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醒來之後, 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完全陌生的大牀上。
這是一間佈置簡潔但空間很奢侈的臥室,鋪着厚厚的絨地毯,天鵝絨窗簾緊合着,瞧不見日月晨昏, 只有牀頭的電子鐘在恪盡職守地顯示着時間。
已經是深夜了, 二十三點。
他想下牀, 可渾身都痠麻得厲害, 只能勉強坐起來, 環顧周圍。
他的手機, 衣服, 都被擱在了牀邊,身上被清理過了, 牀頭櫃上還擺着一盒退燒消炎藥, 手背上打着點滴。
“……”謝清呈擡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燙熱的臉,然後不顧牀邊臨時輸液架的叮叮噹噹, 傾身去拿手機。牀太大, 吊瓶的輸液管不夠長,實在礙事的厲害, 已經對自己破罐破摔的謝清呈直接就沉着臉把輸液針拔了,成功拿到了手機。
“別看了,這裡沒信號。”
冷不防的有一個聲音從房間一角響起。
這個臥房實在太大,室內光線又昏暗, 加上謝清呈沒戴眼鏡視力差得厲害,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房間未開燈的角落裡還坐着一個人。
穿着黑色襯衫的賀予慢慢地從陰影處走出來, 來到他牀邊。
“你在我家。”
“……”
“會議已經結束了。”
謝清呈不想聽他接下去講的東西,但賀予已經殘忍地把話說了出來:“抱歉了謝清呈, 是我拿到了新藥的審/批號。”
“……那我真是要恭喜你了。”
忍着輕微的耳鳴和眩暈,忍着內心深處複雜到難以言說的情緒,他穿上衣服就要下地,但賀予已經走到了他牀邊,阻止了他的動作。
“別動。你發炎得很厲害,要打三天的藥,我想你最好還是留在我這裡。”賀予道,“你應該也不希望自己這樣狼狽不堪地出現在陳慢謝雪他們面前。”
謝清呈咬牙道:“我不出現在他們面前,同樣也能照顧好自己。”
“怎麼照顧,你現在連動彈都費力。要不是我看着你……”
謝清呈打斷他,望着他,那目光從前是帶着愧疚的,現在愧疚被摧得七零八落,沉入眸底,他的眼睛冷得像冰一樣,似乎又藏着很深的悲哀,他沙啞道:“我不缺錢賀總,我付得起賓館費醫藥費點的起吃的喝的,用不着你在這兒給我當免費的護工。”
賀予沉默須臾,輕輕笑了:“你講話還是那麼刻薄。……你和陳慢怎麼處的?他受得了你這嘴皮子?”
“……”謝清呈把臉轉開了,一言不發,起身就要走,腿上的痠痛和腰間的推力不知是哪個先襲來的,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被賀予壓在牀上了。
“我說了,讓你這幾天好好養病,哪兒都別去。”
養病……?
謝清呈只覺得無比諷刺。
他都病入膏肓了,好不容易用了兩年調理了好些,能多活幾年了,現在卻又被這樣折騰。他的治療痕跡被賀予誤會成了和陳慢有關的曖昧罪證,賀予在會議室大樓乾的事情讓他現在連回想都覺得恥辱不已。
他對賀予是有無盡的愧疚和懷念。
但這個他曾經無比思念的人回來了,卻將他拆碎成這樣,謝清呈知道自己欠他一條命,人命如山,更兼往日深情,所以如今不管賀予做什麼他都沒什麼立場去憎恨他,只是他的心徹底封死了。
那些柔軟的情緒困囿圍城,再也逃逸不去。
“放開我。”他麻木地,輕聲地說。
賀予說:“謝教授,我只是想讓你老老實實地把吊針打完。”
“給你自己打吧,我不需要。”
賀予按住他又要起來的身子,攥着他的手,強行將在淌着鹽水的針頭刺進了謝清呈蒼白的手背。
細針冰冷,埋入血管中時不那麼疼,卻非常難受,謝清呈忍不住悶哼一聲,在賀予身下掙扎起來,可那針頭還是蠻狠地刺入了他的血肉,往他體內繼續注入冰涼的消炎藥水。
“別亂動。”賀予一邊打,一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目光側過去,盯住導管內的血液迴流。他明明是個嗜血的人,但看到謝清呈的血液反流回管內,還是會覺得非常不舒服,“老實點。不要再討苦頭吃。”
謝清呈不聽他的,那鮮血因爲男人的掙扎而越流越多,直往上溢,謝清呈眼神狠戾,像被逼死也不願馴順的獸,輕聲道:“我要執意不治,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好問題。”賀予俯視着他,將他眸中的不屈和反抗之意盡收眼底,“但我覺得你不該那麼問的,謝醫生,因爲你比誰都更清楚該怎麼固定住一個一心求死的瘋子。”
“……”
“你見識過的——我從小就被這麼對待,而現在你躺的,是我的牀。”
電光火石間,謝清呈腦海中驀地回閃入了賀予童年時的場景——
“不要!不要捆着我!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不要治病……我不要……爸爸……媽媽!放開我!!”
特製的牀,隱藏的拘束帶,說着爲了兒子好而將發病的他捆縛着治療的父母,刺下的針頭。
謝清呈瞬間明白了賀予的意思,原本就沒有什麼血色的臉龐更加蒼白。
他猛地推開賀予就要起身,可是他現在的體力,哪裡是賀予的對手?
賀予已經按下控制鈕,扯出了牀上用來固定精神病人的黑色治療束縛帶,在謝清呈的掙扎中,緊握着他的手腕,將他箍在了牀上,死死地捆住。
拘束帶是爲了防止病人發病時自殘的,當然也可以起到讓不肯配合的病人進行治療的作用。
賀予在兩人的纏鬥廝磨間喘息道:“想不到有一天,我會用這個帶子讓你聽話打針——我以爲你是個醫生,你應該知道注射消炎藥是爲了你好。”
謝清呈的手被固定住了,動不了,那冰冷的鹽水慢慢地、強制性地往他血管裡流,終於把迴流的鮮血逐漸壓了回去。
“……”謝清呈費力地呼吸着,他能體會到被注射的細微感受,當鹽水滴進他的身體裡,他的血液好像都已經冷卻了。
好冷……
吊針的流速快了,又麻木,又疼。
“這幾天,你哪裡都不用去了,我在的時候,我會替你上藥,注射,照顧你。”賀予盯着他冰涼蒼白的面龐,輕聲道,“我不在的時候,也會有醫生替我看着。放心,我已經用你的手機你的口吻和你周圍的人發消息打過招呼了……等你病好了,我親自送你回家去。”
明明是一些和治療相關的話,卻聽着令人毛骨悚然。
更別提賀予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那裡已經藏着太多謝清呈根本無法辨別的情緒。
賀予撐起身子,低頭在謝清呈眉心間吻了一下。
“這是我造成的後果,我一定會負責到底。”
謝清呈被治療帶控制着,完全動不了——他是要定時吃特效藥的,如果真的在這裡待上那麼多天,就爲了治個發燒,就會被強制斷藥。這對謝清呈而言損傷很大,美國的醫生早就說過,想要保持這碩果難得的恢復效果,現階段藥是一定不能停止的。
可謝清呈如果要讓賀予送他回去,就只能告訴他自己真正的病況,告訴他自己之前根本沒有停用rn-13,告訴他自己爲了救秦容悲在繼續做了很久的人體試驗……告訴他一切。
謝清呈盯着賀予的雙眸。
曾經的一個鋼鐵大直男,如今仍是硬漢脾氣,被狠狠羞辱之後再向對方解釋,無異於祈憐。
他做不到。
更何況他已心如死灰,竟似在向死而生,在遭受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近乎失去了爲了自己的生命而發出求救的慾望。
謝清呈最後闔上了眼睛,只在賀予溫熱的嘴脣離開他的額間時,他近乎諷刺地輕聲問了一句——
“賀予,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在那個別墅裡……是誰解開了你的治療帶嗎……”
賀予的動作微一頓。
“……”
他當然記得——
那一年他發病,瘋得厲害,賀繼威和呂芝書這對父母按照從前醫生的療法強行將他困在牀上,重重黑色醫療束帶深勒入孩子的身軀。
賀予不停地在哭嚷,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幼獸在不斷地掙扎,治療帶磨破了他的皮膚,血滴出來,他大哭着:“我沒有病……放開我……不要像綁罪犯一樣綁着我!我好難受……媽媽!爸爸!我好難受……不要綁着……不要……抱抱我好嗎……誰來抱抱我……”
他那時候頭腦太混亂了,眼前和耳邊的世界都是朦朧的,他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大人們又都討論或爭執了些什麼。
等到他有意識的時候,他已經被鬆開了那固定精神病人的帶子,淌着血抽噎着他被抱到了一個溫熱的,有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男人懷裡。
賀予仰起頭,眼淚順着面龐淌下來……
他看不清面前的人的臉,但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好委屈,又覺得很安心,他無意識地伸出顫抖的小手,環抱住了那個人的脖頸。
“求求你……不要綁着我……”
生病的孩子抽噎着,傷痕累累地蜷縮進了男人的懷裡,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賀予沉默地想着這些過往。
可是最後,他還是說:“……抱歉,謝清呈。”
“……”
“我不記得了。”
“……”
“我從海難裡撿回了一條命,鬼門關走了一次,很多事,就都已經忘了。”
他這樣說着,卻握住了謝清呈被束着的,冰冷的手,然後慢慢地調緩了點滴的流速。
“那次海戰,我失去了很多……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但無所謂,我其他也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你恨我。”
“憎恨我吧,謝清呈,你愛上了陳衍,然後恨極了我,我也算是贏了。因爲恨往往比愛持續得更長久。”賀予輕聲在他耳邊呢喃,“謝哥。就讓我好好地獨享你這幾天的恨吧,等你傷好了,我會親自送你回去……然後……”
“我們就再也不要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