也尋不見了,只留下一條孤寂的腳印……
“哥,外面冷,快進屋吧。”曹德醒了。
曹操長嘆一聲坐下,木訥良久,才道:“我打算應徵爲官!”
“早知道會是如此。”曹德拿起筆來,在桌上寫了一個丕字,末尾一橫卻下拉了一個拐彎,“你看看,這就是你那天寫的那個字。你或許早就想給侄兒取‘丕’字,而腦子裡想的卻是‘否’,倉促之間手自隨心,纔會拉出一個拐彎。”
曹操點點頭。
“丕與否同音形近,意義大不相同。否者,兇也。《易經》所謂‘否極泰來’。你根本不快樂,這種隱居也不是你想要的。在你心裡現在是‘否’,是你生來最倒黴的時候。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早就想與你談談了。”
曹操不得不點頭:“從小到大在一處,我的心思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曹德將筆一扔,“我不知道你還會誆騙鄉人,不知道你還有招兵聚衆的心!更沒想到你會以此爲喜、以此爲能,你這一年最高興的事竟然是領兵押運!那時候我就想到,你快要走了……”
曹操嘆了口氣:“我欲做能臣,世人逼我爲奸雄。”
“天生地長賴不得別人。你少要裝模作樣,自小到大坑騙之人還數得過來嗎?你又不是今天才奸的!”曹德起身收拾東西,“走吧!這世道正適合你,我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窩囊廢,而光耀我曹家門庭……就靠哥哥你啦!”
“弟弟!”曹操一把將他攬入懷中。
兄弟二人一馬雙跨趕回家中,當即命樓異置備車馬禮物,來日拜謁使君袁忠。得了個空子,曹操又竄到丁氏房中。
丁氏見丈夫進來,理都不理,只顧推着織機。
“妻啊,別生氣啦!”
丁氏瞧都不瞧他一眼。
曹操撫摸她的背,道:“你跟我說句話呀。”
她依舊充耳不聞。
曹操按住她的手:“大奶奶,從明天起,我叫下人每天給您預備十根竹子,您愛怎麼削就怎麼削!”丁氏“撲哧”一笑,在他頭上戳了一下:“我呀,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張嘴上了。”
“嘿嘿,您笑了就好。”
“要走了吧?我早想到了,按理也應該如此。到了京裡見了公公多說些好話,以後好好謀你的仕途。等咱昂兒大了……”
“好啦好啦,你省省心吧,又來了。”
“不說這些了。”丁氏上下打量他,“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吧?”
“不愧我妻。”
“什麼事?”
“我是想……嗯……”曹操手捻衣襟腹中措辭,“我是好意啊!我想帶着她們娘倆進京,也好有個人伺候爹爹。昂兒大了出去耽誤學業,丕兒還小,正好哄爹爹一個高興……我沒別的意思。”
“哼!我幾時吃過醋,要帶你就帶着,何必找這麼多借口呢。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有一個看着你的也好,省得你不安分,香的臭的亂來。”
“那我就叫環兒跟他們準備去了。”
“等等!”丁氏聽出毛病來了,“你是惦記大的還是惦記小的?”
“孩子大人我都惦記。”曹操憨笑道。
丁氏冷笑一聲:“少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誰。你又惦記上環兒了,對不對?剛把氣喘順溜,就又得寸進尺了。”
“怎麼會呢?環兒還是個小丫鬟。”
“怎麼不會呢?當初昂兒的親孃怎麼被你收了房的?你呀,災星未退色心又起,就是雞鳴狗盜有才華!環兒的事情你可得想好了,她和阿秉那麼好,你可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丁氏正色道。
“環兒和阿秉不合適,她是那邊的義妹,論起來跟阿秉也是幹兄妹,兄妹成親成什麼了?”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兄妹成親不合適,你就想來個親上加親。”丁氏不看他,繼續織布,“反正我管不了你,你自己看着辦吧。”
“那我就看着辦了。”曹操壞笑道,“我去忙了,今晚我一定過來!”說完興沖沖去了。
丁氏把梭子一丟,眼淚簌簌而下:“我是心太善,還是太傻呀……”這時門一響,曹昂蹦蹦跳跳跑進來,好奇地問道:“娘,您怎麼了?”丁氏緊緊摟住兒子,哽咽道:“昂兒……娘誰都可以不要,但是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得爲娘爭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