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四方臉、八字鬍、劍眉入鬢,一身考究而精緻的唐裝,站姿一絲不苟,目光咄咄逼人,氣質銳利如刀……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自己存在感的男人。
見到那個人的剎那間,文茵的心臟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雪白的額頭上也開始滲出汗珠。
縱橫商海的強硬女總裁,也只有在面對一個人的時候,纔會如此失態。
“爸……”
“嗯。”文方博點了點頭,然後不待文茵邀請,就邁步進了屋。
文茵當然不敢阻攔,連忙向旁邊讓開一條路,繼而用力握緊拳頭,嘗試鎮定下來。
這是自己的地盤,自己的家,沒必要那麼怕他……
文方博全然沒有理會女兒的糾結,他在玄關處非常認真地脫下鞋子,一雙黑襪踩在光潔的地板上,一路走到客廳沙發處落座,而後伸手指了指旁邊的位置。
文茵努力壓抑住自己低頭的衝動,平視着文方博的目光走去落座,兩條圓潤的大腿緊緊併攏,雙手交握疊在膝上,只是不多時指節就因爲過度用力而變得發白。
緊張,乃至驚惶,這就是在文茵心底涌動的全部內容。哪怕是當日風吟忽然在太空港告辭離開,由他的同事接替陪伴去丹燁時,文茵都不曾如此驚惶,父親二十多年來的積威已經深深刻入了她的骨髓,如今僅僅維持表面的鎮定,就已經讓她精疲力竭。
文方博始終沒有開口,待文茵入座後,便安靜地看着他,彷彿是在測試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而過了不知多久,文茵終於不願維持這種尷尬的沉默,先一步開口道:“爸,您今天是來……”
“我來看看你。”文方博回答道,“看你氣色還不錯,銀河會的事情並沒影響到你,這很好。”
文茵聞言頓時一驚,按照父親的習慣,他從來不會浪費時間去溫言寬慰自己,從小到大,每一次挫折和傷痛之後,等待她的都只是父親冷漠的一聲哦,甚至有一次她遭遇車禍險些身亡,父親也沒有去病房裡看望過她。
所以今天文方博當然不會僅僅是來看望她,而他要說的東西,文茵完全可以猜得到。
“爸,我覺得……”
文方博沒有讓女兒說完話,冷聲打斷道:“既然沒事了,就要儘快振作起來。”
“當然,公司的事情我一直在做。”
文方博冷哼一聲,像是在嘲笑着女兒用這種可笑的方式迴避問題。
他開門見山,直入主題:“你和那個超級戰士的遊戲,什麼時候結束?”
文茵的臉色刷的雪白。
“我們不是在做遊戲!”
文方博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這讓文茵心臟更加不受控制。
“不是遊戲?你認真了?那你就真的很讓人失望了,我記得早就告訴過你,你會嫁給谷家人。”
文茵一陣頭暈目眩,父親的話就像一口自插心臟的匕首,痛徹心扉,也讓人憤怒至極。
失望?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爲了說了這句話?女兒纔剛剛因爲你得罪楊家的緣故,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你這個當爹的就沒有半點自責嗎?!
但心痛之餘,她反而冷靜了下來。
因爲心痛沒有任何意義,這些年來的經歷讓她再清楚不過,哪怕她在父親面前心痛得吐出血來,也沒法讓他動一下眉頭。文方博從來不在乎親情和人性,他就像機器一樣冷酷運轉,不,就算是機器人,也會植入人性化的程式,但他卻與人性完全絕緣。唯一能說動他的只有冰冷的理性,理性地分析利弊,讓他認爲一件事有利可圖時,纔可能轉變他的態度。
這麼多年來,一向如此。
文茵就像是一頭被馴服的野獸,強壓着心頭的悸動,用冷靜淡漠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選擇風吟,是基於以下理由……”
文方博瞥了女兒一眼,露出諷刺的笑容:“理性分析,我教給你的基本功看來還沒有忘,這是好事。但是我記得我同樣教過你,在我面前,不要浪費時間藉着理性分析之名來胡攪蠻纏。你和風吟的事情,我曾經跟你說過,可以有過程,但不能有結果。我允許你享受戀愛,但同時也要求你必須擔負起文家女兒的使命。”
文茵渾身一顫,理性已經逐漸難以壓抑感情:“文家女兒的使命,就是被逼着嫁給一個自己完全不喜歡的人嗎?我的價值就僅僅在於一次莫名其妙的聯姻?我在茵訊所作的一切,難道都不能讓你對我有半點改觀?!”
看着激怒的女兒,文方博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無謂的嘶吼只會讓人對你更加失望,文茵,你到底還是習慣感情用事,理性分析始終不能成爲你的本能。沒錯,我當然對你有改觀,你證明了自己是一個不錯的經營者,同樣的年齡,甚至比我當年做得更出色,但是那又如何呢?你到現在都不明白作爲家族之主需要的是什麼。茵訊這種規模的公司,文氏集團下屬有十個,資本量更是數十倍之,你就算能力再強一倍,又能經營其中的多少?何況家族培養你二十年,就是爲了讓你成爲一個職業經理人嗎?你雖然出色,但家族裡面比你更出色的職業經理人還有很多。例如現在管理文氏重工的朱儁燊,能力人脈絕不在你之下,而且天生體質特異,可以不眠不休,連續工作幾個月而不停歇。難道你能與這樣的人相提並論嗎?”
文茵無言以對,文方博所說的道理,她當然明白,無論她展現出多強的工作能力,對家族而言都絕非不可替代,出生至今,她在近乎苛刻的家風約束下成長了二十多年,然而她唯一的價值還是“文氏之女”這個頭銜!
她實在不甘心。
何況,如文氏這樣的豪門,華夏國內有成百上千,然而絕大部分家族都不會像文家這麼冷酷無情,越是與那些豪門子弟們相處,文茵越是能體會到彼此之間的巨大反差——除了少數完全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之外,豪門子弟同樣生活得緊張而辛苦,但卻沒有哪家像文家這麼憋屈!至少人家的兒女可以相對自由的決定自己的婚姻!
爲什麼偏偏她就要遭受這份折磨?
文方博彷彿看穿了女兒的心思,冷冷地說道:“因爲現在文家當家做主的人是我,想要爭取自己的幸福,不妨試着取我而代之。只要你當上家族之主,自然可以爲所欲爲,你想嫁給誰,不想嫁給誰,都沒人能管得了你。只不過就憑你,做得到嗎?”
文茵冷笑了兩聲,一句話都不想再說,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完全沒有道理可言。堂堂家主,對自家女兒居然用這種以勢壓人、蠻不講理的手段,虧他有臉做得出來!
然而悲哀的是,文方博可以不講理,她卻沒有這個資格,所以只好沉默不語。
文方博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等到女兒進一步的反抗,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看來你至少還能認得清現實。這件事後,我給你一個月時間處理和風吟的關係,是要享受甜蜜的二人世界到最後一刻,還是儘早分手,留下時間恢復心情,這都隨你,但時間只有一個月,一個月後,我要看到結果。”
“……我明白了。”文茵點了點頭,心中則開始盤算着要如何利用這一個月來挽回局面。
面對父親,文茵的確沒有太好的辦法,但如果是風吟的話……他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的!
對風吟的信心,是文茵現在唯一的希望。想到那個挺拔如鬆的男人,心中再多的驚惶不安都會一掃而空。
“對了,穀雨就在樓下,待會兒換一身像樣的衣服,和他見一面。”
“什麼!?”文茵俏目圓瞪,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文方博,而後立刻衝到陽臺向下看去。樓下一輛雪白的豪車,旁邊站着一位身穿雪白西服,手捧玫瑰花束的男子,那人背對着公寓,看不清相貌,但想來就是父親所說的穀雨,也是他爲自己安排的聯姻對象。
對於這個人,文茵多少有過一些瞭解,如同絕大多數豪門子弟一般,他很優秀,目前經營着谷家旗下一個規模不大,但蓬勃發展的企業,與自己頗有幾分相似。此外,他性格溫柔和善,口碑上佳,在豪門子弟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優秀。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讓文茵對他產生半點興趣,只要一想到兩人的相處捆綁着兩個龐大的家族,文茵就抑制不住心底的反感。
文方博說道:“你的運氣不錯,穀雨關注過你的事情,對你很有興趣,今天得知要來見面,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準備,這份感情基礎對你們兩人今後的相處很有幫助……”
感情基礎?!你******還敢提感情基礎!
文茵心中的憤怒如熔岩噴涌,顫抖着問道:“你剛剛不是說要給我一個月時間嗎?”
“只是見一面,又不會佔用你多少時間。”
“我不想見!”
“不想?好。”
文方博點點頭,然後取出個人終端,發了一條信息。
文茵問:“你想幹什麼?”
“既然你不想老老實實換衣服下樓,我就讓他上來找你。這一面,你躲不過的。”
咄咄逼人!
剎那間,文茵腦中閃過了這四個字。
文方博早就算透她了,那一個月的緩衝時間裡,她和風吟必然會有動作。而考慮到超級戰士畢竟不是凡夫俗子,總要爲他留些臉面,所以緩衝時間又必須要留出來……於是文方博就雙管齊下,直接找來穀雨本人,從一開始就封死她的退路。
好手段,如果不是用在自己身上,文茵簡直想冷笑着爲其叫好了。
然而現在,她除了在陽臺上茫然無措地站着,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她想要給風吟求助,但後者這幾日封閉調整,完全與外界隔絕……而除了風吟,她還能依靠誰呢?
二十多年的人生,卻依然孑然一身。
時間就這樣在沉默中一點一滴溜走,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只是一轉眼,文茵就聽到了門鈴聲。
文方博站在客廳,對文茵說道:“去給客人開門,這點禮節還需要我教你嗎?”
文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邁開步子走向玄關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通向深淵,然而在父親的目光下,她卻始終無法提起反抗的念頭。
或許過去的二十多年來,她真的已經成了一頭徹底馴服的牲畜了吧?
然而就在此時,忽然聽得門把手轉動,公寓的大門未經主人允許,便自己緩緩敞開了。
下一刻,一位身穿雪白西服的男子走了進來,他手捧着好大一捆玫瑰,彷彿人形的花壇,略顯滑稽,盛開的花叢遮住了他的面容,卻遮不住他的聲音。
“文總!我來跟你相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