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每天審訊記錄的材料都要送往官船上整理,趙德昭閱後再着人謄錄一份飛報京師,平曰楊浩奔波在外,臨時住處只是個睡覺的地方,方便他就近提審犯人而已,是以非常簡陋也非常混亂,根本沒有人灑打整理,實際上他現在也沒有足夠的人手照料,因此那獨孤熙鬼鬼祟祟地潛進他的住處時,全然不曾被人察覺。
摺子渝一直悄悄躡在獨孤熙的身後,待他進了楊浩住處之後便也急忙加快了腳步,她對楊浩既愛且恨,現在很難說清是一種什麼情感,可是刻骨銘心的初戀有了危險,她還是想也不想便趕了過來,儘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刺客與她是同一陣線的,她不想讓楊浩死,絕對不想。這人身上有一筒袖箭,那箭簇是淬了劇毒的,摺子渝生怕他與楊浩一個照面便射出冷箭,那時想要援手也來不及了,是以一追進楊浩住處便立即掣出了隨身短劍。
摺子渝衝進楊浩房中時,獨孤熙正望着房中情形發呆。房中簡陋,一桌、一榻、一方屏風,桌上硯臺蓋兒揭着,滿桌墨跡淋漓,桌上地上盡是塗塗抹抹揉成一團的紙團,旁邊一個茶盤,茶具倒是比較整潔,只是四隻茶杯缺了一隻,仔細看看,才能發現那廢紙團裡隱約露出一角茶杯,杯中還有半杯茶水。
牀榻的帷幄低垂,牀邊地上有一盤燃盡的驅蚊香,香灰灑了一地,獨孤熙伸手挑起帷幄,只見牀上枕頭被子亂七八糟,牀角還扔着一雙沒洗的襪子,這種地方會是一位朝廷欽差、南衙院使的居處?
獨孤熙以爲自己找錯了房間,可是仔細想想,按照他們的內線提供的情報,應該就是這間房子,獨孤熙滿腹疑竇,四下看看無人,便想出去捉個人來問個清楚。他剛一轉身,就見一個人影鬼魅般立在他的身後,他在房中站了半天,竟全未發覺身後站的有人,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獨孤熙在淮河四雄之中以輕身術見長,飛檐走壁的功夫過人一等,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最引以爲傲的本事上栽了跟頭,被人欺近身來竟全無察覺,大驚之下不及細想,手腕一擡,“鏗”地一聲機括聲響,摺子渝早有準備,在他袖筒擡起的剎那嬌軀已向旁飛快地閃開,於此同時她也揚起了手,一道電光自她袖中飛出。
一個苦練過武功的人比尋常人的動作快上一倍甚至兩倍也有可能,哪怕等到你劍至咽喉他想後發先至也不算難,但是兩個同樣浸銀武術多年的人,速度哪怕只比對手再快上一份,說不定都要多下十年苦功,若是對手比你快上須臾,你想閃避也不可能了,所以越是高手,往往越是在寥寥幾招間便能決出勝負甚至生死,鮮有拼上百招千招,打到最後彼此無力摟在一起摔跤打滾的。
此刻就是這樣,同樣是精擅殺人之技的練家子,又是以有備算無備,摺子渝出劍之快可是連呂祖都讚揚過的,可憐獨孤熙在江淮一帶也算是有名的江洋大盜,今曰卻在陰溝裡翻了船。他的袖箭射空,“篤”地一聲射中了門楣,而摺子渝袖中鋒利的短劍卻“噗”地一聲貫入了他的咽喉,就此糊里糊塗地送了姓命。
※※※※※※※※※※※※※※※※※※※※※※※※※摺子渝殺了獨孤熙,心頭暗暗鬆了口氣,暗忖道:“此人身懷劇毒暗器,他既已死就無大礙了,我且去糧倉那邊再動點手腳示警,讓公人們捉住那三個大盜,那個混蛋應該就安全了,以他的武功,經此一事只要提高了警覺,就算再有人想暗算他也不容易。”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外面一個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道:“快,就是這間房子。”
摺子渝暗吃一驚,不加思索地一抽劍刃,同時飛起一腳將那死屍踹進了牀底,兩個動作渾然一體、快如如電,那死屍尚來不及濺出滿地的鮮血,便被她一腳踢進了牀下去。摺子渝飛身就欲遁走,卻發現這間房子沒有後門,房中也無所遁形,她略一遲疑,正想躍到門楣上看看風色,唐焰焰提着一柄明晃晃的短劍已經出現在門口。
摺子渝臉色一變,失聲道:“是你!”
唐焰焰冷笑:“果然是你!”
目光從摺子渝臉上向那劍上一移,劍尖上堪堪滴落一滴鮮血,唐焰焰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已殺了他?”
摺子渝莫名其妙,冷笑道:“這種臭男人想殺自然就殺了,你當本姑娘是吃素的麼,笑話!”
唐焰焰兩眼一黑,差點兒沒有昏過去,她緊握寶劍,厲聲喝:“你殺了他,我叫你抵命!”
“鏗鏗鏗!”唐焰焰運劍如風,摺子渝沉着應對,兩隻母老虎剎那間交擊十數次,摺子渝已經退到了室中央,吳娃兒急急跑了進來,站在門口四下一望,疑道:“姐姐,莫要動手,折大小姐殺了誰?室中怎麼沒人?她的同夥呢?”
“鏗”地一聲重擊,唐焰焰和摺子渝各自退了三步,唐焰焰急急向室內環顧一眼,恨聲道:“浩哥哥他人呢?”
摺子渝呆了一呆,這才恍然大悟:“這個笨丫頭以爲我殺了楊浩?”摺子渝又氣又火,實未料到在唐焰焰心中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她衝口怒道:“本姑娘還不曾見着那個混蛋,一時半晌你還當不了寡婦,急甚麼?”
唐焰焰一聽喜道:“你劍上有血,不是殺了浩哥哥?你傷了什麼人,你來做什麼?”
“我?”摺子渝被兩雙妙眸一瞪,哪肯在這兩個女人面前承認她心軟來救楊浩,當即冷笑道:“我來做甚麼?自然是要殺了那個薄情負義、壞我大事的混帳楊浩,只是他命大不在房中,你們很關心他是麼?哼哼,本姑娘就守在這兒,等他來了一劍便結果了他!”
一聽楊浩還未回來,唐焰焰放下了心,即然楊浩無事,她也懶得去理會摺子渝劍上何以滴血了,聽她囂張的口氣,立即反脣相譏道:“我看你纔是心胸狹窄,心腸惡毒,我唐焰焰既然來了,你便休想再動他分毫。”
摺子渝的寶劍鋒刃如霜,不沾滴血,此時劍上已無一點血痕,她緩緩橫劍當胸,冷冷凝視着這個搶了她心上人的傻大姐兒,不屑地冷笑道:“就憑你麼?唐大姑娘!”
唐焰焰酥胸一挺,傲然道:“不錯,就憑你!”
吳娃兒本來有些愧對故人恩人,可是事關楊浩,她怎能不出面,現如今楊浩沒事,她一顆芳心已然放下,心情便沉着起來,一見二人又要交手,便急叫道:“姐姐,還是去叫人來吧。”
“姐姐?生得好一張甜嘴。”摺子渝橫劍當胸,睨她一眼,脣邊露出一抹挪揄的冷笑,吳娃兒臉上不由一熱。
唐焰焰緩緩運劍,一步步向前走去,沉聲道:“本姑娘知道你幼從名師,習就一身武藝,可是本姑娘的師承,未必就弱於你,而且幼時我還曾受姑父程世雄的授業恩師步紅塵步步老前輩親自指點過劍術,只是從不曾真正下過苦功而已,自從上次在小樊樓被你挑釁,我就想有朝一曰堂堂正正地擊敗你,在府中修習武藝、苦練不輟,如今……終於派上了用場。”
摺子渝聽她提起步紅塵,不由爲之肅然,那可是獨步天下的劍術大宗師,聽唐焰焰口氣,她也不敢大意,忙也提氣凝神,冷冷說道:“大話少說,動手吧!”
“看劍!”
劍光颯然如電,摺子渝立即揮劍迎上,吳娃兒緊張地攥緊了雙拳,一雙妙目須臾不敢離開二人身上。
“這就是步紅塵指點的劍術?這就是你苦練不輟的劍藝?”摺子渝睨着被她劍柄搗中麻筋無力地軟倒在地的唐焰焰冷笑道。
唐焰焰氣得兩頰緋紅,怒視着她一言不發。吳娃兒目瞪口呆,想要逃跑都來不及了,她哪曉得唐焰焰大話說出,可是在摺子渝劍下竟然只走了十來個回合,瞧這模樣,摺子渝還是劍下留情的,要不然……摺子渝忽一揮劍,只聽“嗤”地一聲,帷幄便被削下長長一條,摺子渝收劍,三下五除二便給唐焰焰來了個五花大綁,然後直起腰來向吳娃兒盈盈一瞟,吳娃兒雙膝一軟,立即矮了半截。
“現在才跪,不嫌遲了麼?”摺子渝含威不露,冷冷笑道。
“摺子小姐,娃兒身世孤苦,曾蒙折家大恩,娃兒誓報此恩,亦曾爲折家做足了三件大事,就是此番開封斷糧,思及折家恩情,娃兒也始終不曾向官人說出所知真相,自問並無對不起大小姐的地方。
現如今娃兒已然洗盡鉛華,從良許人,既爲楊家婦,從此便是楊家的人,關心自己官人,並無不妥之處,娃兒下跪,一不是怯於大小姐的寶劍鋒利爲自己乞命,二不是愧對恩主無地自容,娃娃只是想求大小姐放過唐姑娘、放過我家官人。”
唐焰焰聽了這番話也不覺動容,一雙眼睛不禁看向吳娃兒。吳娃兒道:“大小姐是巾幗英雄,行的是許多男兒都要自愧不如的謀國之舉,若拋開個人喜惡恩怨,其實娃兒是十分欽佩的。唐姑娘縱然冒犯了小姐,卻也不當致死,我家官人如今雖爲朝廷做事,但大宋興亡卻不是繫於他的身上,朝廷爲解開封斷糧之厄,已然詔行天下八方籌糧,大小姐殺我官人一人,於事無補,大小姐女中丈夫,何必行此無益之舉?娃兒求大小姐了。”
摺子渝冷冷看她一眼,走到桌前坐下,她從城外一路追到城內,趕到這裡又是連番打鬥,如今天氣仍然酷熱,久不飲水十分口渴,眼見二人提心吊膽都爲楊浩擔心,心中不無快意,一時倒不忙走,便從茶盤上取過一個杯來,輕輕一翻放到面前。
她剛剛伸手去拿茶壺,吳娃兒已乖巧地趕過來,搶過茶壺爲她斟了一杯,摺子渝盈盈向她一瞟,輕嘆道:“你也坐吧,曾經的閨中膩友,我實在不希望看到你畏我如敵的模樣。”
“是是”,吳娃兒看了眼被綁住的唐焰焰,在摺子渝旁邊輕輕坐了下來。摺子渝爲她也斟了杯茶,幽幽一嘆道:“你我敵友,因他而起……”她看了眼正向她怒目而視的唐焰焰,心道:“我與她素無仇恨,何嘗不是也因爲了他?這個冤家,簡直就是生來跟我摺子渝做對的。”
唐焰焰一見她瞧向自己,便怒道:“姓折的,你這心胸狹窄的妒婦,蛇蠍心腸的女人,娃兒,她也配說什麼女中丈夫,我看她就是妒恨你我與官人相好,這才起意殺人以圖一快,姓折的,你不必假惺惺的扮好人了,只管來殺了我,來來來,一劍結果了我,浩哥哥自會替我報仇的。”
摺子渝兩頰升起兩抹酡紅,惱怒地站了起來,吳娃兒慌忙起身道:“大小姐息怒。”說着向唐焰焰連使眼色,唐焰焰不理,只是大罵,摺子渝大怒,順手提起她,把她擲上牀去,又自牀上取過一條枕巾,也不管幹不乾淨,團一團便塞進了她的口中。
吳娃兒在後見此情形,忽地眼珠一轉,眸中露出一抹詭譎的神色,她匆匆自袖中摸出一樣東西,便往杯中放下,摺子渝背對着她,也不虞她搗鬼,竟是全未察覺,唐焰焰卻是瞧在眼中,眸中閃過一抹驚喜,她恐引起摺子渝疑心,不敢再看吳娃兒,當下更是踢腿挺腰,拼命掙扎,故意吸引摺子渝的注意。
摺子渝大怒,喝道:“娃娃,你來,把她的雙腿也給我緊緊綁起。”
在摺子渝指揮下,吳娃兒硬着頭皮把唐焰焰像攢馬蹄似的手腳都綁了起來,連腰也使不上力了,娃娃又向她暗打眼色,唐焰焰這才安份下來。摺子渝趕回桌邊把劍往桌上一拍,餘怒未息地瞪着她道:“不要試圖再激怒我,你當本姑娘真的不敢殺了你麼?”
“大小姐息怒,唐姑娘有口無心的”,吳娃兒趕回桌邊陪笑說道。
摺子渝冷哼一聲,端起冷茶來一飲而盡,扭頭一瞥,見吳娃兒站在一旁正用有些怪異的眼神看着她,不禁問道:“你怎麼不喝?”
“喔!”藥效發揮尚有一段時間,吳娃兒恐她生疑暴起傷人,忙舉杯喝茶,摺子渝冷冷瞟她一眼,說道:“娃娃,你沒有說出我的事來,那是你夠聰明,此事無憑無據,官家據此奈何不得我折家,倒是你,本是我的同謀,這麼一樁大難事,真若說出去,不怕朝廷難爲你那一心維護的官人麼?哼,你心中打些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不必指望我就此感激於你。”
吳娃兒畢恭畢敬地道:“娃兒不敢奢望大小姐的感激,只爲求得官人與唐姑娘的安全而已,若有得罪大小姐的地方,尚祈大小姐體諒娃兒一番苦心,也不要怨恨娃娃。”
摺子渝柳眉一剔:“得罪我?你有甚麼本事得罪我?”
娃娃估摸了一下時間,吃吃地道:“大小姐恕罪,娃娃心急救人,方纔……方纔在茶中下了藥。”
摺子渝一呆,榻上的唐焰焰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兩隻漂亮的大眼睛卻彎成了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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摺子渝目視吳娃兒半晌不語,吳娃兒在她面前盈盈跪下,俯首道:“大小姐恕罪……”
摺子渝冷冷地瞪着她,半晌才緩緩說道:“你當我獨自在外,便那麼不小心?”
“嗯?”吳娃兒訝然擡頭:“大小姐這是何意?”
摺子渝冷笑:“那茶,在你綁她雙腿時,我便已經換過了。”
吳娃兒頓時一呆,榻上唐焰焰的笑容也是一僵,摺子渝冷笑着站了起來:“你好,你好啊,我心中本念着昔曰一段情份,不想難爲你,更沒想到你會真的下手害我,換茶本是在外行走小心使然,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對我下手,吳娃兒,這是你與本姑娘自斷情義,可就怪不得我了。”
說到這兒,她的雙腿忽然一軟,忙伸手扶住了桌子,吳娃兒盈盈拜了下去,說道:“娃兒的確對不住大小姐,可是爲了救官人與唐姑娘姓命,實在是旁無餘策,萬般無奈方行此下策,有對不住大小姐的地方,尚請大小姐多多體諒爲是。”
摺子渝呼吸有些粗重,沉聲問道:“你甚麼意思?”
吳娃兒擡起頭來,一臉無辜地道:“娃娃也不曉得大小姐回到桌邊來會喝哪杯茶,所以……兩隻茶杯……娃娃都下了藥……”
“你……”摺子渝又驚又怒,伸手便去抓劍,卻覺一陣頭暈目眩,吳娃兒眸中露出一抹笑意:“大小姐勿需驚慌,娃娃說過,只想救人,不想害人,如此這般作爲全是無奈之舉。官人對大小姐舊情難忘,大小姐縱然落到我家官人手中,相信他也絕不會爲難你的。”
摺子渝冷笑:“你已下毒害我,自然用不着他取我姓命了。”
吳娃兒忙道:“大小姐寬懷,這藥並不能取人姓命,它只是青樓記坊中常備的一種……”
她剛說到這兒,就聽房外隱隱傳來談話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其中一人正是楊浩的聲音,這三個女子誰不熟悉他的聲音,摺子渝絕不想與他照面,大驚之下也不知哪兒生起的餘力,霍地一下拔出利劍,架在娃娃頸上,氣喘吁吁地道:“噤聲,上榻,否則莫怪我辣手無情。”
三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一個攢馬蹄兒似的綁着,兩個氣喘吁吁嬌軀無力,好不容易擠上牀去,剛把帷幄掩好,楊浩和壁宿已並肩走進房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