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離蔚是不可能的事,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忘記離蔚。
周揚深深明白這點。
他只是明白,將傷害轉嫁給陳明,並不是好的方法。不但無效,而且傷痛更甚。
每夜他總會醒來兩三次,被椎心的痛喚醒過來,清醒地明白離蔚已經離開了他,也清醒地看見身邊沉睡的陳明,有一張英俊的臉和堅毅的靈魂。
傷痛尚在,周揚要着手辦兩件事。讓陳明找回自我,讓離蔚安息。
陳明的資料派了陳躍負責,離蔚的入土,則由周揚親自主持。
“你乾脆挖個洞,直接把我埋在愛爾蘭的牧場。”這是離蔚當年吵架時的口頭禪之一。
離蔚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彷彿他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而世界存在他絕不會滅亡,從他身上不可能找到一絲憂傷,當然,他也從不曾預想過自己的死亡。
這句話,是他所有的說過的話中,稍微能說明他希望自己安葬地點的。
周揚深深記得,他在愛爾蘭牧場裡放馬狂奔,驚起遠邊林鳥的囂張笑聲。
枯骨,周揚現在唯一擁有的離蔚的身上物。周延選擇愛爾蘭牧場,離蔚曾經揮汗馳騁的優美之地,埋葬心愛的人。
入土爲安是薇薇一直要求的,她卻無法面對最後的訣別,臨上飛機的一刻,薇薇病倒了。爲了不讓薇薇受到更大刺激,周揚堅決拒絕薇薇登機的要求,把薇薇留在總部。
周揚帶着離蔚的骨灰,獨自飛往愛爾蘭。
臨行前,周揚和陳明告別。
“我會在那裡呆上兩三天。”
“我明白。”陳明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
沉默全程充當了主角,在沉默下,是拼命壓抑的激情和不捨。周揚和陳明都不約而同地渴望離別前的擁抱和親吻,他們那麼需要彼此安慰、彼此鼓勵着面對眼前的痛苦,感受對方的體溫,和唯恐隨風消逝的愛,但離蔚的入土爲安過於沉重,一個骨灰盒橫在兩人之間。
雖只餘一搓灰,卻足以使世界灰沉。
沒有周揚的主人套間顯得空蕩蕩,象陳明的心一樣毫無着落。
骨灰可以被安葬,但離蔚卻不可能從此失去魔力,他如今,正式被供奉在周揚的心裡。
但周揚不也漸漸掙扎出來了嗎?陳明倚着窗臺,眸中閃爍一絲微弱的希望。
周揚在改變,他能感覺到的。周揚已經給出了行動,他願意找回陳明的過去,他承認陳明的存在,他承認陳明也是一個獨立的人。
這戰打得慘烈無比,戰果來之不易。
“哥哥。”
陳明轉頭,看見臉色蒼白的薇薇。他從窗臺上轉過身來:“病好點了嗎?醫生說了,要在牀上躺幾天才行。”
薇薇無所謂地搖頭,找個椅子坐下,欲言又止。
“有事找我?”
薇薇別過臉,非常躊躇。
陳明坐下來,耐心地等待她開口。
薇薇似乎正在掙扎的邊緣,大眼睛中不時閃動激動的光芒,過了很久,才猛然咬住下脣,看着陳明說:“我要和你做一筆交易。”語氣堅決。
陳明不解:“交易?”
“對,就是這個。陳明,家中兄妹兩人,妹妹名叫陳少薔,1982年生……”薇薇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磁盤,臉上既興奮又小心:“陳明所有的過去。”
這確實是他的資料,一點不錯,和當日洛辛告訴他的一樣。
陳明驚訝地問:“周揚真的找到了我的資料?”
“不。”薇薇搖頭:“這是從周大哥帶回來的手提電腦上還原的。我手上的,是最後一份備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把它給你。”
陳明的心開始往下沉,不祥之兆在心頭咋現。他沒有問薇薇有什麼條件,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爲什麼最後一份備份,會在你手裡?”
薇薇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他,緊抿着嘴。
陳明幾乎要被這種折磨似的沉默弄瘋了,心中接踵而來的假設讓他越發恐懼,他跨前一步,用力抓住薇薇的雙肩:“告訴我,薇薇,告訴我!”
“電腦上名字叫陳明的檔案,只要搶救得當,是可以還原的。”
“檔案,一直都在電腦裡?”陳明的眼眶緩緩睜大,到了極點。
他屏住呼吸,看着薇薇的脣緩緩張開。
“但是現在的電腦上,什麼都沒有了。周大哥叫人把它徹底刪除了。”薇薇清晰地,將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唯恐陳明聽不明白似的,特意說得很慢:“就在今天上午,周大哥離開之前,在書房把檔案徹底刪除了,一絲也不留下。我親眼看見的。”
她看着陳明的臉變成死灰色,看着陳明蘊着水氣的眸子漸漸被絕望沾染,舉起手上的磁盤:“但是周大哥不知道,我事先偷偷打開保險箱,複製了一份備份文件。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把它送給你。”
陳明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
他的身體僵硬,絲毫無法挪動。
心是冷的,血是冷的,如同地面忽然裂開,將他陷入了十八層地獄,那是最寒冷,最令人絕望的一層。
“他……爲什麼要這樣做……”他艱難地開口,艱難地搖頭,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於他來說難於登天,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他就是這樣做的,我親眼看見。”薇薇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陳明用盡了力氣搖頭,似乎這樣就可以拒絕發生的一切。“他答應幫我找回過去,他答應過的!”他紅着眼睛,朝薇薇低吼。
薇薇反問:“那他爲什麼不直接把電腦上的文件給你?要從電腦硬盤上找回一份經過簡單刪除操作的文件,隨便找一個電腦修復專家來就可以了。他爲什麼不這樣做?他爲什麼要騙你?”
“他爲什麼要騙我?”陳明失魂落魄地喃喃。他不是電腦專家,但他知道確實有一種電腦修復的職業,可以將電腦裡失去的文件找回來。爲什麼周揚不這樣做?
他痛苦地跪倒,把頭抵在柔軟的被子上。
上面還有周揚的氣味,周揚臨走時深沉的目光卻在哪裡?
“他爲什麼要騙我?”陳明絕望地問。
薇薇蹲在他身邊,輕聲告訴他答案:“因爲他要穩住你。你沒有讓他滿意,你扮得太糟糕,周大哥說,他要重新塑造一個更象哥哥的人,他正在找最好的洗腦專家,等他找到了……”
薇薇的話還沒有說完,陳明已經劇烈地戰慄起來。他擡頭,用看蛇蠍似的目光瞪着薇薇:“不,不會的。”他急促地說:“他不可以這樣對我。”
“他可以。”
電光火石間,時空重迭起來,象回到洛辛未死的當日。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牀,同樣是溫存過後,妄想着甜美從此都屬於他。
幻想被洛辛的一通電話,還有離蔚的幾根枯骨打破。
他跪在地上,對周揚苦苦哀求,直到周揚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洛辛的要求。
他就是跪在這裡,用微不可聞的低聲說:“你不能這樣對我”
周揚居高臨下,答了他三個字:“我可以。”
一切恍如就在眼前。
陳明苦笑,他曾被這樣地背叛,這樣地對待,這樣的折磨,爲什麼到了今天,仍相信一個不可觸及的夢想。
他的尊嚴和深愛,仍比不上一個離蔚的笑容,一把離蔚的枯骨,一個離蔚的冒牌貨。
從來不曾比得上。
雙膝都在顫抖,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他被層層殘忍的羅網束在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不信我嗎?”薇薇拿着那張磁盤,小心翼翼地靠近。
陳明死死閉着禁止不住熱流的眼睛,猛然張開,沉聲說:“我信。”
不能不嘆,不能不悲,不能不苦笑。周揚對他的愛,比不上一抹屬於離蔚的塵埃;他與周揚彼此的信任,又何嘗經得過一點推敲。
憑什麼信任?憑什麼心疼?憑什麼以爲希望會無緣無故閃爍?
不錯,周揚會這樣對他。
他可以,他可以,他可以的!
他愛的只是離蔚,疼惜的只是離蔚,想要的,也只不過是離蔚。
否則,當初不會狠心按下刪除,讓世界在他雙眸前崩潰。
“他一直留着這份檔案,直到今天……”陳明失神地低語。
是啊,憑周揚的本事,怎會想不到電腦文檔可以修復,怎會找不來一個電腦專家?可憐他癡癡等着盼望着,自己的過去和將來,渾然不知周揚隨意一指,一切已經煙消雲滅。
再深的愛,再偉大的犧牲又能怎樣?
不能容忍,怎麼容忍,不不不,我不要再忍受了!
一絲決斷從陳明的眸中掠過,他憤然擡頭,死死盯着薇薇手中的磁盤。
他要逃開,遠遠地逃開,永遠地逃開,逃開有周揚的世界,逃開有離蔚的世界,回到屬於陳明的地方。
那是他的過去,他的世界,他的親人。
陳明,你並非一無所有。
他問:“你有什麼條件?”
薇薇的眼眸透出驚喜:“你肯交易?”
“把磁盤給我。”
薇薇驟然縮手,把磁盤寶貝似的藏在口袋裡,按着口袋:“只要達成我的心願,立即把磁盤給你。條件很簡單,你要帶我去大興安嶺去。”
“大興安嶺?”中國面積巨大的森林。
“就是大興安嶺。”薇薇帶着回憶的表情,露出一絲憧憬的微笑:“哥哥曾經答應過我,會帶我去大興安嶺。如果你能替他實現這個心願,我就把你的過去還給你。”她看向陳明:“讓你離得周大哥遠遠的。”
陳明沉默着低頭。
離開,離得周揚遠遠的,是一種折磨,也是一種恩賜。
既然周揚已經有勇氣讓離蔚入土爲安,既然周揚可以想到尋找洗腦專家,重新至少一個溫馴聽話的離蔚,那麼,他已不是唯一可以給周揚安慰的那個人了。
受夠了,真受夠了。
不生不死的折騰,沒完沒了的愛恨。
這所有,本來就不該有他的一份。
薇薇謹慎地等待,看着陳明考慮,最後毅然擡頭:“一言爲定。”
“太好了!”一絲真心的欣喜,從薇薇脣邊勾起:“今天晚上我們就離開總部。別擔心,哥哥分佈在各地的人手都被我悄悄召集回來了,他們會幫忙的。”
陳明點點頭,面無表情地坐到牀邊,觸手的絲被柔順軟滑,對面的浴室內,盛滿了虛假的歡樂和荒唐時光。
今晚,他將與這一切,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