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見的海外商品總是炙手可熱,不管是名貴的珍珠、寶飾,抑或是胭脂花粉、乾果等日用品,都有人搶著要。年-的本錢不夠他購買名貴物品,於是他將帶出國的布匹、器皿全賣給外國商人得到好價錢之後,抵達每一港口時,都鑽到各大小市集蒐羅童玩、脂粉、錫器、花布料,採買了高高的一座小山也似,都是廉價品,但卻也是國內看不到的。
在其他商人嘲笑他買一堆賠錢東西時,他心中雖忐忑,但依然認爲回國後應能賺取到些許薄利。
教他瞠目的是賣到了他難以置信的價格。
船一抵達蘇州劉家港時,便有國內商人慾向他批購所有貨物,已是不錯的價錢,但趙大爺提點他別急著脫手,在港口賣貨是最愚蠢的行爲。他記下了,只賣出一丁點貨物來當自己日京城的盤纏。趙大爺說要載他同行的,但他婉拒。兩人之間並非主僱關係,兩年前的契約只打到下船那一刻爲止,他不好占人家便宜。
趙大爺一直開高價要延攬他爲趙氏商號效力的,所提出的銀兩對他而言可說是天價。但年-還是拒絕了,只允諾十二月份一同出洋時,他願意再上船幫忙,但不想簽下長期的賣身契。
租了兩輛馬車載運他的貨物-快馬奔波了八天,終於抵達京城應天。貨都還沒卸下呢,已有聞風而來的商號要購買,供不應求之下,竟競價了起來。
一捆貨一捆貨的叫價,原本在海外花三、五兩買下的東西,甚至還賣到一百兩這種教年-傻眼的價錢。
爲什麼商人能那麼有錢?能住那麼華麗的屋子?因爲他們賺取到的是暴利!
他一直知道,但從未這麼深刻的感受到。
兩年前,他以五十兩採辦了貨物出國賣,賣得七十七兩,堅持把借來的三十五兩還給趙大爺;趙大爺當然是不收的,但不想欠太多人情的年咳允遣磨得趙大爺收下了。之後,再把餘下的四十二兩買貨回來,四十二兩的本錢,讓他賺得了五百餘兩銀子!
五百餘兩哪……
捧著一手的銀票以及碎銀,他驚喜得連走路也不會了。兩車的雜貨共十捆,有些獲利多,有些獲利少,但……總之,都讓年-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恭禧你哪!年小哥!」被趙爺派來幫忙年-賣貨的趙府僕役陳林等人拱手叫著。以前大夥同在府裡共事時,年-就關照他們頗多,有好處也少不了他們,所以眼見年-賺大錢,大夥心底都替他高興。
「兩年前臨上船時,你託我將老爺給你的兩年薪餉一百二十兩送回老家,我當時還想你怎麼不留下做生意,擔心你這趟白去了咧,看來我李阿南真是自操心了,年小哥兒你是聰明人,沒什麼難得倒你的!」他是年-的同鄉,兩家甚至是毗鄰而居呢。
年-好不容易回過神,第一件事就是將手上的碎銀約莫有四十兩,均分給前來幫忙的四人。
「來來,大夥辛苦了,給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連忙推託:
「哎!別這樣,我們是老爺派來幫忙的,義務的嘛!你拿這麼多錢,豈不是要嚇死我們!」他們這些雜役工作了這麼些年,一年就是十兩銀子,年-的慷慨簡直要嚇傻他們了。
年-不由分說,一一往他們衣袖裡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別再說這些了,再說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請大家到-天香樓-吃飯去。」
四人當下不再推託,欣喜的撫著袖子中沉甸甸的重量,覺得這個年小哥真是了不起的人,發達了也不忘舊同事,出手大方得嚇死人哪。他其實可以不必給的。
李阿南跑到年-身側,笑得見牙不見眼,說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動:
「年小哥,你真好,我阿南一輩子記下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我全聽你的!」
「對呀!如果以後你不嫌棄,我與老爺約滿了之後,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財雖然不聰明,但勤勞又力氣大,一次可搬兩捆貨哩。」
年-失笑道:
「哎,還早呢!我又不是什麼大商人,哪請得起幫忙辦事的人。」
陳林拍拍他。
「別謙虛了。你不當商人,難不成還回頭替人管事嗎?老爺會那麼看重你,就是覺得你一定可以成爲一號人物,他多想收你爲自己人哪?不然趙府傭僕三百人,何以獨獨給你高薪,又對你千般好?」
「對啊!聽說老爺還想把六小姐嫁給你,讓你當他女婿呢!」趙一春說出他在廚房聽來的耳語。
年-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別笑弄我了!咱們是什麼身分,哪配當京城首富趙大爺的女婿?」
趙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說笑。這消息是大夫人房裡的丫頭說的。老爺同夫人說:你是個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錢打不動你,如今三位少爺甫執掌商號的事,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輔佐,你這個年輕人經商的資質高,以後必有一番成就。兩年來他觀察你,看你專挑國內沒見過、價格又低廉的小東西買,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現在留住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陳林叫道:
「老爺從不給人這麼高的評價的!那肯定不會錯的。年小哥,你是個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仍是玩笑的面孔,揮揮手道:
「去!別談這些了。喏,天香樓到了,要吃什麼,任意點。管他什麼商不商人的,現下開心吃喝最重要啦!」
將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棧,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來,快些!」
「來嘍——」
※※※※※※※※※※
大魚大肉、大吃大喝之後,微醺醉意讓他在客棧房中小睡了會,才精神些。
醒來時,打梆子聲自外頭傳來,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臨窗而立,外頭漆黑一片,蟬聲陣陣,是夜裡唯一的紛擾。
回想著陳林他們回去前,誠心誠意說著一定要跟隨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不覺得笑了。
口惠而實不至,誰會幫你辦事?
你要懂使錢的手腕!
你會不會做人哪?——
做大事業者的氣魄,你得學著點!
她哪……
那個精悍的姑娘,那個每每訓他時,臉上總是一副「聽我的,準沒錯」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
如今她可好?
若沒有她兇巴巴強制他去學著如河施人小惠,現今的他,肯定仍只是個努力勤勞的趙府小雜役,就像跟他同鄉的那個阿南一樣,對著一年十兩的工資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趙府終老,半點兒也不敢想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曾經,在他心目中,這輩子能賺到一百兩銀子就是老天厚愛了。但現下,他懷中有五百兩的銀票,難以想像賺錢竟是那麼容易的事。幼時,他拚命種田、種菜,到市集去賣自家養的雞鴨,總是兩三文錢就被打發掉,一家子處在飢餓狀態,要掙到一兩銀子對窮人而言是何等的艱辛。
兩相對照,天差地別。
所有的轉機,皆來自於她。
她逼他寫字讀書,教鞭的淫威讓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從,死命強記那些艱辛的文字;而後,他賺到了生平第一筆錢,他發覺到識字的好處,更加發憤圖強。
元初虹打下他不錯的根基,以致於後來進入趙府做事,趙總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爺讀書,每天早晨夫子來授業時,他便過來準備文房四寶、磨墨、攤紙、從書櫃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書本……整整兩年,他受益匪淺,連艱澀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窮盡一生出賣勞力,他大概可掙得一百兩。
而,用腦子去賺錢,加上勤奮,一生可獲得的將是無可限量。學識、見識,可扭轉一個人的命運。還有誰比他更深切體認到這一點呢?
以爲一輩子到老,賺一百兩便心滿意足,但他現在才二十歲,卻已賺得五百兩。
發達了,很喜悅,但沒有想像中的狂喜。十二歲那年賺到七文錢的感覺甚至比現在來得快樂。
他是怎麼了呢?
二十歲啊……她,也二十了吧?
有沒有當上一流的牙婆?有沒有再教惡人欺侮?有沒有……嫁人了呢?
他不曾經歷過男女之情,也不曉得心中這種牽念要以什麼詞句來解釋,他只是純粹的希望著如果他非得完成終身大事,那麼妻子能是她有多好。
沒有注意過其他女子,雖然一直以來都有人向他示好。尤其在趙府時,好多美貌的丫鬟總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送巾子、縫衣服的,他全不敢收,因爲……——
除非你想娶那位女子爲妻,否則別亂收女子送來的東西,當心被當成花心浪子……
她說過的,女人家送男人物品,是傳情的意思,嚇得他從此半件也不敢收。以前因爲家貧,加上沒有成年男子的自覺,老把各方送來的好處全收下,然後寄回老家給家人用,沒想太多。以後就警覺多了。多虧她提點,否則不曉得要怎麼收拾呢,幾次爭風吃醋的陣仗就夠他嚇的了。
一方手巾自他袖中滑落,輕飄飄的落到地上。他彎身撿起,不由得一笑。這巾子,是她的呢。那日他手肘不小心受傷,她給他綁上的。
巾子料不頂好,放到現在已經泛黃,邊緣也鬆脫了線頭。巾子上還沾有他的血漬,當初怎麼洗也洗不掉,一直放在身邊,天天傍著身,卻又捨不得用,怕用壞了。
沒敢收任何女子的物品,倒是收了她的。她恐怕早不記得這件事了。
明日,他將啓程回家鄉,不知道能否遇見她?
也許看到她手上抱著娃兒,成了別人的妻……但他想,他應該會……也應該能笑著向她打招呼,而不會把低落的情緒泄露出來。
她……嫁人了嗎?
唧唧唧唧——
蟬聲益加擾人,剩下的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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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虹手上抱了個纔剛滿月的奶娃兒,快步的,同時也悄聲的正要遁逃回房。一雙眼警覺的左看右看,似乎在防著什麼,摟緊懷中的小寶貝,把外袍拉攏,企圖蓋住小嬰孩的身形。
不能被發現,千萬千萬不能被發現!否則就……
「唔嗯——」小娃兒不舒服的低吟了聲。
「乖乖哦。」連忙雙手齊動的輕搖著,腳下步伐更快,幾乎要算是在小跑步了,豆大的汗漬往額角滑落。
快到了,快到了,只要再走上十來步——
「哪裡逃?!」倏地,前頭橫阻出一道剽悍的身影,大張的雙手彷若正要撲食的猛禽,就要將她吞沒了。
元初虹倒抽了口氣,頓住身形,矯健轉身另尋出路,但——
「可惡的傢伙,納命來——」熊吼襲來,後頭亦無退路,正好是一前一後的包抄!
她張大嘴、瞪大眼,摟緊懷中孩兒,索性不逃了,一副慷慨赴義的表情。
「哼!你們別想從我手中搶走娃兒,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踩過。」
此時,包抄住她的兩人已牢牢圍住她,其中一人伸出爪子,慢慢地、慢慢地趨近,配合著擰笑……然後迅雷不及掩耳的將小娃娃搶過來,功力之高超,甚至沒讓嬰兒感到任何不適——
「滾一邊去!」順便伸腿一踹,要不是元初虹閃得快,真的得在地上滾好幾圈了。
她張口淒厲悲呼:
「娃娃還我!還我我我……」迴音直達天聽。
「什麼還你?是還我纔對!」大塊頭不屑的打斷她,才轉向此時手中抱著娃兒的人叫道:「還我啦,我今天還沒抱到呢。」
啪啦!一記爆栗子轟得他滿眼的星星月亮太陽。
「不肖子,用這種口氣對你娘我說話,罰你現在立刻回房去跪在牆角思過,不必起來了。」
「又來這招!娘啊,娃娃該吃奶了,我抱回房給她娘喂,免得她餓著了。」此乃元再虹的哀怨之聲。
自憐完畢的元初虹過來搗蛋:
「胡說,娃娃吃完奶我才抱出來的。這裡沒你的份,你去廚房端補品服伺你娘子去,少來煩我們。」
「對啊對啊!產婦如果沒有好好補一補的話,以後有苦頭吃了。我說你哪,照顧你媳婦要緊,這娃娃就讓你任勞任怨的老孃看顧著,別擔心。呵呵呵……」元大娘實在擠不出任勞任怨的表情,最後便以奸笑代表一切。
哇哈哈哈……
方圓十里,不,百里內,都沒哪家的娃兒比得上她家的孩子俊俏可愛。瞧這大大的黑眼珠骨碌碌的溜轉著,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的孩子。挺挺的鼻、小巧的菱嘴、紅嫩嫩的雙頰,再加上乖巧不易哭的脾氣,可以想見日後會長成多麼美麗的大美人兒,甚至還可能成爲縣城第一美人呢。
她元大娘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孩子。喔!她愛煞了這心肝寶貝。一定是元家積了不少德,才生得出這麼美麗的子孫,呵呵呵呵……
好開心。等會街坊鄰居要過來找她閒聊,並且直說了,來的目的就是要看小娃兒。娃娃出生至今不過三十五天,別人送來的小衣服、小玩具便已堆得小山也似,天天往她家串門子,就爲了看這俊俏的小娃兒。
元再虹哇哇大叫,跟在母親身後團團轉:
「娘啊!至少讓我抱一下嘛!娃娃是我的寶貝女兒耶!」全天下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哀怨的父親了。他女兒出生至今,他都沒能在女兒清醒時抱抱她,因爲兇惡的娘與姊姊總是化身爲土匪劫人就跑,有時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兒聊表慰藉,要是給她們發現了,少不得一頓好罵,命令他不得侵擾娃娃睡眠。
嗚……好命苦哇,他是娃娃的爹耶!
元大娘纔不管他的苦瓜臉,逕自走向前庭:
「回去照顧你媳婦兒,竈上那隻當歸雞叫她要吃完,那是用當歸的須尾燉的,有助她早日排除完她體內的髒血惡露。你可別又幫她吃了。別來煩我,我和李大嬸她們在前院喝茶。看我對你多好,沒幾個婆婆會這麼好心幫媳婦帶孩子的。」
什麼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元家姊弟有了深刻體會。
「我的寶貝女兒啊……」元再虹顫抖著手,卻沒膽衝上前搶人,身體危顫顫的在風中飄搖如落葉,好不淒涼。
元初虹嘆口氣,一旦娃娃落到母親手上,她是沒任何指望了,所以很直接的認命。
「好啦!別叫啦,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算好時間,兩個時辰後搶娃娃回來餵奶,到時至少能抱一抱她……」說到這個,她纔想到:「對了,你到底想好名字沒有?老是娃娃、娃娃地叫,總不能叫一輩子吧?」
「我說要叫寶兒,你們全反對的。」還怪他呢!元再虹滿心的抱怨。
她一指戳向他額頭:
「拜託!我們姓元,叫元寶能聽嗎?」
「至少我們不姓金嘛,有什麼關係?!」他覺得很好聽又很好記,偏偏母親與姊姊意見特多。
元初虹恐嚇道:
「當心娃娃長大後怨你給她起這麼個怪名字。你喜歡-元寶-這名,不妨用在兒子身上,娃娃這邊,你是別想了。」
元再虹搔搔頭。
「慧兒說還要再生一個,但我不想耶。生孩子是那麼痛,她太辛苦了。」
她笑,拍拍小弟的肩。他們這對小夫妻一向恩愛。慧兒溫柔體貼,再虹雖然粗枝大葉,但對妻子可寶貝了。可能自幼被姊姊追著打打鬧鬧的關係,元再虹並不若一般男子那樣的唯我獨尊,對女人頤指氣使的當起大老爺。相反的,家裡粗重的工作全由他搶著做,劈柴、取水、掃地、清茅廁,他都認爲是男人該做的。
「女人一旦嫁了,總要捱過這關口。瞧娘開心的,能生出這麼可愛的孩子,再來十個也不嫌多。慧兒長得美,生出來的孩子也俊俏,她自個兒看了也歡喜不是嗎?纔會想再生的。不過別太早讓她懷第二個,至少再等個兩、三年比較好。」
元再虹忙不迭的點頭。
「娘也是這麼說的。我去-回春堂-買補品時,已經問過大夫了,他有教我怎麼算時間。」
「那就是了,你快回房照顧她吧。」
「可慧兒說叫我不要成日守著她,可以出門工作了。」他目前的工作是駕駛驛馬車,每天到各小村落將人或貨物送往太原城,也代人採買一些用品回來。有時走長程十天半個月,但大多是短程,當天來回。不過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出門了,馬車租給鄰居去賺錢。
「過幾天再說吧。你不盯著,她怕是又要偷下牀做家事了。」
「對啊,叫她乖乖休息她都陽奉陰違。」
她笑,不多聊了。
「我得到都司夫人那兒去一趟,剛纔買了些魚回來,你挑幾條肥美的送到隔街丈人家。別忘了。」
「知道了。」
※※※※※※※※
搬來開平,是八個月以前的事了。
原本爲了躲避馬吉的騷擾,才叫弟弟帶妻子往開平避風頭,預計半年以後纔回宛平縣的;但先是弟妹慧兒精緻的刺繡工夫教太原城的貴婦們大爲喜愛,成日有人上門送描圖花樣,生意應接不暇,暫時也就住下了。而後就是意外有了身孕,消息一傳回宛平縣,元家母女雞飛狗跳,當下不由分說,收拾好細軟連夜往太原飛奔,不忘捎信給慧兒的家人報告好消息。柯老爹也在三個月後領著家人打南方奔來。
一羣人小心翼翼的把慧兒當菩薩供著,滿心期盼她生出個可愛健康的娃兒。
託弟媳的福,元初虹很快的在開平建立良好人脈,成日穿梭太原各大門戶之間,與夫人們熟稔,漸受信任,牙婆生意做得挺上手。
大城市的競爭總是激烈,與貴夫人們相熟的牙婆可不少,如何脫穎而出便教她成日絞盡腦汁地想。但那並非一下子就可扭轉的,所以她不心急。謹記著以往在山西所吃的悶虧,她依然把找到強而有力的靠山當成第一重要的事。
機會靜靜到來。三個月前,都司夫人派人傳喚柯慧兒過府,熱衷於女紅的都司夫人自其他友人那兒看到她的繡品,大爲喜愛,希望能向她學習江南的各種精細繡工。元初虹一家子當然隨行,誰放心得下這麼個大腹便便的弱女子獨自前來?
一入都司府邸,便見得夫人臉上猶有怒氣,原來是不俐落的下人打破了她珍愛的玉器,當下叫當初引介那傭人進來的人牙子給領了回去,再也不與那位牙婆往來,摘除了她官牙的資格。
元初虹趁機毛遂自薦,讓都司夫人允了接手官牙工作。官牙不比私牙,引介人進官府內工作,條件更加嚴格。不懂規矩的,不例落的,嘴巴不牢靠的,手腳不乾淨的,一旦出了事,官牙也得連坐處分的。
但她相信自已有能力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三個月了,她帶進府的人有四個,還算令夫人滿意,加上元初虹性情明朗,口才便給,常能逗得一羣夫人們開心不已,所以三天兩頭便要傳她過府談些閒趣。
這是必要的應酬,因爲人脈的拓展攸關於生意的清淡或興隆。不過也因爲終日拋頭露面,以致於當牙婆的總被人認爲不正經、不是良家婦女。如果是已婚的中年婦人當牙婆,還不致招來太多閒言,但像她這樣未婚(而且是高齡又未婚)的姑娘當牙婆,那就少見了。
不僅不會有人上門提親,也不免招人側目。
今日,一羣貴婦人相約在都司夫人的花園裡繡花,品嚐著從南洋引進中土的菠蘿(鳳梨)。在傭僕的扇涼下,盛暑的熱氣似乎沒那麼教人發燥了。
「我說,元姑娘,你當牙婆幾年啦?」都司夫人一邊描圖樣,一邊問著。
元初虹替四位夫人倒茶,笑應道:
「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八歲時就跟著孃親四處跑,不過真正經手人牙子生意要算是十二歲那年。」她永遠都會記得年-是她談成的第一筆漂亮生意。
與都司夫人交好的縣令夫人訝然問:
「那麼多年了,莫怪耽誤了你的姻緣。這行當,沒有女孩兒家會做的。」
被召來當陪客的一名肥胖牙婆笑裡藏刀地道:
「哎唷,可不是嗎?元姑娘好本事,拋下姻緣線,硬是出來搶人飯碗,如今……二十了吧?呵呵……我那女兒也二十啦,今年春天已給婆子我生了第四個外孫了呢。」
「您好福氣。」元初虹只是笑笑。
副都司夫人疑惑道:
「怎麼你家人沒給你找個對象呢?你別介意,但一般人到你這年紀,是該嫁人生子了。」
「是啊,我們這些姐妹都沒超過十六歲嫁人的。」都司夫人點頭。
元初虹彎下身去給爐子添炭火,讓茶水可一直保持在沸騰狀態以沖泡出好茶。
「我沒夫人們好福氣。」
一名瘦牙婆咯咯笑道:
「瞧她那模樣,哪家漢子看得上眼?平庸也就算了,還成日拋頭露面,今生是沒指望啦。」
幾名丫鬟、僕婦掩嘴輕笑。
都司夫人輕啐道:
「胡說!我瞧元姑娘長得挺好。雙目靈活有神,身形健美有致,五官端正和慧,是好命的模樣。」
在場的第四位夫人是太原首富之妻,長著一張圓滿的福氣面孔,打量元初虹之後道:
「說的是,除去美醜的世俗觀點,這女娃兒長得還真端正,不可能會沒姻緣的。元姑娘,你心中沒有人嗎?」
縣令夫人拍著雙手:
「如果沒有,那好,我們衙裡的林捕頭前年剛喪妻,正缺個伴兒呢!要不就這麼說定好了,改天叫他上門——」
哇呀呀——
元初虹傻眼,連忙阻止這羣沒事忙的貴夫人再談下去。要是讓夫人們討論完,她怕是嫁人定了而且還是隨便給嫁掉。
「不是這樣的,呃……事實上我……我至今未婚是……是有原因的。」
「呵呵呵,當然有原因,沒人上門提親嘛!」一胖一瘦兩牙婆笑成一團。
元初虹跟著咯咯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又不是你們,哪來那種命?」
「元初虹,你是什麼意思?!」瘦牙婆尖聲質問。
「好啦!你們兩個的聲音教人聽了難受,先回去吧!」都司夫人受夠了這兩個言詞尖刻又乏味的婆子,揮手要她們退下。
不敢多言,兩牙婆摸摸鼻子,趕緊走人。臨走前不忘狠瞪一眼那個備受夫人們喜愛的女人。
副都司夫人放下了針線,追問:
「說點好聽的吧,元姑娘,你不婚的原因肯定不會教我們失望吧?」
縣令夫人也期待著:
「對啊!要是說得不夠感人,我可要你非嫁林捕頭不可了。」
這一羣自幼嬌養在深閨的女子敢情是把別人的故事當成傳奇小說來聽了,巴不得她掰出些可歌可泣的橋段來供她們打發無聊的午後時光,就當看戲一般。
元初虹在心底偷偷扮了個鬼瞼,胡亂說道:
「是這樣的,其其實我十二歲那年,有遇到一名男子——」完了,她的說書能力根本是零哪。
「然後呢?」
「那男子是否正是一位落拓書生?」
「你在後花園贈金?助他上京求取功名?」
「或者他是名江湖俠客?」
天哪!每一個都比她還有想像力。她且說且編地道:
「各位夫人哪,初虹只是個小鄉姑,可不是你們這種又美又尊貴的身分,沒命遇見大人物或未來舉人的。」
「莫非是青梅竹馬?」有點小失望,但仍是期待聽到一段美麗的戀情。
「是的,算是青梅竹馬!」腦中飛轉過一張面孔,不讓那抹面孔飛太遠,思緒立即拉回來定格。啊!是他,年。很好,有個具體的人物,那就好掰了。她流利的編出一段「青梅竹馬生死盟」以饗聽衆。
「我與他,是山西同鄉,在那個荒年沒收成的年歲,我們雖互有惰意,卻不能相守,他爲了幫助家裡,將自己賣到京城當傭僕……」
說著他十八歲回來,訂下了親事,但來不及完婚,就被召回京城,一同陪主人出海去了,至今音訊全無……
說著烈女不事二夫,家人不忍逼她改嫁……
說著縱使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她仍在等,等那微乎其微的奇蹟……
說著年華似水流,她的等待依然堅實,任由光陰帶走她的青春,無怨亦無悔——
夫人們紅了眼眶,爲這令人鼻酸的悲戀唏噓感動,不住的安慰她,說那人一定會回來。
只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不知爲何,竟真的心酸了起來。
胸口有著濃濃的惆悵,不知道是爲了哪般。
或許,只因明白到:這樣的孑然,將無終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