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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副所長熱情高漲,如同賽跑,孫玉華也不能總蹲在屋裡與老龜臉對臉地說話,這天下午三點多鐘,他決定再到龜山上看一看,在他的心裡裝着當年下鄉時蒐集的幾多民間傳說和故事,無不與神龜廟或神龜泉有關,他想親臨其境,將這些傳說和故事複習一遍,或許能引發出什麼奇思妙想來。現在,他已經讓所裡的桑塔納回市裡了,就只好步行前往。走到半路上,孫玉華便接到了市委副書記李康君的電話,熱情地慰問了一番後,李康君詢問進展如何。孫玉華告訴李康君,工作有條不紊,緊鑼密鼓,並把發現碑文拓片的事彙報了一遍。李康君聽罷,高興地說,萬事開頭難,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開始,最近市裡工作忙,過幾天我就去慰問你們,老孫啊,當年和現在,我都沒選錯人!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孫玉華意識到,李康君主動提起當年提拔他當所長的事,是在給他施加壓力,可謂用心良苦,他必須快馬加鞭纔是。

孫玉華邁着龜步向龜山走來,爬到半山腰,便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兒從山上飄下來。在神貴村,有這麼一句俗話,神龜廟神龜廟,財神爺不請自己到。所以就常有一心想發財的人來這裡燒香磕頭,求神龜顯靈,圓自己的發財夢想。當然,後來又有了延伸,消災滅難的,疾病纏身的,也都來虔誠地拜一拜,求神龜保佑,以期逢凶化吉,轉危爲安。莫明其妙的香氣使孫玉華加快了速度,剛緊走幾步,腰間肝膽部卻突然一陣鑽心刺痛,他立時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了。他靠在一棵大松樹上,大口地喘着氣,良久,疼痛減輕了,才又繼續向山上爬去。

終於,神龜廟出現在孫玉華的面前,淡淡的煙霧從廟裡飄散而出,迎面撲鼻,他扶着廟柱喘息了片刻,纔來到廟門前。他驚異地看到,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眼前擺着的三炷香已經燃盡了多半,老太太五體投地,口裡唸唸有詞,他卻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老太太聽到了孫玉華粗重的喘息聲,愣怔了一下,猛地回過頭來。孫玉華大吃一驚,此人竟然是他的老房東戴春玟。

“戴大姐,您怎麼在這兒?”孫玉華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將欲站起身的戴春玟扶起來,迷惑不解地說。

“噢,是玉華兄弟啊!”戴春玟抹了把眼眶裡的淚水,仔細地端詳着孫玉華,強顏歡笑地說,“文韜一心想發財,我來替他燒燒香。”

“您怎麼還哭了?”孫玉華攙扶着戴春玟走出廟來,關切地問。

“文韜這孩子不容易啊,從小就沒有爹。”戴春玟不好意思地低頭來,小聲說。

張文韜的父親張富財是在孫玉華離開神貴村的前一年死的,就死在這眼神龜泉裡。張富財虎頭虎腦的,從小聰明伶俐,卻在十二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送到縣醫院裡揀了一條命,落下了癡呆症,智力回到兩三歲。戴春玟家的成分不好,屬於地主富農一類的,像孫玉華一樣,是階級鬥爭的對象。她爹給生產隊裡放牛,一頭小母牛掉到井裡淹死了,隊長上綱上線,說他是有意破壞,並扳着指頭給他算了一筆賬:小母牛長大後要生小牛,小牛長大後還要生小牛,小牛再長大後……你說這是多少頭牛?這樣一算,他更是罪上加罪,這就影響了戴春玟的一生,她到了三十還沒嫁出去。張富財是貧下中農出身,戴春玟的爹臨死的時候將她許給了傻子張富財,用這種殘酷的方式改變她的家庭成分。喪事是張富財家出人出錢辦的,戴春玟的母親死得早,父親一死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敢違背父親的臨終遺言,哭着嫁給了張富財。那年冬天,張文韜才一歲多一點,張富財聽說神龜泉裡有神龜,便頂風冒雪地來到廟裡趴在泉邊尋找神龜,不小心一頭栽進泉裡淹死了,幾天後人們纔在泉裡找到了他。其實,他也是不淹死的,那時候泉裡只有一層凍成冰塊的水藻,根本淹不死人,如果正常人或許就爬出來了。張富財是憋死的,或者是凍死的。孫玉華和村裡幾個戴春玟的親戚將張富財從泉裡撈出來,埋在了他的祖墳裡。

孫玉華想到這裡,看了眼不遠處的神龜泉,說:“大姐啊,那天晚上我碰到張文韜,我們聊了好半天,這孩子不錯啊,長得真像你,我挺喜歡他的。”

“他回家給我說了,說你來是爲了這裡發現老龜的事,還說跟你挺有緣的。”戴春玟捋了捋零亂的白髮,臉上露出了幾絲笑容,說。

孫玉華頓時感到愧疚不已,三天了,他還沒去看上老房東一眼。當年,他在戴春玟家裡住了那麼久,還吃過人家的飯,像一家人一樣,他避而不見有背情理,更有些不仁不義了,就連忙說晚上一定去看她。戴春玟卻不讓他去,說在這裡看見了就是看了,再說你還忙着考龜的事,這是正事,村裡的人都說當年的那個眼鏡兒現在能給村裡帶來大富大貴,是神龜再現,還都後悔那時候沒有照顧你吶,讓你受了那麼多罪。孫玉華聽罷,臉色馬上陰沉下來,好像就站在當年的批鬥臺上似的。戴春玟發現了孫玉華的異樣,囑咐道,兄弟啊,千萬別計較過去的事,也不要記恨哪個人,那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全國都一樣,你說是吧?還有,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看你臉色又不怎麼好,注意身體,別累着,有空我去看你。

戴春玟說完了這些話就下了山,孫玉華的心裡翻江倒海的,沒了興致。他在神貴村的時候,龜山上還死過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初戀情人。她拋棄了孫玉華後,一心想嫁給風光無限的公社民兵連長杜志剛,還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他。沒想到的是,杜志剛爲了繼續向上爬,娶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千金爲妻,而這時候她已經懷孕了。她想不通,氣不過,絕望地吊在神龜廟的房樑上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