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卻道流年暗偷換 三十一回 值得嗎
沈錯究竟在想什麼?
白瀟不是沈錯,他們不止人隔千里,心更是相隔天涯,她當然無從猜測,無法理解。
沈錯掛斷電話,煩躁地在倉室裡踱起了步子是的,他正在船上,而這艘外表完全就是普通富豪遊輪的冰霜號裡,實際上卻隱藏着沈錯最大的秘密,這艘遊輪,從本質上來稱呼,稱它爲海上移動實驗室,還會更貼切些。
此刻的冰霜號正在愛爾蘭島以西的公海海域上游弋,它名義上的主人卻不是沈錯,而是一個沒落的法國小貴族。那位伯爵先生酷愛海上旅行,變賣掉所有祖產,只爲能夠坐擁着一艘私人遊輪,在海上自由漂流到終老。
說起來,這位伯爵先生還是一個浪漫而又帶着蒼涼色調的妙人,或者他還擁有許多藝術家的氣質,可是除了沈錯集團的核心人員,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個人卻與沈錯這個標準的商人有着無比深厚的友情。
“我親愛的沈,你在煩惱什麼呢?”本就優雅的法語從克洛德.伯恩斯坦的嘴裡說出來,更彷彿帶上了詩歌的韻律,“我們在海上,這裡是大海……嗨,朋友,大海如此廣闊,你的心胸不正應該也像它一樣嗎?讓所有的煩惱都像這海中的泡沫,悄悄地融化在這寬廣的海域裡,不是很好嗎?”
沈錯轉過身,向克洛德聳聳肩,微微苦笑,也用法語道:“可是克洛德。我的煩惱卻像深海中的黑石油,它哪怕是消散開來,也會帶起一片枯萎。更可怕地是,它只要火星輕輕一點。就可以燒成熊熊烈火,煮沸我心裡的整片海洋!”
克洛德有些不雅地張大嘴巴,很是驚愕,好一會,才說:“沈,我從來沒看到你這麼煩惱過,甚至我曾經以爲,你都不知道什麼才叫做煩惱,因爲你總是一副沒有什麼能將你難倒的樣子。”
“克洛德,我有問題想要請教你。”沈錯爲坐在中央沙發上的克洛德倒上了一杯聖澤門乾紅。在帶着暖黃色調地倉室燈光下,他的眼瞳顯得格外溫潤憂鬱,“在你下定決心一生都遠離大陸,只在海上漂流的時候,你的心情是怎樣的?”
“我很平靜、愉悅,我覺得……我跳開了所有的枷鎖,我會去到我最渴望的自由天堂。”克洛德微微笑了。神色悠然。
“你當時……就沒有一點點猶豫和留戀嗎?”
“爲什麼?我爲什麼要猶豫?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是嗎?我不是一個喜歡自己向自己反悔的人。”克洛德輕輕搖晃高腳酒杯,做着醒酒的動作,“至於留戀,那是肯定會有的。可這樣地情緒並不能影響我的決定,相反,它將成爲我一生珍藏的美麗印記。它更讓我知道,我能來到這片大海上。漂流一生,是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而我,需要怎樣去珍惜現在的生活。”
“那麼,你在海上漂流已經快十年了,海上的種種危險雖然一次次地被你躲過。可是。你不寂寞嗎?你不厭倦,你不害怕嗎?”
“人的一生中。無論何時都在與危險搏鬥。即便是在陸地上,也同樣可能出門遭遇車禍,回家遭遇劫匪,這與海上地危險,又有什麼不同呢?戰勝它,我會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克洛德輕一口色澤鮮亮的紅酒,臉上露出讚歎陶醉的神色,“寂寞都是人強加給自己的,我過我想要地生活,怎麼會寂寞。哪怕……我這一生都得不到一個溫柔的愛人相陪伴,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你還是在遺憾……”沈錯嘆了一個氣。
“是的,我在遺憾……”克洛德地神色也有些落寞了,“可是這又怎麼樣?我想要得到一些,就必須捨棄一些,這就是代價。”
兩個人都沉默了,良久,沈錯方又低低問出一句:“值得嗎?”
“我告訴自己,值得!”克洛德飲完杯中最後一點酒,輕輕將杯子放下,然後站起身,帶着微笑,離開了沈錯在冰霜號上的小居室。
可沈錯還是覺得,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值得嗎?這個問題,沈錯與其說是在問克洛德,還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值得嗎?
這一刻,沈錯的腦中浮現出遭遇槍戰那夜的情景,那夜,他奮力將白瀟撲倒,他想用身體保護她,可白瀟卻用盡手段,反而反過來要去保護他!
那時鮮血如火,而情急之中,白瀟以紅脣封住他的傷口,紅脣更如火!
那把火,一直燒融到了他地骨髓裡。
他後來就總在想,白瀟爲什麼會有那樣地勇氣?爲什麼會有那樣的寬容?
那個晚上,嚴格說來,根本就是他沈錯連累了白瀟!
所以,某些時候甚至表現得暴力地白瀟,在沈錯的眼裡,卻是溫柔的。
她溫柔的不是言行,而是她的心。
沈錯是一個很謹慎的人,輕易不肯許下承諾,也輕易不會表露感情。他如果肯表白了,那就是真的許下全部了。
可是白瀟卻告訴他:恨不生同時。
爲什麼是“恨不生同時”?他們明明算是同齡人的。
到沈錯終於明白,何爲“君生我未生”之意時,一切也都晚了。
在意?不在意?對於白瀟曾經的身份,說到底,沈錯還是在意的。
他的在意不是厭惡,不是避忌,而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白瀟。
最開始他覺得白瀟可愛,後來他覺得白瀟固執,再後來他又覺得白瀟溫柔。即便她給大多數人的印象都是堅硬爽朗、任俠強橫在沈錯的眼裡,白瀟一切硬朗的成分都是被剝除的,在沈錯的眼裡,白瀟就是純粹的女性化的惹他憐惜。
而實際上,這一切卻是那麼的荒謬和一廂情願,原來說到底,沈錯認識的那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白瀟,不是完整的白瀟!
加上了白夜的二十年,白瀟又會是怎樣的白瀟?
所以沈錯即便一如既往地關心白瀟,卻又要問自己,值得不值得了。
然而這個答案,克洛德無法給他。
他也只能像克洛德一樣,問自己,然後自己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