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春雨總是纏着要請士心吃一頓飯,似乎士心不去她就難以了卻一樁心事一樣,甚至還發動了鄧月明來遊說士心。士心推託多次之後不好再推辭,就答應了週末家教完了一起在附近的一家天外天烤鴨店吃飯。
家教結束之後士心騎車去了烤鴨店。秦春雨已經在等了,隔着窗戶朝他搖手。士心把車鎖好,進門的時候正好和老師錢強打了個照面。士心笑笑,叫了聲“錢老師”就往店裡走。自從那次轉系的事情之後,士心從心底裡對這個老師便沒有了好感。在他心裡,老師是純潔高尚的,他尊重每一個自己曾經遇到的老師,但藉着轉系向他索要三千塊錢的錢強是一個例外,以至於前不久受傷住院的時候錢強來看他,他也總是不冷不忍地面對,沒什麼好臉色。錢強似乎也對這個看上去很文靜骨子裡非常倔強的學生沒什麼好感,就連前些天他因爲救人住院,也覺得是魯莽造成的。他不但沒有表揚士心,還在他的病牀前狠狠地批評了士心。錢強認爲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當時面臨的情況,而這個孩子卻貿然衝了上去,結果不但沒有救人,連自己都受傷住院,還失去了身上的錢,到現在連學費都沒有交齊。
“來吃飯?看你成天忙忙碌碌,一定賺了不少錢吧?別忘了把該交的錢都交了。”錢強笑呵呵地說。
士心說:“同學請我吃飯。”
錢強揮揮手叫他進去,士心就進了店,坐在春雨選好的座位上。錢強隔着玻璃看見士心坐在了一個女孩子對面。那女孩正是被士心解救的秦春雨。
春雨叫士心點菜。這間烤鴨店算不上高檔,但除了安定門的那個小刀削麪館和學校裡的拉麪館,張士心還從來沒進過別的飯館,根本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士心把菜單丟在桌上,說:“辣一點就行。我吃啥都成。”
“真的吃啥都成?狗屎吃不吃?”秦春雨呵呵笑着問。
“對不起,別的我都吃。但從不吃你。”士心回敬道。
春雨沒想到一個玩笑反倒把自己繞進去了,伸着舌頭說:“看不出來,老實巴交的你腦筋轉得還挺快,連我都被你堵得沒話可說了。看我不整死你!”說着她在菜單上迅速地寫上了兩個菜名兒,對服務員說:“多加點辣椒進去。”說完,仰起頭朝着張士心“哼”了一聲。
“你哼啥?小豬一樣。”
“你纔是豬,我是豬倌,專門整治你的。看你神氣多久,一會兒就知道厲害了。”秦春雨信心十足地說,士心心裡有些發毛,不知道這丫頭點的毛血旺到底有多麼可怕。
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士心已經早早就停下不吃了,還喝了很多大麥茶,嘴巴里依然火辣辣地燒。兩耳發燙,面紅目赤,頭暈腦脹,連腳心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秦春雨看着他滿臉的熱汗咯咯直笑:“豬頭,知道本姑娘的厲害了不?瞧你以後還敢狂不,惹惱了本姑娘,天天拉你來吃毛血旺,辣不死你我就管你叫哥哥,把你美死。”
士心愉快地笑着,騎車把秦春雨送回宿舍,就趕緊回到自己宿舍去。今天晚上他要把申請貧困助學金的申請書寫好。據說家庭貧困的學生每人平均每月可以得到一百塊的生活補助直至畢業,每個學年開始的時候一次性發放一年的補助。
士心不敢耽誤,回到宿舍趕緊寫好申請書和家庭情況說明,第二天一大早就交到了錢強手裡。錢強接過申請,眼睛在士心周圍遊離,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然後問他:“你也申請困難補助金?”
士心點點頭:“我覺得我有困難。”
錢強繼續看着士心,停頓了片刻,這才慢吞吞地說:“這個助學項目是針對貧困學生的,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申請。不僅要貧困,申請的人還得品學兼優。”
“我看了學校發下去的說明,我覺得我符合條件。您看看吧,雖然我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但是我會努力。負擔輕一點之後我就可以多花一點時間來學習了,而且我一定能學好。”
錢強把申請書放在桌子上:“先放這裡吧。按理說你每天都出去工作,丟錢都能一下子丟掉一千多……”
“那天我把假期所有掙來的錢都領回來了,想交學費……”
“哦。你掙得比我還多呢!我才七百多塊錢一個月。”錢強忽然笑了,說,“回去上課吧。別忘了學習纔是你的正行!助學金的事情我會按照規定辦。”
士心對申請沒抱什麼希望,從錢強的態度可以看出來,這個老師對自己似乎有着很深的成見,在這種情況下,拿到助學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學校裡,主管學生工作的老師幾乎可以決定每一個學生的一切事情。他從高年級的學長那裡聽說早一年四年級畢業的時候,有一個平常跟錢強關係很不融洽的叛逆學生找了一家不錯的單位簽訂了合同,最後找錢強簽字的時候錢強當着人家單位人員的面兒和顏悅色地對那個學生說:“你以後可千萬別就顧着抽菸喝酒打麻將了啊!單位上可不比在學校,馬虎不得啊!”就是這麼一句看上去充滿關心的話,導致那個學生跟單位的合同立刻被取消了。那學生曾經私下裡跟人說要炸掉錢強的家,但後來據說獨自去廣東謀生了。士心知道,雖然自己和錢強沒有什麼衝突,但他對這個老師的一些做法和想法根本不贊同,而錢強也對他根本沒有什麼好感。
助學金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結果,他居然如願地申請到了每個月一百塊的助學金,他開心得險些跳起來。有了這筆錢,他足以應付自己的生活,甚至每個月還可以有四五十塊錢的結餘挪給妹妹當生活費。拿到這筆錢,他可以還掉一部分前不久借同學的錢,那樣,他未來的壓力就小了很多。
申請到助學金之後,他忽然覺得自己錯怪了錢老師,心裡很過意不去,就藉着說學費的事情專門去找老師。錢強依舊笑眯眯地,和顏悅色,說:“你不拿就沒有人可以拿這個助學金了。不過,還是要以學業爲重。”
士心點了點頭,問老師緩交學費的事情,錢強笑着說不用那麼着急,慢慢補上就可以了。“千萬別因爲別的事情耽誤了學習,不然就對不起學校,對不起這筆助學金。”他說。
“我知道,我會合理安排好時間,不會因爲打工影響學習。”
“我說的不僅僅是打工,”錢強嚴肅地說,“你要記住,黨和國家把這筆錢交給你,是希望你能自強不息,成爲一個有用的人。拿着補助金卻在外頭下館子可不應該啊。在這個經濟上很困難的時候談戀愛,對自己很不好,也會在同學中造成很不好的影響。”
2
從錢強那裡出來的時候他還覺得好笑,自己和秦春雨一起吃飯被錢強撞見,被他當成了談戀愛。他解釋了半天,但他看得出錢強還是半信半疑。想着錢強審視自己的那個滑稽的表情,士心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宿舍說起這個事情,鄧月明和海濤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是阿靈信裡說的回到學校的日子,士心特地給家教的人家打了個電話,想請假留在學校裡等待阿靈。但那家人擔心孩子學習受影響,還是要求士心去。士心就提出讓李然替自己一次,那家人答應了。小姑娘李然噘着嘴巴死活不肯去,士心耐着性子勸了半天,給她買了一杯可樂,才把李然哄去教課了。臨走的時候李然氣乎乎地說:“去就去,教不好學生還教不壞他麼?告訴你啊,我的司機大哥,要是我把你學生教壞了,你可別找我的麻煩。”
這幾個月時間裡,士心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惦記着阿靈的病,惦記着能幫她一把,但自己的生活總是充滿變數。他從來都力不從心。半年來他一直處於深深的自責當中。知道阿靈康復之後馬上要回到學校,士心心裡比自己康復了還要開心。
阿靈出現在他視線裡的時候,張士心的眼睛霎那間溼潤了,先前那點開心的感覺蕩然無存。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全然不是當初那個眼睛黑亮得似乎可以映透整個世界的阿靈,黑黑瘦瘦,眼睛沒有一點光彩,面色憔悴得如同蠟紙,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正在飽受病痛煎熬。
“阿靈,你在信裡不是這麼說的。”他幾乎哽咽着說。
阿靈淺淺一笑,兩隻手交叉在身前,沒有說話。
“告訴我實話,回去之後你到底看病了沒有?”
阿靈點點頭,依然沉默着。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很艱難地笑了笑,然後裝出一種很輕鬆的樣子,問士心:“你呢?身體好點了麼?”
“我很好。你看,”士心用拳頭敲打着自己的胸,怦怦有聲,“棒着呢!”
阿靈笑笑,低下頭輕聲說:“那就好。”
士心很想開一個玩笑把阿靈逗笑,但是他怎麼也說不出那種輕鬆逗笑的話來。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子,他的心裡只有沉重鬱郁地壓着。他清楚地記得很多次看見阿靈獨自一個人走在夕陽裡,手裡拿着一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吃。那個情形他已經回憶了無數次,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很難過。
眼前的阿靈顯然並沒有康復,沒有一個健康的人會是這樣一種憔悴的模樣。
“你根本沒有看病,是不是?”士心問,語氣因爲焦急而變得有點嚴厲。阿靈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跑了。
美麗的夕陽灑下一片金燦燦的光,把學校染成醉人的金黃色,初秋的風正徐徐吹着,沐浴着一個幸福天堂。張士心站在校園裡望着阿靈遠去的身影,心裡除了隱隱的痛,沒有一點幸福的感覺。
他到食堂買了一份紅燒肉,送到阿靈的宿舍樓下。他想叫阿靈吃一點好的,而且他必須知道阿靈在過去的幾個月時間裡到底有沒有看病,或者治療究竟有沒有起到效果。在他心裡隱隱覺得,阿靈根本就沒有看病。
果然,晚上他把阿靈叫出來之後,坐在校園裡的長椅上,阿靈什麼也不說,不住地哭。他沒有問,因爲他很清楚地知道阿靈爲什麼沒有看病。
“傻丫頭,還沒有到復學的時間,你來了也不能上學。”士心說。阿靈休學一年,還差半年才能到復學的時候。
“就算現在不能復學,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打打工。在家裡除了等待和着急,什麼不能做。你會幫我找工作,對不對?”阿靈說,“不能讓學校知道我沒有治好病,不然一定不會讓我復學。”
“學校應該要求你出具康復證明的。”
“拖延一時算一時吧。”阿靈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你可一定要幫我找工作,多累的活兒我都能做,只要能掙錢就成。”
士心點點頭,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該怎麼做。阿靈是腎病,不能勞累也不能耽誤,依靠打工來治病雖然可以,但能不能有那麼多收入來徹底治好病,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那個瞬間,士心已經做好了決定,等學校給自己的助學金下來之後就給阿靈治病。雖然這一千多塊錢可能起不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但至少會博得一個希望。
“我馬上給你找工作,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太累,也不能不好好吃飯,知道麼?”他溫和地對阿靈說。阿靈望着他,點點頭答應了。
3
給阿靈安排了一份距離學校很近的家教之後,士心暫時感到寬慰。事實上,在面臨這許多問題的時候,除了儘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地面對,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
他還需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面多找一點相對輕鬆的工作給阿靈。他又騎上車子去街頭找工作。破車叮叮咣咣地響,他騎得很賣力。每次騎車出去工作的時候,他都會精神飽滿,有時候還會哼哼歌曲。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多,現在他幾乎已經完全適應了,從來感覺不到疲倦,也沒有厭倦,在他的思想裡,這就是他的生活,歡笑也好,淚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活與別人無關。
起了一段路,他的肚子疼得不行了。這段時間幾乎沒有考慮肚子,也沒有花錢買藥吃,就連止痛針也停了很長時間了。一方面是沒有錢,另外,自從痛覺慢慢變得遲鈍之後他就有點隱隱擔心,所以儘量不再打止痛針吃止痛藥。這一段時間的忙碌過去之後,身體再度變得虛弱,疼痛加劇了。
他想騎車去街上找工作,但肚子越來越痛,幾乎不能忍耐了,根本沒有辦法騎車,於是把自行車停在街邊鎖好,坐在臺階上休息了一會兒。疼痛絲毫不見緩解的跡象,他只好上了公交車往學校走。
車上沒有空座位,他拉着吊環站在車廂裡,肚子裡面翻江倒海,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讓他幾乎不能忍受,一隻手緊緊抓住吊環,另一隻手用力地頂住肚子,很快,細密的汗珠佈滿了面龐。
好容易到了學校門口,他幾乎踉蹌着從車上走下來。疼痛讓他變得虛弱無力,就在走下公交車的同時,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覺到身上已經溼透了。
4
如果還有一絲一毫的可能,士心也不會選擇自己主動去醫院看病。但這一次他必須去看病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定發生着不好的變化,他必須在這種變化還可以控制的時候去醫院接受治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學校的助學金還沒有下來,身上沒有錢,唯一的辦法是直接從學校拿到支票。按照學校的規定,住院之外的門診看病都是自己先墊付現金,然後回學校報銷。士心決定先去看門診,把自己的病的前因後果告訴醫生,然後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已經借了很多錢,現在仍然需要借錢。
他不知道誰還能借錢給他。馬一孟令君這些可以幫助自己的人都已經借錢給他了,除了身邊的同學,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他在這個學校裡認識並且比較熟悉的女生只有阿靈、春雨和李然,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朝這三個人開口。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那筆助學金。他本來打算把助學金給阿靈治病,但現在他必須先用這筆錢給自己看病,等學校報銷下來之後再給阿靈治病。因爲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垮掉,很多事情將變得不可收拾。
他到校醫院打了止痛針,疼痛緩解了很多。然後他給錢強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問那筆助學金什麼時候可以下來。錢強在電話裡問他爲什麼這麼着急,他說自己肚子痛得厲害要看病。錢強聽了便不作聲了。緩了片刻,他緩緩地說:“錢馬上就下來。不過,你來了一年,已經住了兩次院,到底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問題,肚子痛。”士心說。他必須撒謊,他知道,一旦學校瞭解了他生病的前因後果,失去學業將是必然的結果。
“這樣總是住院也不是辦法,不成就休學吧。徹底治好了病再來上學。如果你的情況不允許繼續上學,學校會做出合理的決定。”錢強說。
“沒什麼大毛病,就是痛得厲害。”
“明天你來領錢,然後去醫院好好檢查,把結果告訴我。如果需要住院,那就好好治療,我不希望下次還是這樣。學校也沒有那麼多錢總讓你折騰啊,是不是?”錢強顯然不滿意這個學生三番五次地生病住院。
第二天領了錢,士心就趕往醫院。他不敢再隱瞞,把自己因爲在工地打工開始便血的經過告訴了醫生,醫生幾乎很肯定地告訴他,一定是腸道破裂,有可能造成了腸梗阻或者腸粘連纔會這麼疼痛。大夫告訴士心,他需要做一個腸道造影來確定是否有梗阻。士心接受了建議,但去劃價的時候他傻眼了:這個檢查需要七百塊錢。
他幾乎是咬破了嘴脣才下定決心交了錢,做了檢查。
檢查的結果讓他很失望,腸道沒有發現梗阻,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個檢查只能診斷是否患了腸梗阻,這就意味着他的七百塊錢白花了,病依然沒有得到確切診斷。他氣得直想衝進門診室把那個非要他做這項檢查的醫生掐死,一項本來完全可以不必去做的沒有意義的檢查花掉了整整七百塊錢。
疼痛還在繼續,而且一天天加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來,甚至開始變得焦躁。每一次檢查都要花掉幾十塊甚至幾百塊,回來報銷的時候自己總要承擔一部分,折騰了一個月,深秋到來的時候他那筆助學金已經快花光了。而且這段時間總是來往於醫院和學校之間,家教工作也完全交給了李然和阿靈,自己基本上沒有任何收入,在這個時候,看病已經變成了一件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未來重新變得渺茫。
學校指定的就醫醫院集合了很多專家給士心會診,也查不出有什麼問題,但士心疼痛的時候滿臉汗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需要剖腹檢查,或者保守一點,需要做一個腹腔鏡來檢查。”醫生說。
士心點點頭,因爲現在他除了聽從醫生的安排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堅持不肯做檢查,事情最終將發展到不可收拾。
“腹腔鏡需要六千塊錢。你趕緊準備吧。”醫生平靜地說出來的一句話,險些讓士心暈過去,“除了住院做腹腔檢查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5
命運跟張士心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他在貧困和病痛的夾縫裡掙扎着求取生存的時候,這場曠日持久的病痛竟然真的變得越來越不可收拾。在知道腹腔探查的檢查費用竟然要六千塊之後,士心幾乎絕望了。
他必須生存下去,必須接受檢查和治療。這筆檢查費用是他和他的家庭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天文數字,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湊夠這筆錢給自己做檢查,現在,除了找學校之外她別無選擇。張士心顧不上絕望,從醫院跑出來找到了錢老師。錢強也沒想到問題變得這麼嚴重,但他似乎也沒怎麼在意這個事情,淡淡地說:“休學治病吧。治好了再回來上學。”
“我沒有錢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貧窮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儘管直面自己的貧窮還需要很大的勇氣,但他還是很直接地說了出來。
“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來到學校之前,就已經有這個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說實話。你也知道,學校有規定,新生入學三個月內發現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學回家的。你來學校一年時間住了三次醫院,學習也因此受到了影響,已經有課程不及格了。你應該很清楚,不及格課程達到四門,你就不能畢業。如果現在住院做手術,很可能導致你這學期的課程還會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是要堅持下來,保住學業,還是要住院看病。”錢強一口氣把事情的利害關係都講清楚了,士心聽得很明白,但幾乎沒有了主張。
錢強繼續說:“你自己身體不好,應該好好休息;作爲一個學生,你應該安心學習,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愛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學校要錢看病,總不是一件好事吧?還是休學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學習了,也不會因爲治病影響學業。”
士心知道,自己面臨的選擇並不多了,如果堅持留下來學習,需要有足夠的精力來保證學習成績。按照身體目前的狀況,堅持上課都時間很困難的事情,況且他必須出去打工,不僅僅爲了自己,還要爲三個妹妹。他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了,因爲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對抗身體的疼痛,一旦這種對抗崩潰,他將徹底敗給疼痛,也就是敗給了自己;休學治病更加不現實,那樣只能增加父母親對自己的擔心,對自己的病絲毫沒有幫助。除了溫情,家庭對他沒有任何給予。
“我不能休學,我能堅持下去。”他說。但他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這樣的一句話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更像是在給自己一種安慰,或者說是在瀕臨絕境的時候給自己尋找勇氣和動力。
6
兩個多月的疼痛幾乎摧毀了他。但是他真的堅持下來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個寒假到來,他沒有休學,沒有影響考試,也沒有再去醫院給自己看病。僅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時候吃一點止痛藥,然後繼續他的學習和打工。
這兩個多月裡,他沒有精力做那麼多工作,也沒能攢下什麼錢。和阿靈、春雨越來越熟悉,三個人一起工作,一起掙扎在貧困中,一起用自己的雙手和意志面對貧窮,改變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點收入他就帶着阿靈強行去醫院給她開藥,到後來他實在沒有精力去醫院了,就把錢交給阿靈,讓他自己去看病開藥。阿靈一再推辭,但拗不過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開藥。
在士心面前,阿靈基本上是一種服從的態度,因爲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關心自己。她深深瞭解士心的爲人,也明白在某種意義上士心的處境比自己更加艱難。她不願意成爲士心的負擔,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士心都不會答應她拒絕他的幫助,現在,接受他的幫助,早點康復起來之後再去幫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只有小丫頭李然不怎麼和士心在一起,偶爾來找他的時候嘰嘰喳喳地說發生在她世界裡的瑣碎的事情,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似乎根本沒有煩惱。熟悉之後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錯,暑假打工完全是因爲沒有事情做,想鍛鍊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訴說的時候,士心就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聽,聽完了也就忘記了,他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小女孩的那些瑣碎事情。李然有時候會噘着嘴巴說士心沒勁,士心笑笑就過去了。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那就是這個小丫頭多多少少給他帶來了一些快樂的氣息,讓他沉悶的日子多了一絲亮色。
一年前的寒假他還能到電影片場當羣衆演員,但這個寒假他幾乎什麼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強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宿舍裡不能出去。有時候就這麼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順利完成。漸漸地他連走路都感到困難了。騎車根本沒有力氣了,從宿舍到學校大門口的車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個鐘頭才能到達,中間要不停地靠在牆上休息。於是家教經常着落在春雨和阿靈身上。
春雨沒有回家。在她漸漸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艱難的境況之後,她決定在這一個寒假裡留下來陪在士心身邊。雖然對於自己的病情士心在這兩個女孩面前隻字不提,但秦春雨看得出來,也可以判斷出來,張士心的病絕對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到了這個地步,這小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應付生活上面,疲於奔命地掙錢,然後除了還債又把得來的錢全部寄回家裡,對於自己的身體和健康他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秦春雨覺得士心在做一件很錯誤的事情,但她沒有阻止。一個聰明女孩子的直覺告訴她,在張士心的生活裡,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覺得士心病怏怏的軀體裡面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斷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幫他更多。
對士心而言,這個寒假不回家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過去的兩個假期不回家是因爲要打工,但現在,他不但掙不到什麼錢,還可能要花掉很多藥費。不回家只有一個目的:不讓家人看到他現在羸弱的樣子。
身體已經極度虛弱,更要命的是現在基本上不能進食,只要一吃東西就會疼得更加厲害;他每天只能勉強吃半個饅頭,喝一點春雨給他買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稱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測,他現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潛意識裡,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離開學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覺到身體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漸漸地崩潰,雖然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還要堅持下去,但這樣的自我鼓勵正一步步變得蒼白無力。
新的學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又在不知不覺中到了期中。堅持到現在,工作對他來說,已經是在透支自己的體力和精力了,學習也變得吃力,根本沒有辦法靜靜地坐在課堂裡聽課,只能坐着聽一會兒就站起來,自己走到後面靠着牆聽一會兒,然後再回到座位上聽。老師和同學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聽課方式,誰也不作聲。漸漸地,他連維持這樣的聽課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裡看書。
復學之後的阿靈一直忙着打工。上課結束之後就在每天晚上五點到七點之間來到宿舍,把當天的課程筆記給士心看看,然後坐在牀邊說一些事情,希望藉此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減輕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這段時間,阿靈的眼睛裡總是溢滿了淚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能爲眼前的士心做些什麼。
士心知道,這樣子下去,自己可能將徹底敗給疾病,再也沒有勇氣站起來。所以他要在自己還沒有徹底失敗之前掙扎着站直身子,於是他咬緊牙關重新開始出去給自己的學生上課。這個時候,出去工作已經不是爲了掙錢,而是爲了讓自己的身體得到一點點鍛鍊,爲了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沒有徹底放棄。
終於,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沒有了知覺。
7
街上的人從這個暈倒在街頭的病怏怏的小夥子口袋裡發現了他的學生證,給學校打了電話,學校派人把他送進了醫院。
錢強的態度也似乎越來越明朗和強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學業和治病之間選擇一個,然後認真地解決好自己選擇的問題。
這一次,沒有任何選擇了,只有靜靜地等待檢查和治療。他幾乎可以看到,學校的大門正在一步步關閉。他不知道在未來一個漫長的檢查和治療過程結束之後,他是否還能靜靜地坐在課堂裡學習,是否還能夠完成學業,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變成現實。
靜靜地躺在手術檯上,雖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見醫生割開自己的肚皮,米黃色的油脂翻開,滲出鮮血。一邊的電腦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見腹腔裡的腸子和其它臟器。腸子血乎乎糾纏在一起,醫生用探杆輕輕撥動腸子,他痛得一陣痙攣,不由地吭了一聲。他聽見手術的醫生問他:“很痛麼?”
他點點頭,聽見醫生嘆氣:“哎!腸子都成這樣子了,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後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個很美麗的夢,在一片綠色的草場上,牧馬成羣,牛羊遍地。很遠的地方,母親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聲母親,嘴巴里卻什麼也喊不出來。終於,他喊出了聲,母親朝他走過來,他依偎在母親懷裡,輕輕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憊都化成淚水流淌出來,但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病房裡,眼淚打溼了枕頭。
春雨坐在牀邊看着他,眼睛通紅,顯然很長時間沒有睡覺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在一直這裡看着我,沒有睡覺是不是?”他虛弱極了,但還是硬撐着想要坐起來。春雨站起來,幫他把枕頭墊後背後,低聲說:“沒有。你就睡了幾個小時。夢見媽媽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媽媽,還哭了……”
士心僵硬地笑了笑:“讓你笑話了。”
“沒人笑話你。醫生說,你要好好養病……”春雨剛要說,主治大夫就推門進來了,笑呵呵地說:“張士心,怎麼樣啊?醒了啊,刀口還疼不疼?病已經查出來了,就安心養病吧!等着進行第二次手術。”他頓了頓,接着說,“不過,手術費不少啊!趕緊通知學校交錢,然後安排手術。”
士心聽見病已經查出來了,有點興奮,但他已經沒有力氣把這種興奮表現出來了。兩個月裡他幾乎沒有吃什麼東西,每天半個饅頭都難以下嚥,這時候已經虛弱到說話都沒有力氣了。
“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麼手術啊?”
“換腸。”醫生笑呵呵地說,“不容易啊,小夥子!腸子都爛成那樣了,竟然堅持了這麼長時間!你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士心並沒有覺得驚奇。在診斷結果出來之前,甚至是在最初開始肚子痛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於高考之後在工地的那一段時間的打工。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腸子外壁撕裂出血,因爲自己沒有注意休息,加上經常騎車和奔走,造成腸子的創口重複撕裂,導致大面積感染和粘連,部分腸體已經有壞死的跡象,必須切除。
“能不能不換腸子,吃藥治療呢?”他忐忑地問。醫生就笑了,說:“如果切掉壞死的腸子,你的小腸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難吸收足夠的營養。一定要換腸,而且要儘快安排。”
到了這個地步,士心反而一點也不慌張了,竟然出奇地冷靜。他噓了一口氣,緩緩地問:“那換腸子要多少錢?”
“很多。不考慮後期可能出現的排斥現象和不良反應,光手術費要三四萬。這還是一個專家知道你困難,免費給你主刀的情況下的費用。”醫生說。
8
爲了保住自己的學業,士心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誠實的人,他隱瞞了自己來學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並且爲了延續這個並沒有惡意的謊言,最終把自己推到了絕境。現在,如果要向學校要這筆錢來治病,那就意味着學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隱瞞病情而被退學幾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學,公費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學業,那就必須放棄治療的機會。他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抉擇。
事實上他做出選擇的時候幾乎沒有感覺到艱難。要做手術,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學業,也要自己承擔費用,家裡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錢,自己更加沒有;放棄手術,堅持下去,只要不再因爲生病而影響學習,或者還可能保住來之不易的學業。所以他拒絕了手術,並且決然地在“病人拒絕進一步手術治療”的單據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時,他央求醫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訴老師。醫生對這個要求感到不可思議,但聽了士心的解釋之後,就答應了。
那些日子,春雨和阿靈交替着來照顧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樣,在春雨和阿靈面前常常露出一點笑容,但兩個女孩子無論誰到了他面前都會流一把眼淚,這讓他很過意不去,不斷地勸兩個人不要來看自己,尤其是阿靈要照顧好自己,但兩個人誰也不聽。
他拒絕手術治療的事情在醫院裡傳開,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個小夥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趙的阿姨特地來看了他兩次,還在醫院食堂給他定了早飯,每天早上六點鐘準時回送飯過來。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每天打點滴,也能按時吃飯,精神好了很多,身體也得到了一些恢復,他顯得有了活力,開始下地慢慢走動,夜裡也能安心地睡覺了。
雖然沒有接受手術,但是腸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醫院裡不能出去。
已經耽誤了很多課程了,他越來越焦急,連着好幾個晚上都沒有辦法讓自己睡着。這一天晚上他覺得非常困頓,看了一會兒書之後就睡着了。剛剛睡着,就被樓道里傳來的匆忙的腳步聲和嘈雜聲吵醒了,一羣人慌慌張張地來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進來了,也就沒怎麼理會,繼續睡覺。但很快他就聽見了錢強的聲音,於是推門出去,看見錢強和幾個女學生站在急救室門口正說着什麼。他走過去跟錢強打了個招呼。錢強看了看他,說:“能下地走動了啊?——噢,你們班的蔣英華急性胰腺炎,正在搶救。”
就在這時候,蔣英華的病危通知單下來了,叫錢強簽字。錢強接了單子,對醫生說:“通知家屬了,學校派車去唐山接她父母親了,明天早晨應該可以趕到。”
“病人現在就需要手術,必須馬上簽字。”醫生說,“你們進來看看,她深度昏迷,體溫四十三度,血壓也很高。”
錢強進了搶救室,士心跟着走了進去。
蔣英華緊閉雙眼躺在病牀上,面色赤紅。脖子上的血管被切開,插着一根輸液管,牀邊的鐵架子上大大小小掛了七八個藥瓶子。身上蓋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處流出來的血染紅了一大片。
錢強還在猶豫的時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來了,手術單也下來了。
“趕快簽字,馬上進行手術。”醫生催促。但是錢強沒有簽字。
“等她父母來吧。”他說。
醫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後沒有了耐性,大聲地說:“再耽誤就來不及了!病人需要馬上手術,你們誰簽字?”
錢強依然面無表情。
士心站到了前面。“醫生,我是她的同學,我來籤可以麼?”
醫生看了看這個穿這着病號服的小夥子,頓了一下,說:“病人極度危險,可能會在手術過程中死亡。嗯,你籤吧!救人要緊。”說着把手術單遞給士心。
士心拿起單子要簽字的時候,錢強突然阻止了他:“你簽了字,萬一她死了,怎麼跟她父母交待?”
士心一直強忍着的怒火終於迸發了,他大聲地說:“要是不簽字,她就能活下來麼?您要是簽了字,或許還有希望,不簽字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啊!她是您的學生,救命要緊啊!我想她父母會理解!”他看看依然沒有任何意思表示的錢強,憤怒讓他失去了起碼的禮貌,拿起筆在手術單上籤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把筆丟在桌子上,回頭問醫生:“大夫,我能幫你什麼嗎?”
醫生斜了錢強一眼,又看看跟着錢強來的那幾個女生——他們都是蔣英華宿舍的同學,這時候已經驚慌得不知所措,圍在老師身邊不聲不吭——然後說:“我現在抽血。這會兒只有一個值班護士,忙不過來,你先幫我把血液送到急診化驗室,等在那裡要結果。結果一出來立刻送回來。快,馬上去,一定要快!”
士心等醫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隻塑料管衝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於另一座樓上的急診化驗室。幾分鐘後化驗結果出來,他拿着結果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醫生已經在準備送蔣英華去手術了。
“你過來,幫我們把她擡到活動牀上,送到外科手術室。”醫生說着,掀開了蔣英華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臉就紅了。被子裡的蔣英華一絲不掛,全身因爲高燒而變得赤紅。
他怔在牀邊不知道該怎麼辦,看看醫生,又看看錢強和那幾個女生。
“快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及這些啊?”醫生一邊催促他,一邊把掛在鐵架子上的輸液瓶取了下來,“你把她抱到活動牀上。要輕一點,別碰到脖子。”
士心把蔣英華抱起來的時候感覺到她的身體滾燙,但軟軟的就好像沒有一點氣息。他看見懷裡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睜着,目光遊離,但一行淚水很分明地從她眼睛裡流了出來,滴在士心胳膊上。
他幫醫生推着蔣英華進了電梯,錢強和那幾個女生一直站在搶救室門口沒有動。
“那個人是你們的老師?”在電梯裡醫生問他。
士心嗯了一聲,聽見大夫嘆了一口氣。
這時候,牀上的蔣英華突然發出微微的一聲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動。士心趕忙湊去過,蔣英華的眼睛忽然睜開了,想要伸手過來。士心握住她的手,輕聲問:“認得我麼?”
蔣英華輕輕地點點頭,但似乎又沒有意識,頭一歪閉上了眼睛。士心感覺到她滾燙的手突然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涼意陡然在腦袋裡升起,他險些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