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風霜的穆之霞神情冷峻,就像一塊被風蝕的岩石外表斑駁,裡面依然堅硬如鐵。這是士兵們最熟悉的表情,沒有多少溫暖,總是不自主會讓人聯想到尾野關洲終年不斷的風雪和森嚴如鋼鐵的軍紀。
但它是如此令人心安。
大家喘着粗氣,倚在岩石上休息,沉默着恢復體力。戰況的焦灼和敵人的強大,化作沉重的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但是他們臉上的堅毅絲毫不減。
當體力逐漸恢復,他們開始擦拭自己的劍。受到穆之霞的影響,兵團士兵們最喜歡的就是軍中制式長劍,連款式都一抹一樣。不過他們是頭號虎將的直屬兵團,雖然款式是制式長劍,但是由於採用大量的珍稀材料和聖殿最先進的冶煉鍛造技術,造價異常昂貴。
在外面黑市上,一把穆之霞兵團的制式長劍,有價無市,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它們就是寶物,最大的特性就是堅固,它們可以承受極高強度的打擊億萬次而絲毫無損。在兵團的歷史上,還沒有哪位士兵長劍因爲修煉過於勤奮而導致受損。
但是此時,他們每個人手上的長劍,都佈滿傷痕,細小缺口隨處可見。
士兵們的眼中盡是心痛,連擦拭的動作都變得輕柔。在他們的心中,長劍是他們最親密的夥伴,日夜陪伴着他們。
他們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最親密最信任的夥伴,也會受傷。
不是聖殿最珍貴的材料嗎?不是最先進的技術嗎?怎麼會損傷?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每次戰鬥結束,都是一片哀嚎和不能置信。但是隨着戰鬥的增多,他們對敵人的瞭解越來越多,他們已經不再會因此而吃驚。
就像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真的有兵團和他們一樣強大,真的有武將擁有不遜於他們的大人的意志和實力。
南十字兵團,一個對他們陌生至極的名字。大人說,這支兵團屬於南盟。士兵們沒聽說過南十字兵團,但是南盟還是很清楚,雖然長期駐守尾野關洲,沒有加入南征,但是他們對南盟一點都不陌生。
只是,南盟真的這麼強大嗎?
這是讓他們感到最疑惑的地方,南盟擁有如此強大的兵團,怎麼可能在正面戰場上節節敗退?
好吧,這已經很久之前的消息,現在的戰局情況如何,他們無從知曉。他們和聖殿之間的聯繫早就被切斷,他們在野人洲孤立無援。
必須得承認,出發前的估計過於樂觀,其中最大的變數,就是南十字兵團。沒有人會想過,在荒涼的野人洲,竟然會遇到南盟的兵團,還是一支機關兵團,還這麼厲害。
他們的戰鬥計劃早就失敗,不僅沒有找到女戰神,還被南十字兵團纏上。他們甚至不敢從原路返回,一旦通往尾野關洲的星門暴露,尾野關洲就會立即變得危險之極。更何況南十字兵團就黏在他們身後,南十字兵團甚至不會給他們重新組織防守的機會。
野人大軍人數衆多,氣勢洶洶,但穆之霞其實心中並不是太擔心。他平時抓訓練很嚴格,出發之前就曾叮囑過防守的武將要嚴加小心。尾野關洲的佈置是穆之霞一手打造,他很清楚它有多麼牢固。
只要堅持最初的一段時間,聖殿一定會派人支援,那個人選穆之霞閉着眼睛都知道一定是家亞。還有誰比家亞更擅長防守?還有什麼地方比尾野關洲更適合家亞的戰場?
家亞應該已經接管了尾野關洲,穆之霞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時間,得出這個結論。
有家亞的駐守,尾野關洲就牢不可破。
穆之霞把尾野關洲的問題拋之腦後,現在需要考慮的是自己的處境。
南十字兵團的強悍,超出他的預期,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兵團會受到如此大的損傷。對他不利的是,這裡是野人洲,這裡的每一個部落,對他們都是天然的敵視,而南十字兵團的處境則截然相反。
他必須把自己的兵團帶回去,並不僅僅是因爲兵團的爲一位士兵他都視如子侄,也並不是僅僅因爲這支兵團是他一手組建感情深厚,而是聖殿需要他們,需要穆之霞兵團!
如果說遭遇南十字兵團讓穆之霞猝不及防,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使他陷入被動。那麼身陷困境,他依然沒有失去理智和判斷。
他們不能被消耗在野人洲。
穆之霞用盡各種辦法,試圖擺脫南十字兵團的追擊。但是對方主將老練得令他吃驚,他的僞裝、誘導,沒有一次成功。對方總是能夠一眼洞察他的意圖,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就像剝光了衣服,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他總有一種錯覺,對方就像一位經歷數以萬計戰鬥的老狐狸,靠的是豐富的經驗。穆之霞對自己的錯覺納悶得很,無論是聖域還是天路,都很久沒有大戰了,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老妖怪。
穆之霞很悲劇的發現,無論是戰術素養,還是戰鬥能力,對方比他更強。
他現在還對那道耀眼的十字光芒印象深刻,最大的傷亡就出現在那次。
自己該怎麼辦?
穆之霞忽然發現,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他猛地驚醒,背上不知何時已經佈滿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知道這是自己被對方全面壓制,導致的心態失衡。
他不由心中苦笑。
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有人能夠全面壓制自己,所以導致心房失守。這是一個危險的徵兆,說明自己的信心在逐漸流失,他心中警惕。
雖然他全面被壓制,但是他苦苦支撐也同樣給對方帶來傷亡。如果信心流失,苦苦支撐的局面便會瞬間崩塌。
他的眸子恢復清明,他本就是心志堅韌之輩,眼下的挫折並未讓他失去勇氣。
他召集麾下的將士,召開一個短暫的戰前會議。按照這幾天的攻擊頻率,對方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下一波的攻擊很快就會到來。這也是穆之霞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他的兵團訓練之苛刻,韌性之佳,天下少有,也是他素來自豪的地方。但是就這一點,對方同樣比他們強。
唯一讓穆之霞感到欣慰的是,在強大的壓迫之下,他們的成長同樣驚人。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狼狽不堪,傷亡驚人。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依然狼狽,但是偶爾可以組織反擊,傷亡反而比之前要小得多。如果南十字兵團不是隸屬南盟,穆之霞有的時候甚至會覺得這樣的戰鬥不是什麼壞事。
“注意保護側翼,我們上次吃虧,就是側翼的保護沒有到位。原因是什麼,不是我們對側翼不夠重視,是我們脫節。我剛纔重新覆盤,我們脫節的時間,大概有六秒左右。要是在以往,這都不算破綻,但是我們的敵人是高手。六秒的破綻對他們已經足夠發動一次衝擊。他們很擅長衝鋒,這是我們要避免的。記住,戰鬥一旦開始,儘量不要給他們衝鋒的機會,以纏鬥爲主。儘量要把戰鬥節奏放慢,他們比我們更擅長快節奏的戰鬥……”
穆之霞的語速並不快,冷靜不帶感情,就像在述說一件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事情。
將士們聽得很仔細,這樣的戰前會議,他們每次戰鬥前都會開展。他們能夠知道上次是怎麼輸的,哪裡做得還不夠好等等,這是他們能夠快速成長的訣竅。
隨着不斷磨礪,他們的成長迅速,雖然還是處於下風,但是大家對返回聖殿,信心大增。他們無一不是萬中挑一的精銳,嚴厲的穆之霞對他們的訓練從來不放鬆,給他們打下極爲紮實的底子。
他們就像一塊璞玉,高強度的戰鬥和強悍的敵人,是他們最好的磨刀石。他們開始釋放他們的光芒,哪怕對方式如此強大,但是他們已經不再畏懼。
他們知道,大人一定會把他們帶回聖殿。
他們知道,他們一定會最終戰勝南十字兵團,就像光明洲最終會戰勝南盟一樣。
眼前所有的失利和困境,只不過是磨練而已,僅此而已。
他們仰着臉,認真聽着大人的每個字。
忽然,沒有任何徵兆,穆之霞就像被閃電吉澤,聲音戛然而止,他呆若木雞。
大人的異樣,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僵硬有如木雕的穆之霞,緩緩轉過臉,他的目光投向遠處。
所有人的心不由一跳。他們第一次在大人的眼睛裡看到驚慌,看到恐懼,看到不知所措的茫然,看到絕望之後的空洞。
他們順着大人的目光望去,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現。
大人這是怎麼了?大家一頭霧水。
深邃的眸子灰敗,所有的生機好似突然被抽走,他身上再也沒有半點凌厲的氣勢,他就像枯槁的老人。
花白的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雪白。
殷紅的血淚,從他空洞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蜿蜒流淌而下。
“聖洲……爲什麼?”
有如鋼鐵岩石般的男子,瞪着淌血的眼睛,轟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