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消失了一整天。
也許、也許他真的不會來了……
低低地,又嘆了一口氣。
喂她吃晚餐的護士,看穿她坐立難安的焦慮,笑笑地調侃她:“不用那麼迫不及待嘛,說不定他有事在忙,晚一點就來了。”
是嗎?她在盼他?有那麼明顯嗎?連一個外人都看出來了。
她無法告訴護士,他也許,再也不會來了。
她原以爲,她可以看開,說服自己釋懷且遺忘的,可是才一天,聽不見他的聲音,她就已經被思念與焦慮折磨得快崩潰了……
“其實啊,我很羨慕你耶!”
“羨慕?”她諷刺地重複。她現在這個樣子,羨慕她什麼?
“唉呀,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我指的是你男朋友啦!從你出事到現在,他一直那麼溫柔體貼地照顧你,都沒有一句怨言。剛開始你傷勢最嚴重的那陣子,他幾乎沒離開過醫院,整天守在你身邊,連眼睛都不敢閉上,每次在你注射鎮靜劑睡着的時候,他那種憐惜無助又心力交瘁的模樣,我們看了都心酸。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愛你,所以呀,我說你很幸運,有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陪在你身邊。身爲女人,一輩子所追求的,不就是這個嗎?一個男人,一顆心,一輩子的不離不棄,你都得到了。”
“是嗎……”這些,他從沒說過。
那段日子的記憶太混亂,她什麼也記不住,但起碼知道,他一直都在。
“你看不見,當然不曉得,你都不知道,他瘦了好多呢!”
小心翼翼地看顧着她,卻忘了,要照顧好自己,這樣的心意啊……
她有些心酸。
開門聲傳入耳畔,她側耳傾聽,那輕淺沈緩的腳步聲……“雍?”
人低低應了聲,看了眼桌面上的食物,對護士說:“你先出去吧,我會照顧她。”
護士放下湯匙,然後是關門聲,她聽到塑膠袋的聲音,聞到炒飯的香味,再次喂入她口中的,已經不是醫院裡生冷難吃的食物。
“你做的?”
“我想,你吃外面的食物,應該也吃膩了。”他淡淡說道。
這男人,怎能這樣寵着她?明明氣極她的質疑、明明照顧她已快精神透支,卻還費心下廚爲她張羅食物,一下點都不捨得虧待她。
她伸手,摸索着他所在的位置,他主動拉來,放在他臉上,她一寸寸梭巡,以指掌溫習記憶中的溫雅俊貌。護士小姐沒騙她,他真的瘦了好多……
胸口陣陣酸楚,她想起護士小姐說過的話:一個男人,一顆心,一輩子的不離不棄,你都得到了……
耳邊,傳來幽幽沉沉的嘆息,然後,她被收攏入懷,那裡,有她最熟悉的暖逸氣息--“對不起,我早上太沖動了。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迎曦,我希望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美好的,我不要把生命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執上。”
她沉默了半晌,伸手撫上被紗布阻隔的臉。“這張臉,是毀定了吧?”
她身上,纏裹着數不清的紗布,包括臉上,情況有多嚴重,她看不見,可醫生換藥時,他看得見。
他絕口不提,從不說有多難看,但是她可以由凝重的氣氛中感受到。
她實在不想讓他看見這麼糟糕的她,從前就已經擔心平凡的她,入不了他看盡絕色的眼,而現在--她苦澀一笑,現在可好,連擔心都下必了。
彷彿由她微顫的指尖,感應到她波動的心緒,他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許胡思亂想!”
“你得承認,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我們,不可能回得去從前。”即使現在的他能接受,但長久下來呢?風雅出衆的他,要如何和這樣的她站在一起?旁人的目光、現實環境的一切……沒那麼容易克服的。
“是,很多事情不會和以前一樣,我也不要求一切如常,但是迎曦,我愛你,只有這點和以前是一樣的,不會變。我知道要呵護這段感情,會比以前更艱辛,但是隻有這一點沒變,那纔是最重要的,對不對?”
愛?他說,他還愛她?愛這樣醜陋的她?
“不要哭,迎曦,你眼睛有傷,不能哭。”直到他溫柔的安撫,她才知道淚水已染溼包裹在眼上的紗布。
“寶貝你乖,要相信我,好不好?”他摟着她,輕輕安撫,溫柔得幾乎揉碎了她的心。
“我知道你心裡的恐懼,發生這種事,沒有人堅強得起來,但是我們還有未來,爲了我們的幸福,你一定要做到,好嗎?”
“可……可以嗎?”她啞聲問。他們,可以有未來,有幸福嗎?
“可以,只要你想,就可以。”他執起她的手,在她仍不明所以時,指間套入一抹冰涼。她先是困惑,三秒後像是領悟了什麼,呆怔住。
“我決定霸道一次,就不詢問你的意見了,反正我決定了算,等你出院我們就結婚,不許你搖頭,我不接受拒絕!”
她張口、閉口了半天,還是發不出聲音來。
“有個東西,是在我們交往三個月時,去法國忙發表會順道買下來的。那時,就已經打算求婚時,再將它送給你。”她膝上,被放上一隻方盒,他將她的手放在方盒上,由着她摸索。
他的聲音持續傳來。“原來,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從來不曉得你心裡有那麼深的不安,你該早些讓我知道的。迎曦,永不凋零的玫瑰,我送你一朵,承諾我們愛情的永遠,你再也不必時時擔心它枯萎。’
指掌順着盒內物品的輪廓遊走。“它,是一枝玫瑰花嗎?”她摸到盛開的花辦,摸到枝葉,也摸到細膩的紋路雕鏤。
“嗯,水晶玫瑰,流光燦燦,很漂亮,就跟我們的愛情一樣。”
她小心翼翼合上盒蓋,捧入懷中。
如果真能如他所說,那她這輩子,就沒什麼好求的了。她的男人,他的愛情,他的不離不棄……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不要……離開我……”終於,她卸下強撐起的武裝,釋放出恐懼與脆弱,一遍遍輕喃:“我好怕失去你,真的好怕……如果哪一天,你不在了,只剩我一個人,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裡把你找回來……”
“不會的,迎曦,不會的。”他俯下頭,一遍遍親吻她,也一遍遍許下承諾:“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會放任你一個人無助哭泣的,不要怕……”
他擁緊了她,深吸一口氣。“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那也絕對不是不要你了,而是--”
“什麼?”
“不能再要。除非我已死去,再也回不來,那麼,就不要再找了,自己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因爲,她再也找不到。
她沒來由地一陣寒顫,更加抱緊他。
這時聽到這句話,竟覺不寒而慄,胸口隱隱透着不安……
他們都沒料到,這句話會一語成讖。
秦以雍失蹤了。
在給了她承諾、勾勒出未來美好的遠景後,她選擇了相信他,投入他所編織的聿福網,而他,卻失蹤了。
毫無預警。
她心焦如焚,每天都活在恐懼中,擔心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最終卻是等來另一名女子,宣告他再也不屬於她,宣告着他的--叛離。
她不願相信,如果他要走,在意外發生之後、在她狀況最糟糕的時候,他都可以走,不會等到現在,更不會在給了她那麼美的誓言後,纔來叛離。
騙人的對吧?那個女人騙她,說什麼秦以雍不愛她了,卻又不忍心傷害她,所以不願親口告訴她……
他要她信任他,所以她信任,無論旁人說了什麼,都再也不懷疑了。
他說,他會永遠陪在她身邊。
他說,等她出院他們就結婚。
他說,送她一朵永下凋零的玫瑰,承諾他們愛情的永遠……
他說了那麼多、那麼美的承諾,怎麼可能假得了?
所以,她會等,好好地照顧自己,等待他。
院方安排她動手術,因爲她幸運地等到有心人士捐贈的角膜,她可以有一雙完好的眼,等他回來,她要好好地看他。
手術相當成功,重見光明那天,卻見不到她最想見的身影。
他究竟去了哪裡?
她一天天地等,總以爲下一刻他便會出現,一如以往地摟住她,笑她大驚小怪
但是沒有。她從希望等到失望,從熱切等到心涼,他沒出現過,連隻字片語,都沒有。等到最後,她開始心慌,腦中無法控制地冒出太多假設……
她想起,他同時也說過,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也絕對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能再要她!
除非我已死去,再也回不來!
這一句話,重重敲擊在心口,她再也無法冷靜,無法安於等待,她發了狂地尋找他,顧不得未愈的傷口,家裡、公司、他常去的每一個地方……
當她又一次,體力不支地昏倒在他的住處,醒來後,人回到醫院,眼前所見,是那名帶來秦以雍背叛消息的女子,她說,她叫季向晚。
她有一張很美、很美的容貌,她說,秦以雍愛上她--
她閉上眼。這時候,多希望她仍然看不見,她睜開眼,不是想看到這些。
季向晚面無表情與她對視,突然,出人意表地伸出手,拆解她臉上的紗布。
“你做什麼--”她想抗拒,但季向晚不予理會,堅決拆除。
“你到底想怎樣!”她生氣了,抓狂地朝她吼叫。
女子只是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而後,抓來鏡子。“逃避,就有用嗎?你自己看清楚,這一張臉,有誰敢要?你去問任何一個男人,他們會要你,還是要我?你又憑什麼怪秦以雍背棄誓言?男人的誓言啊,沒有一句可信!”
她……好狠。
她從沒恨過誰,但是這一刻,她真的燃起熊熊的恨意,恨起眼前這名喚季向晚的殘酷女子。
“恨嗎?”季向晚淺笑,眼底卻閃着下明顯的悽傷淚光,幾近自言地輕喃:“我也恨。”
也許是那股不甘,她接受了院方安排的美容、植皮手術等療程,去除這一身醜陋的疤痕。一次又一次手術,過程痛不堪言,她咬牙忍受下來。
究竟,她想證明什麼?
身上燒灼的傷疤一一淡去,她卻愈來愈茫然。
一年多來,進出醫院無數次,如今站在鏡子前,那是一張細緻無瑕的容顏、雪白完美的,再也看不出曾經受創的痕跡,就像是上天對她的補償,她失去了心愛的男人,卻異常順利地得回原來的自己……
他消失得太徹底,就好像,她生命中不曾存在過這個男人。
當等待的時間過於漫長,她不得不相信季向晚說的話,他確實背叛了自己的承諾,愛上另一個人,再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蹲靠在空寂的房子一隅,她將臉埋入膝上,無聲痛哭。
“雍,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爲了躲她,連家也不回了嗎?
窗前,他最愛的那株茉莉盆栽,少了他的悉心呵護,已經枯萎好久了,他知不知道……
她一直不肯搬離,守在有着太多他們共有回憶的地方。她還在等他,日復一日地等着,也許有一天,他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甜蜜時光,會回來找她……
日復一日,她由等待到失望,從失望到絕望,最後,不由自主浮現恨意。她真的開始恨他了,如果他真的心疼她,怎麼忍心讓她流着眼淚,驚慌無助地尋找他?他明明答應過,下會讓她找不到他,他明明答應過的!
幾乎是習慣性地,她伸手拿起話筒,撥出那組熟到不能再熟的號碼。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那天,他手機不知遺落在何處,於是她將自己的手機給了他,讓她有事能立即聯絡到他,卻沒想到,這會成爲她最後的線索。
即使一年下來,她重複撥着,也總是重複聽着同樣的一句話:您所撥的號碼收不到訊號……
她的愛情,也彷彿斷了訊,一直收不到對方迴應的訊號。
電話接通了,這回傳來的,不再是缺乏生命的機器語音,她反而呆愣住:心臟狂跳。
是他嗎?雍,會是他嗎?他會說什麼?好久不見?想不想我?還是--
她屏住氣息。
“哪個缺德鬼--”另一頭,傳來壓低了音量的咬牙聲。
“你--”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另一個女人接起他的手機,她啞了聲,再有什麼話,也全顫抖得發不出聲音來。
他,真的和別人在一起了……
“喂?你到底是誰?”
她是誰?她是誰?呵,這句話該是她問的吧?手機號碼是她的,那,這個女人究竟是誰?秦以雍新的戀人嗎?
“……他呢?”梗澀的聲音,強忍住不哭泣。她想見他,無論如何,她要聽他說。
“誰?這是我的手機,除了我沒有別人。”
“可是……不,不會……”手機,明明是她的啊!這女人在說什麼?難道,他將她的手機隨意轉送給另一個女人?他會這麼殘忍地對待她嗎?
“小姐,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沒有,我……沒有……”思緒打結,她竟說不出話來。
另一頭已經切斷通話,她聽着一成不變的嘟嘟聲,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已經無法思考了,究竟什麼纔是真相?
他說他愛她,不離不棄,要她信任他,她一直用生命在執着他給她的承諾,可是,他卻避不見面,讓另一個女人接他的電話……
到底什麼纔是真?什麼纔是假?她已經不懂、也無法分辨了……
她開始沒日沒夜,瘋狂地撥着同一組手機號碼,日裡,夜裡,一再撥着,也聽着電話裡頭傳來的單調音節:您所撥的號碼收不到訊號……
收不到訊號、收不到訊號、收不到訊號……怎會?那天明明就撥通了……
她由清晨,撥到天黑,一再按着重複撥出的按鍵,心力交瘁……
“喂,你好慢哦,我等得快長香菇了--”
“……”通了?迅速被接起的電話,她一時反應下過來。
“喂?”
“……他呢?”挖空了腦海,也只擠得出這兩個字,一年多來,她重複問着自己、問着身邊所有人的兩個宇。
另一方似乎在無奈嘆氣。“小姐,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誰,這裡也沒有你要找的人,你打錯電話了!”
“不可能……”這組號碼,她熟到閉着眼睛都可以打。“請告訴我,他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
聽出話中的不耐,她心急道:“請你……別掛電話,拜託……我找不到他……哪裡都找不到……只剩下這條線索了……他到底在哪裡?我已經什麼也不想了,我只是想……見見他,這樣就好,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起碼,讓她知道,他好不好?
“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裡,這是我的手機,也許之前有別人使用,但現在是我在用它,如果你真想找到他,也許在報上登個尋人啓事,或者去朋友那裡打聽會比較好,從我這裡找是沒有用的。”
她在哪裡,聽過這段話?好熟悉……
她意識有些錯亂,彷彿太多幻境交錯,一時分不清真實虛幻……剎那間,她竟有種身處夢境,不甚踏實的迷離錯覺。
這一切,都是假的嗎?連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戀,也是她幻想出來的?其實一切不曾存在過?包括他?
她莫名地感到恐懼。
“你在哪裡……雍……”淚水,靜靜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