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怎麼來了?”
深夜,聽門房說獨孤信到訪,四娘子連忙披了身大氅就到院子裡迎接。近日她也聽說自己老爹可能會受到朝廷的封賞,所以特意沒有請他一起住。
主要是爲了避嫌。
一見面,四娘子就發現獨孤信面色難看得嚇人,幾乎就寫着“生人勿近”四個字。
“給我準備一間廂房,今晚在這裡睡,明日就走。”
獨孤信沒好氣的說道,懶得跟女兒多說。主要是,四娘子啥也不懂,這些事情說了等於白說,徒增煩惱而已。
“再準備一壺酒,幾個小菜,送到廂房裡。”
獨孤信丟下這句話,就朝着四娘子臥房走去,他要去看看外孫高承淵。只有看到了外孫,他纔會覺得心裡一陣陣踏實。
“唉!”
高承淵此時已經睡着,口水流了一枕頭的。獨孤信看到熟睡的外孫,心情好了一些,似乎今日受到的屈辱,也不算什麼了。
人最怕的就是沒有希望,如果沒有希望,日子過下去就無甚滋味。只有生活有盼頭,做事纔有可能有動力。
你辛辛苦苦加班,幫老闆實現財務自由,這種生活怎麼可能會有滋味?
“爹,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四娘子來到獨孤信身後,小心翼翼的說道。
老實說,他們一家人能到今日,也是相當不容易。好多酸楚,不是一兩句話能概括的。
獨孤信可能也察覺到自己態度不是很好,僵硬的面部稍稍柔和了點。他對着四娘子微微點頭道:“我去臥房了,等會把酒菜送過來就行了。”
言外之意就是,沒事你別來煩我碰一鼻子灰。
一個人來到臥房,看到精緻的酒壺和小菜,獨孤信忍不住拿起白色又光潔的酒杯在手裡把玩。到了齊國以後,不是在邊鎮,就是在打仗,他這也是第一次進鄴城,體會這裡的生活。
繁榮!比長安高出一個數量級的繁榮!新鮮事物層出不窮,充滿了活力。
“高洋確有治世之能,可惜死得早,爲他人做嫁衣。”
獨孤信輕嘆一聲,忽然感覺這個白色酒杯的手感有點不對勁。
很光滑,摸起來很舒服!
“這隻怕不是凡品啊。”
獨孤信喃喃自語的說道,然後將四娘子叫到房間裡,詢問這一套酒壺和酒杯的事情。
“這個就是今天在鄴城裡買的啊,有什麼不妥麼?買的人很多呢!”
四娘子好奇問道,這點小事也能驚動老爹,她感覺今日回來以後,獨孤信從上到下就不對勁!
“沒事,爹累了,你也早點睡吧。”
獨孤信無力的擺擺手,四娘子“哦”了一聲就離開了。白天帶孩子已經很累了,如果不是獨孤信來訪,此時她都睡着了。
四娘子走後,獨孤信有些玩味的將這一套酒壺和酒杯仔細觀察了一番,露出了久違笑容。
“倉稟實則知禮節,百姓安居樂業以後,纔會去追求更好的東西。”
從這一套酒壺,獨孤信就想到了很多事情。這種東西,會不會賣到陳國,乃至突厥?當然,提倡節儉的宇文邕不會要這種東西,可是,關中的那些世家卻未必不會要。
更別說因爲貿易而大賺特賺的陳國了,甚至北面的突厥貴族,也有很大的需求。
齊國一直都糧草充沛,好像錢用不完一樣,獨孤信從這裡看出了點門道。
“鄴城裡能買到,那就說明不是特別的東西。此消彼長之下,宇文邕還能撐多久?”獨孤信很清楚,長安城裡,普通人家,哪怕你有錢,也買不到這樣的東西。
因爲不能生產。
不能生產的東西,就只能靠外部輸入,數量必然是有限的。如果是很好的東西,那麼肯定就只能在權貴圈子裡流傳,你有錢也沒轍,得有地位才行。
衣食住行,一個小小的酒杯都有如此大的進步,其他的東西,只怕是自己還未關注,但變化應該已經產生了。
比如棉被。
獨孤信走到牀邊,摸了摸厚實的棉被,心中感慨,這玩意確實是好東西!這次對陣周軍的時候,棉被就成爲軍需,大量下發給士卒禦寒。
雖然數量不太夠,普通士卒只能兩人一牀被子!
但是在戰爭持續的過程中,這玩意對士氣的提升那是不言而喻的。晚上冷就睡不好,睡不好第二天就沒精神,沒精神就會士氣低落,這是顯而易見的。
“齊國一統天下,看來不會有什麼懸念了。”
獨孤信自言自語道。
這不能說是個壞消息,但是……若是齊國的利益自己一點都拿不到,那就是大大的壞消息了!
這等於是說自己去參加一個盛大的宴席,桌上全是自己喜歡的好菜,然而,卻沒有留給自己的位子!
這特麼還不如不去呢!
越想越氣的獨孤信,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好辣……但是好爽快!
喝得太急,獨孤信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這酒不對勁啊!
獨孤信又倒了一杯,細細品味。
淡淡清香,沒有酸澀。口味很淡很淡,但是……夠辣夠爽!有香無味,入口綿長,下肚後才覺得腹中有火焰在燃燒一般!
“這酒真是不得了。”
獨孤信感嘆了一句。四娘子一向都是心大,這酒肯定不是什麼饋贈的佳釀,應該就是外面能買到的一般好酒。
釀酒需要糧食,從這個角度看,起碼齊國應該是不缺糧草的,獨孤信心中越發苦澀。
“爹,阿郎……高都督來了。”
門外響起四娘子的帶着激動的聲音。
嗯?
獨孤信心中一緊,剛想出門,站起身後又緩緩坐下。
“你讓他來這裡見我!”
……
談事情自然是不能在臥房裡,乾淨而沒有一本書擺着的“書房”裡,高伯逸和獨孤信對坐於書案,面色平靜。他們之間擺着一個酒壺,就是剛纔獨孤信喝過酒的那個。
“來,我敬岳父大人。”
高伯逸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後微微皺眉。
這他喵的不是高湜開的酒坊裡賣的“二鍋頭”麼?怎麼跑這裡來了?
對於高氏皇族,高伯逸是採取了兩種策略。對於嫡系和“有潛力”的旁系,不聽話的旁系,一向都是陰搓搓的收拾,見縫插針。
對於聽話的旁系,高伯逸可以讓他們經營一些“產業”,讓其富貴無憂。當然,名義上的權力還有,但都是些無關痛癢的。
釀酒作坊,就是高湜的產業之一。
“我聽李德林說,岳父大人今日去了鄴南城皇宮?”
高伯逸故作驚訝問道。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起來,獨孤信滿肚子火氣。他是弄不明白,高伯逸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犯迷糊呢?
如果說他真的蠢,又爲什麼會大肆封賞王琳呢?
獨孤信已經聽說了,齊國中樞給王琳的封賞,那真是……大得有些嚇人,幾乎快到“賞無可賞”的地步了!
“哼,老夫只是去看看熱鬧罷了。”
獨孤信冷哼一聲說道,話語裡的酸味,根本掩蓋不住。
“岳父大人,有些話怎麼說呢,重頭戲,往往是在最後啊!”
高伯逸不動聲色的說道。
嗯?
聽到這話,獨孤信瞬間就來勁了。
“願聞其詳。”
他眯着眼睛看着高伯逸,不得不說,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似乎一直都沒有看透。從知道這個人的第一天開始,似乎就是這樣。
“凡事都有輕重緩急。如今淮南的十年免稅期,過完年後就到了。那時候,江淮民變幾乎不需要懷疑,王琳和他麾下部衆,正是要去穩定民心。
所以給王琳的封賞,不但不能小氣,而且還要超規格的給。讓兩淮人都看看,齊國沒有把他們當外人,也是樹立起一個榜樣。”
這麼解釋,還有那麼幾分道理。獨孤信微微點頭,相信了這個說辭。高伯逸或許說話有不盡不實的地方,可是,對方現在在這裡耐心解釋,這本身就代表了一種妥協的態度。
既然有這個態度在,那一切就可以談談,獨孤信覺得自己就沒必要做魚死網破的準備。
“老夫麾下還有許多人,他們都要謀一個出路,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們?”
獨孤信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想問的,不過是獨孤家應該何去何從罷了。最多加個韓擒虎。
“齊國乃是四戰之地,幽州挨着突厥,兩淮挨着陳國,西面周國虎視眈眈唯有東面靠海,稍稍可以喘息一下。”
看到高伯逸話沒說完,獨孤信沒有打斷,耐心等着對方的下文。
“齊國的心腹大患,唯有周國與突厥,其中又以周國爲甚。兩國邊境中,還有一處要害位置,沒有大將鎮守,我打算讓岳父大人帶兵鎮守此處。”
高伯逸慢悠悠的說道。
“南陽?”獨孤信其實並不是很想去南陽,那裡有許多不太好的回憶。
“不,是河東!”
丟了宜陽和弘農之後,周國南下通道被徹底堵死,想奔襲南陽不亞於癡人說夢。
“去河東?”
河東乃是東西要衝,地形複雜,典型的“山河表裡”。這裡齊國與周國的戰線犬牙交錯,經常變動。不過自從韋孝寬退回玉璧城,並放棄外圍所有防線後,河東就完全被齊國所佔據。
當然,韋孝寬縮回去了,不代表他就會一直當縮頭烏龜。只要有機會,周軍同樣可以走河東一線。
到時候獨孤信就會直面周軍刀鋒。
“這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其實獨孤信是希望留在鄴城地區,當然,這也只是想想而已。高伯逸本身就是“京畿大都督”,高洋沒篡位前,也是“京畿大都督”,甚至高歡都當過這個職務。
成爲鄴城地區的守備,那無論是什麼職務,都會跟“京畿大都督”相沖突。哪怕高伯逸不當這個都督,把職務讓給自己,恐怕也會造成極大動盪。
“河東乃是要害之地,若是我今日就宣佈此事,只怕會引起羣臣反對。這齊國畢竟不是我高伯逸的一人國度。
大鳴大放的封賞王琳,只是爲了樹立典型,一個王琳就足夠了。至於岳父大人,年後無須召開朝會,任命就會悄悄的下來,該有的東西,一樣不會少。”
高伯逸不動聲色的說道。
這番話簡單點說,就是王琳只是面子拿得多,因爲他本身就是個名望卓著的人,還有“忠臣”人設。
而獨孤信反叛出了周國,就不要那麼高調了,多弄點裡子,纔是正道。那些虛名,就如同天上的浮雲一樣,過眼就散了。
“年後封賞?”
獨孤信疑惑問道,這好像有點“不合常理”。後世連發年終獎也會在年前發啊,誰會年後再發獎金?
這封賞不下來,大家還能過個好年?
看到獨孤信似乎心中有疑問,高伯逸湊過去,在對方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獨孤信這才恍然大悟!
“消息可靠麼?”
“很可靠,韋孝寬一直喜歡玩這種。”
獨孤信微微點頭,高伯逸的話很有道理,現在低調一點是對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套路一下某些人呢。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你去陪陪四娘子吧。”獨孤信感慨的嘆息了一聲,今日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的心情也是一波三折,不足爲外人道也。
誰知道高伯逸卻搖了搖頭道:“做戲做全套,今日我不但不能在這裡留宿,反而現在就要離開。岳父大人也要幫忙傳達一下,將消息散播出去纔好。
我與岳父大人失和,岳父大人惱羞成怒,外面的人這樣認爲纔是最好。”
做戲做全套!
獨孤信恍然大悟,看來高伯逸的野心很大,他的目光,始終都是滅周,始終都是爲了齊國能夠統一天下。
而非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岳父大人請留步。”
獨孤信都沒有出房門,就被高伯逸止住了。一想到“做戲做全套”,獨孤信覺得自己不出門,纔是正常現象。
等高伯逸走後,他才關上房門,一個人在房間裡緩慢踱步,回憶高伯逸所說的每一句話,越是回想,越是感覺高伯逸這個人很可怕。
或者叫令人敬畏。
走一步,準備三步,看着前面十步。他現在就在做滅周的準備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次到關中呢?
獨孤信不由得想起了過往的很多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