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文則實在聽得發笑,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這女人本來就是昊灃送給他的玩物,如今他一進鐵檻子,玩物卻要自己跑了,叫昊灃怎麼掛得住?江湖上闖蕩這麼多年,他幾時捨不得誰了?還口口聲聲叫他放了她,想來更覺得無聊,便側頭懶得看她。

文則一側頭,就看到了青青,一驚訝,嘴裡的煙都掉到了地上。青青坐在那女人旁邊的位置上,身邊是幾個律師打扮的人。或許是那女人哭聲太大,又一字一句都讓青青聽得一清二楚,青青尷尬得滿臉通紅,眼光時不時就瞟到文則身上。文則見她很識相,已經換了一套老氣橫秋的黑色西裝,竟忽忽覺得心情好,便彎身撿起煙,眼睛看着青青,嘴上卻對那女人說,“你回去告訴昊灃,我文則看上的女人,不會在人前掉眼淚!所以你他媽嫁貓嫁狗嫁和尚都不干我事兒!”

女人一愣,好半天才回神,連連說了幾個對不起,然後抱着小提包就走了。文則半點不在乎,坐在鐵椅上直勾勾看着玻璃窗那邊的青青,目光輕浮。青青極不自在,接連出現翻譯錯誤,惹得身邊女律師直皺眉。青青也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文則嗤笑一聲,似譏似嘲,起身就走,到門口了,卻被警衛一推,“還抽什麼抽,老實點!”

待到青青再擡頭看時,隔壁探視間已經空蕩蕩了,只有一隻熄滅的菸蒂伏在地上,冒着最後一屢白煙。

其實,青青很怕文則。她在監獄裡做志願講師已經有三年了,見過各種各樣的犯人。有些是骨子裡的惡毒,無藥可救;有些卻是陰錯陽差,一步走錯,步步由人;還有些,只不過是頂罪羔羊。青青也聽說過文則是給一個黑社會老大頂罪進來的。但她每次看見他,卻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惑。文則不像一個黑社會,雖然他時常口出穢語,手臂上還刺着觸目驚心的騰龍文身,資料上也寫他25歲了一直是個無業遊民,可青青卻總覺得他是乾淨的,並且有種難以言語的憂鬱。這種不協調,不經意間就讓青青覺得可怕。

那似是一種即將墜毀的感覺,壓迫,並且悲痛。

文則探訪結束後,又去了醫務室做例行檢查,作爲分配工作的參考。到他回到牢房裡,已經下午3點了。他一進門,就看見禹蠟正腫着臉,坐在牀上給萬亦寰按摩。文則沒打招呼,只是拉了一下被警察扯亂的囚服,靠在牆邊,空手做了一個吸菸的動作,他需要彌補一下剛纔沒能滿足的尼古丁興奮,然後他仰頭看着牢房頂上的警報燈,紅色的,還亮着。

萬亦寰見他進來了,便坐起身來,打着赤膊,囚服扔在一邊,精壯的肌肉明顯曾經過千錘百煉。文則的個頭一米八三,可萬亦寰起碼有一米九,一走過來就遮去了文則牀頭的光線。

“小子,聽說你是昊灃的人?”萬亦寰冷不丁問。

文則兩手插在口袋裡,低頭道,“不管是誰,只要進來了,沒到時間都出不去。”

萬亦寰卻忽然一拽,框噹一聲把他扣在鐵桿門上,“小子!”說着兩指掐住他臉,“昊灃絕了龍家,龍家對我有恩,你又是他昊灃的人,你說我得怎麼做纔算道義?”

文則還沒說話,對面牢房就已開始密鑼密鼓地起鬨。都說萬亦寰回來了,小白臉會厥屁股厥死,那穢亂恥笑甚爲歡騰,一浪高過一浪,不絕於耳。

文則倒是面無表情,只對萬亦寰說,“你想怎樣?殺了我?我不過是個頂罪的。”

萬亦寰一拳頭砸到文則臉上,文則的後腦重重撞上鐵欄,回神時只覺得鼻子一熱,血流了出來,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文則覺得腦袋發懵,模糊中看見萬亦寰擡腳就要踢他,卻來不及躲閃,肚子上便給狠狠踹了一腳。這一下動靜總算是大了,警衛才循聲而來,拿着警棍敲打欄杆,“幹什麼?幹什麼?萬亦寰,你想坐一輩子牢是不是?才管制結束就鬧事兒!”

萬亦寰嘴一抿,怒看了警衛一眼,對倒在地上的文則道,“算你走運!”

文則站起來,咳出兩口血,掉了一顆臼齒。

警衛又敲了敲欄杆,“喂!你有事兒沒事兒啊?”

文則不說話,回到牀邊坐着,不停拿囚服擦鼻血。警衛見他不做聲,又訓斥了一下萬亦寰便大搖大擺走了。萬亦寰躺在牀上陰笑,“你給我等着,早晚弄死你!”

文則靠在牀邊,不發一言,鼻血總算止住了,只是偶爾又會流出來些,文則已經懶得去擦,那些血便在他身上染出了一條分明的紅線,如楚河漢界,左一半右一半,涇渭分明。

禹蠟怕得罪萬亦寰,一直躲在角落裡,見萬亦寰睡了,才悄悄摸到文則那裡,賊頭賊腦低聲道,“你小子不是刑事傷害進來的嗎?怎麼這麼不經打?”

文則不想理,剛一低頭,鼻血又流出來了。

禹蠟湊近了急道,“喂,你真是九龍昊灃的人?進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哩!”

文則仰起頭,瞧着上鋪的木板子,忽然感到極度疲倦,回頭看了看禹蠟,卻問,“喂,做兄弟的,真是有今生,沒來世嗎?”

禹蠟聞言,倒是沉默了,也收起了狗臉,坐在一邊發呆。

文則覺得累,對於自己是誰,爲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爲誰走到今天,對於這樣的問題,他感到累。就好比面前有座山,他總是向着它走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他能看到的始終是若即若離的東西。而那座山,永遠擡頭可見,永遠高高在上。它就叫蒼茫,滄桑迷茫。

他已經厭煩了無休無止的謾罵和癡狂,刀光白刃,以及被人死前最後的凝望,他厭煩了噁心的毒品與辣妹,每日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當陽光照在臉上,冰涼的啤酒卻在肚子裡晃盪。對這一切,他厭惡透頂。文則將頭靠在牆上,看到上鋪的木板子,十分安靜,禹蠟不知何時已經溜了上去,沒有打手槍,沒有嘮叨,沒有偷着哭泣。

文則就這麼靠在牀上,很久,終於閉眼睡去。

平時監獄裡的犯人必須工作,有些上流水線,有些做手工。雖然他們沒有雙休,但是在週末,可以選擇參加自學輔導。比起工作,他們當然會選擇上課,反正也沒有考試,不算記分,只管矇頭睡覺就好。

青青的英文課排在週日。

青青沒有想到才過了一週,再見到文則時,他的眼神簡直冰冷得可怕。他陰沉地坐在位置上,誰也不搭理。整堂課都沒有擡起頭來。青青看到他在紙上亂塗亂畫。他的鬍渣子爬滿了下巴,頭髮也長長了,比上次見到他時顯得邋遢很多。直到下課,他也沒有看她一眼。

青青眼見他起身就要走了,下意識地又想叫住他。

“文哥,等等我!”可是他身邊立刻跟上了一個清瘦的男孩,年齡不大,看上去約只十歲。男孩的臉上盡是青紫腫傷,眼角處還貼着膏藥,比文則略矮一些,“文哥,我沒事兒,真沒事兒,你就別拉着臉不理我!”

文則煩透了,忽然停下來,男孩便側站在一邊,臉腫得很,卻還笑西西的。文則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略一揚眉,卻看到青青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文則乾脆走過去,對青青道,“你能來找我說話嗎?”

雖然沒頭沒尾,青青卻知道他的意思,她稍稍猶豫了一下,點頭。

“是嗎?謝了!”文則一笑,轉身離開。

男人與女人的故事,總有一個真正的開始,那個開始或許並不明顯,或許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寬容了,於是開始了。

就像文則與青青。

隔着冰冷的玻璃窗,文則坐在裡面,青青坐在外面,通常先要沉默一會兒,然後文則會問,“有煙嗎?”青青便遞給他,“BLACKSTAR。”

“恩!”文則應了一聲,他吸菸的樣子總是很認真。雖然監獄的同事只給了青青一刻鐘的探訪時間,但對文則來說無所謂,他只是想說話而已。對象不可以是監獄裡的犯人,更不可以是警察,所以他選擇了青青,意外的是,青青沒有拒絕。

“你聽過黑吃黑這句話嗎?”

青青點點頭,等待下文。

文則咬着菸嘴悶笑,然後伸手撓了兩下右邊的太陽穴,這是他特有的習慣。

“狼吃肉,鹿吃草,黑吃黑,兩邊倒!青青,你知不知道,社會就是社會,沒什麼黑社會白社會。就像這個監獄裡,犯罪者同罪。”說完,他又吸了口煙,“你看到那天跟在我身邊的男孩了罷!”

青青點頭,“他很年輕!”

“十九歲!”文則道,“十九歲而已,跟着昊灃已經四年,對昊灃打從骨子裡崇拜。”

“崇拜?”

“沒錯,人分複雜和單純兩種,你別說沒有人是單純的,就我見的,有很多,他們崇拜誰,就跟着誰。”

“那……你呢?”青青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我?”文則挑眉笑。“你說呢?”

“我覺得你應該是前者!”

“爲什麼?”

“不然你怎麼肯爲朋友頂罪?坐牢並不好受。”青青說完,又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感情讓你做到這個地步?”

文則沉默了一下,思考令他換了個姿勢,不知又在想什麼,他卻沒有再看着青青的眼睛說話,“昊灃是個很爽快的人。其實出來混的不見得都有真道義,但他不一樣,對人對己,清清楚楚。他對你好,不需要你做什麼回報。你對他好,他記你一輩子不忘。不過,你要是害他,哪怕只是個念頭,他都會想方設法叫你從這世上消失,否則他就會睡不着覺。”

青青聽了,不禁搖頭,“真可怕!”

“可怕?”文則卻笑,“也許吧!可是與這種人打交道很有趣,好比你握住了一把名刀,倘若真有兩下子,就能耍得很好,反之,就會傷到自己。這種感覺很刺激,就好像用腳趾頭夾着刀刃走路,一放鬆,就割下你的肉。你看到的那個男孩,其實是昊灃安排進來的,他讓他明目張膽地犯罪,被抓,然後坐牢!”

青青聽到這忽然明白過來,“他是來保護你的?”

文則抽菸不說話。

青青將手放在玻璃窗上,“那,昊灃對你是真的好。”

文則卻冷冷一笑,“所以他派了一個最傻的小子進來,不顧死活地跟着我,誰和我彆扭,他就不幹,連萬亦寰這種人也不放在眼裡,你也看到他身上的傷了罷,萬亦寰做的。”

青青想看他的表情,可是他吸菸頻率太高,煙霧繚繞的,青青怎麼也看不清,“難道你並不高興,昊灃這樣對你?你心裡卻在擔心那個孩子嗎?”

文則不說話,青青站起身,雙手扶上玻璃窗,儘量地靠近他,她想看看文則的表情,可她總是看不清,“我想,你其實是個好人。”她說。

文則朝前靠過去,嘴角浮着笑,“是人都有良心。多少而已!”

青青無法迴應這句話,兩手不由垂下,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卻在忽然間,青青感到手上一熱,低頭看到文則的兩隻手已從玻璃窗下伸了出來,緊緊抓住她的。

“你的手很冷。”文則說。“聽說手冷的女人,心也冷,爲什麼你不太一樣?”

青青看着他的眼睛,說了這麼多話,文則的眼睛變得清澄,那裡面看得到真正的溫柔。青青覺得自己不能甩開他,真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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