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看着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着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着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身側,雙手捧着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胤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着奏摺。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着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着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準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着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着扯着我回養心殿。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着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玉檀笑着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rì天冷,若不護着點,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着和自個身子過不去。”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rì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着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几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着牀鋪。

身後一聲低低嘆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爲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他牽着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sè如何?”他道:“帶着幾絲憔悴,眼裡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着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應。”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rì凡事都一定順着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脣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爲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爲複式記帳,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着我嘴脣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嘆道:“這樣看帳,清楚明瞭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我笑道:“你纔開始學着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着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rì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自個看着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他嘆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今rì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着,哪裡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面sè清淡,嘴角甚至還含着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sè,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着。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藉着醉意發泄一下。胤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着醉意。胤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佈謠言,他們就跟着混說。可額娘今rì居然當着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胤似笑似哭。

“她當着朕的面對允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爲什麼?難道只有允是她親生的嗎?”

說着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着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裡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

“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rì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爲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爲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胤笑着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rì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rì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準備,後來纔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着醉睡在炕上的胤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我道:“就在這裡歇着吧!”“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着,有事我叫你。”胤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只怕大禍臨頭。

聽着胤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悽然,當年去清東陵遊覽時,導遊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着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若曦!”胤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着他問:“睡醒了?頭疼嗎?”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爲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說:“是你酒量差,纔是真的。”

胤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着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着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盪。當rì他問我爲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胤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rì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rì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轉身yù走。他拽着我道:“若曦,體諒下我。”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后請安,心下卻是極爲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裡來幹嗎?皇后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牽着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衆人,強拉着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rì多留神身子。”我淺笑着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嘆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着。

皇后笑說:“你不納悶爲什麼嗎?”我擡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衆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爲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溼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覺,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着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皇后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爲你還是爲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罰跪,他卻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只剩心疼憐惜。

皇后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頭看着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xìng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她笑點點頭:“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爲人,今rì不會說這番話的。”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rì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着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rì子與我親暱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裡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侯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着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着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后宮中胤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責打,皇后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面前說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誇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后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四次下來,她個鬼jīng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着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監幫我們扎燈籠,究竟扎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sè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爺,心中大驚。胤雖未明說,但心裡卻不願讓我見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可現在爲何叫我來?

胤讓我起身後,躊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阿哥臉sè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脣緊緊抿着,全無往rì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着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着脣,雙手握拳,心裡萬分懼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我淚水立即狂涌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胤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着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靜默而坐。我捂着臉哭了一會,擡頭問:“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着眼淚問:“太醫怎麼說?”他彎身,手半捂着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鬱,內裡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我強抑着悲痛,擦乾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阿哥:“這樣可好?”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牀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嘆道:“我剛纔夢見額娘了。”我順着她問:“額娘說什麼了?”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我頭靠着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纔出生未久,哪裡能記得額娘相貌?”我蹭着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嘆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着額娘了。”我抱着她沉聲叫道:“姐姐。”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běijīng城,一點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着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我道:“還有吃着難吃,但卻又總想吃的沙棗。”姐姐笑說:“是啊!聞着那香味撲鼻的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裡就後悔,膩在嘴裡什麼味道也沒有。”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běijīng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裡一丟,輕輕一抿,只有滿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說着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爲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姐姐說着語聲轉悲,“二十多年了。”我緊緊抱着她,強忍着淚。

“妹妹,別難過。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着額娘和青山了。”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裡的人。她側頭笑看着我問:“你還記得他嗎?”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見過他的人,怎麼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說:“是啊!”姐姐輕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願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如果不是因爲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了。”我道:“姐姐愛哭?我怎麼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願示弱於人。可不知爲何,見着他那麼似笑非笑,帶着一絲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只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說:“他後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說:“那你可錯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世井街頭混大的,憊賴不過,又讀了些書,嘴巴一點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姐姐嘴角抿着絲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麼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sè生香,象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象個jīng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吧!”姐姐忙睜開眼睛看着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裡藏了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我笑說:“我一直在這裡陪你,等你睡醒了,我們再接着說。”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裡去嗎?”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這麼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準,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笑着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視了我一會,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我輕輕下牀,拉門而出,yù找丫頭備些熱茶。看到八阿哥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我提步yù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麼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後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搖搖頭,目注着姐姐未語。巧慧低聲說:“待會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進來。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着他們,待滿屋子僕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阿哥道:“後rì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我擡頭想問爲什麼,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爲什麼,當然是胤下的旨了。

十四進屋後一直靜默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後他問:“你現在過的可好?”我點點頭未語。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麼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可你現在算什麼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頭回話的份,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

我低頭默默凝視着桌上飯菜,十四重重嘆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裡想些什麼。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別再說了,你還嫌她心裡不夠苦嗎?”十阿哥替我碟子裡夾了菜,“先吃飯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嚥,又擱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後rì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裡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宮嗎?”

我低頭未語,十阿哥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麼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邊靠了靠,頭湊在我臉旁,盯着我問:“若曦,你自己心裡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有時候又割捨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幾聲,道:“你是捨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頭在外叫道。我忙下炕yù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麼話?”他苦笑着搖搖頭,嘆口氣,放開我道:“沒什麼,你去吧!”

我看他面sè抑鬱,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着姐姐,猶豫了下,還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檯前,巧慧給她梳頭。忙趕前問:“姐姐不躺着歇息嗎?”姐姐笑指着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我仔細打量了姐姐一會,拿起一根成sè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

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着,肯定很開心。”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視着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了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經很累了,勸道:“姐姐,休息會吧!”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鏡前轉了轉,問:“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裡,臉上帶着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着朝陽騎馬,陽光讓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着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rì極其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着我,頭髮反shè着太陽的光,整個人好象立在火焰中……”

我緊摟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着馬等我呢!”我深吸口氣,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聞地笑了幾聲,忽地扭頭看着我說:“可我有些怕。”我柔聲問:“怕什麼?”姐姐道:“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愛新覺羅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說着,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yīn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家的婚約。我想了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姐姐牽住我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姐姐點點頭,鬆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攔住僕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後,向書房跑去。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衝了進去。

八阿哥坐在桌後,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連着磕了三個頭。他臉sè微緩,側身避開道:“究竟什麼事情?”

我仰頭看着他道:“求王爺休了姐姐。”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後八阿哥面帶哀悽,笑了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

十四阿哥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只求王爺先答應。”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閉着眼睛,笑了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着八阿哥求道:“姐姐在這個府裡已經困了一輩子,如今只擔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zìyóu。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yīn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zìyóu,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臉sè越發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臉sè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準了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yù加之罪,何患無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請安,八福晉盯着我看了幾眼,看着八阿哥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氣,提筆一揮而就,寫完起身立即出了書房。八福晉仔細讀了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她苦笑着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爲了自己。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

她仰頭,盯着屋頂,微帶着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鬥了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着頭,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書,眼淚滴下,爲姐姐也爲她。她如此倨傲,以爲仰着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

“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允,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爲妻,豈期過門之後,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並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rì”

我摟着姐姐,一字字讀給姐姐聽,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

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嘆道:“青山,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我就來了,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騎馬去天……”

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於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飄落於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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