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閣莊,“老實”這個詞是貶義詞。等同於腌臢、愚囊、蠢、笨、下流、無恥。如果被人說老實,成了高閣莊人最惡毒的咒罵。
比如有人說,你還真“老實”。對方一定會急眼,反脣相譏:你才老實,你才老實,你們全家都高老實!
高老實是高閣莊高、崔兩家唯一一個不識字的男人。他沒去過私塾。當高邈的爺爺還是莊主的那會兒曾對他說,已經和甄秀才打過招呼,他可以去識幾個字。
高老實憨憨的笑着使勁點頭。他要讓高莊主知道他的感激之情溢於臉上和行動上。必須讓莊主知道,他明白莊主的好意,他心存感激。
可是六七歲就沒有了爹孃的他,如何填飽肚子呢?認字可以當飯吃嗎?他必須想辦法找吃的,通過自己的努力,填飽肚子能活下去纔是真的。
當然,莊裡人人都練的功夫也不能當飯吃。肚子裡沒食兒,只能是越練越餓。
高老實偶爾去練武場跟着大人學習比劃兩下子,也是笨手笨腳,極爲不協調,徒引人發笑罷了。他就紅了臉不再練習。
每個莊裡都會有幾個無聊且惡俗的人,總喜歡拿別人取笑一番,通過別人的低,襯托出他們的高。倒是沒有惡意,只是爲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疾走狐曾滿臉至誠,把高老實拉到一邊,從懷裡掏摸出幾頁泛黃破舊的書,對他神神秘秘的說:“老實,恁也知道咱莊崔明刀長老只練習一招就能成爲‘魁首’。就恁這天賦。唉,也不是我挖苦恁,太複雜的恁練不了。不如也學咱莊裡婆娘只練習一招,練好了照樣能成爲四大長老那樣的高手。”
他繼續拍拍破舊泛黃的書說:“這可是咱崔家三絕技之一,就叫“倒行逆施”的。高家那個不正宗,可千萬別練,連了也沒有。恁先看書照圖練,過幾天俺再教恁心法口訣。”
在這些泛黃的書頁中有一張展開後很大,幾乎和他等高的紙,是疾走狐和慢毒蟲從牛山神秘山洞裡大膽拓來的蝌蚪文拓片。因爲實在無用,扔了可惜,就順手夾雜在書中給了高老實。高老實展開看時,也和莊裡人一樣,看到眼暈就不敢再看。
連吃飯都是問題的高老實對練武更不感興趣。再說,誰會把這樣重要東西隨身攜帶?何況這麼好的東西,疾走狐爲啥給他,騙鬼呢?老實是老實,可不傻。但他從不會拂人好意。雖然不想練拳,還是答應了。
疾走狐也不是完全欺騙他。高家和崔家拳法中都記載有一套只有圖沒有心法口訣的功夫,叫“倒行逆施”。記載中的確列入高家掌法中三絕手之一,崔家也說是他們崔家三大絕技之一。學會這功夫可以意念殺人。那會是多麼神奇的功法!
可這套功法在歷代傳承中已失傳。
聽老輩人說是因爲過於陰狠毒辣,實是被祖上故意委棄的。
“倒行逆施”,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怎麼光彩。
高邈莊主說,他曾見到過一本《江湖神功傳》裡面有記載:世間曾有一種功夫就叫“倒行逆施”,同時還提到其威力在“和光同塵”之上。
這書中沒有提到高家掌、崔家拳。雖語焉不詳,但高邈莊主經過多年探究博覽羣書後得出結論,《江湖神功傳》上記載的這兩種神功就是高家掌中三絕手中的兩手。
高崔兩家內功心法截然不同,唯獨對“倒行逆施”功夫這功法都有記載,且招式完全一樣。兩家後人也偷偷練習倒行逆施,並輔助自家內功心法,但練來練去除去名字奇怪之外再沒有特別之處。頂多算是一套入門級的普通功法。對敵實戰根本沒用。
小小年紀的高老實不能駁人好意。在無聊的疾走狐督促下,他很不情願的照圖練了。疾走狐也教給他崔家內功心法進行練習。後來慢毒蟲也湊熱鬧又教他高家內功心法。兩個無聊惡俗的傢伙,很認真的刷着他玩鬧。
沒有什麼功夫根基的他,自然是打的彆扭,全無章法。與人對練更是無用。。而他爲了博人一笑還加一些自創的動作。
看的莊裡人哈哈大笑不止。有人說:“老實,你還真是老實,是練了些啥?你還不把這書扔疾走狐這壞東西臉上,這小子的話也能信?”
高老實並不以爲意,練拳本就沒有什麼用,但能讓周圍人開心,這個就很不錯。
他從周圍人的笑聲裡也慢慢懂了“倒行逆施”這詞的含義,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詞。
可是,每有人要他當衆耍一下“倒行逆施”。他都會在別人的笑聲裡,不厭其煩的比比劃劃演給人看。
莊裡人收穫了開心的笑,老實也從別人嘲笑中被關注,得到寬慰和滿足。他自語道:“在莊裡我還是有些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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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窺事件”發生後,再也沒有人逗他耍拳。陷在深深自責中的高老實覺得自己作爲,就是倒行逆施,犯了人倫天理,是大逆不道。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犯下的錯,他就開始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自言自語:“倒行逆施,倒行逆施。”
奇怪的是隨着啪啪的把掌聲,“倒行逆施”拳法泛黃的圖形就在他腦子裡不停的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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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無知者無畏。晚上高閣莊人人不敢去的禁地北閣子,成了高老實的樂園。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北閣子來。即便是冬天,自己搭建個極簡單的“狗窩”,弄些柴草,在裡面哆哆嗦嗦的睡,也不回高閣莊的家。
他發現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在北閣子附近時,“倒行逆施”拳法圖在腦海裡會更清晰。書上繪製的圖形會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線在遊走。他把所有圖形都聯繫起來,在頭腦中就形成一幅活動的畫面。他所幸終日留在北閣子附近,胡思亂想,沒事便琢磨這圖。既然叫“倒行逆施”,乾脆就把這套拳倒過來練習。
有月光的夜裡,他就坐在北閣子已經歪倒橫躺着的石馬身上,連高崔家掌的內功心法也照着“倒行逆施”在腦中形成的圖形,倒過來運功練習。後來他也分不清自己練習的是高家還是崔家的內功心法,反正晚上無聊就胡亂練習。說是叫練功,不如叫胡鬧。當時那人教他練功就是敷衍,他也敷衍的聽和學。如此他只是根據自己頭腦中剩餘的部分,想到啥練啥。
月圓之夜,聽見牛山上傳來牛的叫聲,他想象着老牛的樣子,也向着月亮用嘴巴吐出藍色的悠長的氣,用鼻子吸納入月亮撒下的乳白色的氣。
沒有月亮時,他又想象着練習“倒行逆施”拳法。也是他渾渾噩噩,心無旁騖,若換了心思機敏之人,怕是早就走火入魔。
隨着練習時間越長,濃黑的夜氣慢慢和老實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他的觸手和翅膀。他練習時間越長,翅膀展開也變的越來越大,身體上黑色的觸手變的越來越濃密,越來越長。剛開始是一兩丈,到十幾丈,後來到了幾十丈。凡是觸手所及範圍內,所有鳥獸和草蟲他都能“看”到。確切的說是他能感覺到。黑夜裡,那種感覺比看的清楚,纖毫畢現。
晚上他更不敢靠高閣莊近了,怕“看到”不該看聽到不該聽的。
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從逆練內功心法開始就覺得精氣神越來越差,人越來越萎靡不振。有時走着路就困了,困到不能自抑,咣噹,倒頭就睡。
他知道這樣練肯定不對,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再沒有精力想女人。每天早上醒來的尷尬現象也在逐漸減少,也減少了他的罪惡感。如此就值得練習,這自是一件很高興的事。
一個秋天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閃爍,格外明亮。他練習完“倒行逆施”功法,渾身大汗淋漓。就把溼透的衣服脫下來,掛到樹枝上,找塊平整地面倒頭就睡。下半夜覺得冷,也沒有啥可以禦寒,突然想到那張拓片,就展開隨便蓋在身上。薄薄的一層紙又怎麼禦寒,聊勝於無吧。露水很重,不知不覺拓片也溼透了,貼到他身上。睡夢中他翻個身,拓片就纏繞在整個身體上。
睡夢中的高老實突然覺得身體被什麼束縛住,無法動彈。他睜開眼,想要坐起來,可連動動手指也是不能。
只見漫天繁星像是到了眼前,突然開始旋轉着向他飛來。老實嚇壞了,但嘴巴也張不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滿天星星落到身上鑽入體內。他身上像是有無數螞蟻在啃食。疼痛、麻癢、灼熱……
他以爲自己要死了。不由大叫一聲,眼前星星消失不見。他陷入無盡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一羣烏鴉啄醒的。老實大叫着趕跑圍着的烏鴉。想起自己昨晚的夢,覺得好笑,再看那張滿是蝌蚪文的拓片,早已經變成一堆破破爛爛的廢紙。低頭看見打溼的拓片上面的蝌蚪文都印到自己身上。
他走到淄河,跳進去洗,卻怎麼也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