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孤山腳。
燕六郎帶隊,浩蕩千人。
刁縣丞等人已經提前一步去往松林渡,調度官船與焚天鮫油。
“明府,大夥已集合完畢。”
歐陽戎頷首,準備上馬,忽然想起一事。
他轉頭走去,將一灘爛泥似的女祭司,拖至陣前。
只見,年輕縣令當着即將出發的捕快、民勇組成的隊伍的面,拔出腰間長劍。
劍鋒揚起。
陣前一片寂靜,衆人靜立,無數目光投來。
似是等待或期待某種隱隱猜測到的祭旗。
劍鋒散發灰濛濛月光,在陽光下頗顯微弱。
可劍身也出奇的沒有倒映任何日光,倒是奇異。
歐陽戎並不知道此劍出自某位老鑄劍師之手、是致敬所在師門歷史上所鑄的某一口劍。
他僅僅只覺得此劍十分好用,特別是斬首十分順手。
“救救我,快救救我!求你了,別吃我,別吃我……啊!”
玉卮女仙的嗓音戛然而止。
有連續“砰砰”的重物墜地聲。
歐陽戎瞬間感覺到臉龐微燙且溼漉。
他改爲單手握劍,劍鋒直指松林渡方向,示意衆人。
這一支官吏百姓齊齊沉默、上下一心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歐陽戎本來是想把玉卮女仙交給小師妹處理,可今日揭露柳家的缺德陰謀,玉卮女仙是共犯,得罪的不僅是小師妹與他了,還有全體龍城百姓。
看着面前開動的隊伍,歐陽戎接過燕六郎遞來的手帕,擦拭臉上血跡。
燕六郎彎腰,搬開玉卮女仙屍首。
歐陽戎臉色忽愣,低頭看了看滿是血跡的手帕。
“明府,您怎麼了?”燕六郎見狀,關心問:“可是身體有什麼不妥?”
“沒……沒事。”
“明府,我看您臉色……”
燕六郎話語頓住,突然揉了揉眼。
怎麼感覺明府眼睛深處剛剛好像冒了一下紫光,難道是他看花眼了?
燕六郎臉色好奇,欲要開口,歐陽戎已恰好轉過頭,背對燕六郎,蹬上馬背。
“好了,走吧,船快到了,別讓它等咱們。”
“是!”
燕六郎拋擲腦後,上馬前奔,整理隊伍去了。
歐陽戎騎在馬上,慢慢吊在隊伍後方,他怔怔低頭,盯着手掌心,眸閃紫光,呢喃:
“這是觸發了什麼福報?又需要三千功德?”
歐陽戎內視震慘不已的福報鍾,略微猶豫。
就在這時,他眸中紫光瞬間消失不見。
了無痕跡。
歐陽戎微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馬匹,又回頭看了看被甩在身後的大孤山腳。
他突然調轉馬匹,往回走了點。
眸底紫氣再次涌現。
“果然是和剛剛的玉卮女仙有關,離開一定範圍,無法觸發……倒要兌換看看,是何蹊蹺。”
歐陽戎低語一聲,紫眸閉目。
片刻後,睜眼。
眼底紫氣消失無蹤。
他左右四望了下。
毫無異常。
下一瞬間。
歐陽戎身子一顫,差點從馬背墜下摔地,攥住繮繩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
某年輕縣令身體在馬上扭曲起來。
有神話靈性油然而生。
天地靈氣倒灌入體。
“好燙!”
若說上次吞下小師妹贈予的古怪丹藥後,歐陽戎渾身暖洋洋的,宛若體內有一間屋子,開始窗門緊閉,自然升溫。
那麼此刻,他便清晰無比的感覺,有人將一塊炙熱紅炭,硬塞進這間窗門緊閉的屋子。
平添一座火爐。
而與此同時,距離歐陽戎不遠處樹林裡,一處潦草新掘的土坑內。
胖乎乎的女祭司、手腳姿勢扭曲的屍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乾癟腐朽。
像是被抽空了某種生命精華一樣。
只可惜,除了受驚嚇的蟲蠅,這一幕無人發現……
痛苦的時間彷彿無比漫長,但現實卻是短暫的。
少頃,馬背上,歐陽戎牙關漸鬆,滿頭大汗的喘息,擡頭四望。
這一次睜眼。
眸中取而代之的……是淺藍顏色。
“九……九品?”
歐陽戎低頭,睜大眼注視手掌,表情有點不可置信。
視野中。
有淡淡藍氣緩緩流淌於手少陽經。
小師妹說過。
九品,淡藍靈氣。
“那豈不是,也可以望氣了,無需藉助小師妹的靈氣渡送……”
嘀咕間,歐陽戎握拳。
深呼吸一口氣。
一呼一吸間,似是天然就遵循了某種吐納之法。
無師自通,靈氣自丹田調動起來。
他循着上一次謝令姜渡送靈氣時產生過暖洋洋感受的那幾條經脈、也就是靈氣運行的經脈,運行靈氣,上行至耳顳部。
官道上,歐陽戎坐在馬背上,直起身,仰頭西望向遠處小孤山上空。
臉色愣愣。
頭再轉,南望雲夢澤方向的天空。
稍息,歐陽戎收回眸光,沉默打馬,繼續朝松林渡方向趕去。
他又看到了小孤山上空那一抹澄藍劍氣。
是正在首次洗劍的異象。
除此之外,還有云夢澤上方白茫茫的濃郁水氣。
只不過此刻,歐陽戎望到,那片無比廣闊的白茫水氣,東北角一側,水氣正紊亂暴走……
“那是狄公閘方向,正好對應現在的漲水,水氣狂暴,是被洗劍的劍氣牽動的沒錯……得阻止他們。”
歐陽戎臉色嚴肅,沒一會兒,便追上了燕六郎他們的大部隊。
此刻衆人急行軍,歐陽戎找了個藉口,倒也沒人糾結關注他剛剛的落隊。
只是人羣最前方,背對衆人的歐陽戎依舊目露疑惑。
不動聲色的閉目,掃了眼功德值。
“還剩一萬六千餘……間隔太近,這個福報應該是與死去的玉卮女仙有關,可這突如其來反饋給我靈氣,是怎麼回事?
“是隻要我親手殺了練氣士,功德塔福報鍾就能汲取對方部分靈氣,反饋給我?那這也未免太離譜了些,豈不是誘導唆使。
“還是說,因爲我與玉卮女仙有某種淵源?她曾用特殊手法殺過我,作用是相互的……
“被祭品反殺的祭司?
“話說,那我現在是屬於什麼神話道脈?原本小師妹剛剛走前還暗示我,已補全漏氣之體,下次帶我回趟書院,獲取一份儒門練氣術傳承。
“現在倒好,莫名其妙就九品了……我是不是走錯路了。”
歐陽戎皺眉嘀咕。
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憂。
不管如何,事已至此,歐陽戎暫時收斂心神,正視眼前營救阿山之事。
小師妹不在身邊,晉升九品也算是多上一份安全保障。
一刻鐘後,歐陽戎、燕六郎率隊匆匆抵達松林渡碼頭。
恰好這時,刁縣丞調來的最後幾艘官船也緩緩停靠在了碼頭。
一切準備就緒,正好無需等候。
行動迅敏的兩方齊聚後,紛紛登船,不耽誤一分時間。
官船的船隊緩緩開動,正好走新修的折翼渠水路捷徑。
兵鋒直指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劍鋪!
……
就在遠處蝴蝶溪行駛的官船上官民們衆志成城、分發焚天鮫油之際。
龍城縣城,鹿鳴街深處的一座府邸內。
一場一邊倒的廝殺已經緩緩結束。
庭院內,一襲紅衣的倩影正站立在空地中央。
謝令姜低頭,收劍入鞘。
周圍地上,密密麻麻有一大圈的倒地的身影。
不遠處的一座雅亭內,離閒一家人帶着一些丫鬟下人,驚魂未定的走出亭子,繞開亭外地上的黑衣強盜們的屍體。
“賢侄女,你沒事吧?”
離閒正了正員外帽,迎上前去,關心問道。
謝令姜微微搖頭,轉頭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這些強盜。
離閒、韋眉等人也一臉後怕的看了看四周地上。
剛剛縣衙發佈撤離令,離閒一家人也第一時間收拾東西,準備去大孤山避難。
誰曾想,突然闖進這一批強盜,似是打劫,四處翻找財物,同時控制住了離閒一家人,軟禁亭內。
“幸好賢侄女及時趕到。”離閒滿臉感激,老淚縱橫。
謝令姜點頭,沒有說話,眉頭微皺。
“這不是強盜,一眼假的。”
離裹兒一襲紫色襦裙女裝走來,玉手指了指地上七零八落的黑衣屍體,頷首輕聲:
“單純劫財劫色的強盜沒有這麼好的紀律,纔不會管我們是不是離氏血脈,見面直接拔刀招呼,只留下一個豪宅主人就行了,其它女眷親屬軟禁或侵犯。”
說話赤裸裸,毫不避忌。
謝令姜多看了她一眼,“那離妹妹覺得,幕後之人是何目的?”
離裹兒俊眉微蹙:
“不知道,本來想安靜等等看,這是唱一出什麼戲碼,結果謝家姐姐就來了。”
還嫌她來的快?
謝令姜不爽問道:“被歹人軟禁,你就不怕?”
“誰會不怕,但怕有何用,倒不如靜下心想想辦法,與幕後之人周旋。”
謝令姜不禁側目看了身前挺腰的襦裙小女郎一眼:“離妹妹倒是一向心大。”
頓了頓,眸光掃過她的裙袖,謝令姜朝兩手籠袖的離裹兒道:
“收入鞘裡,別割傷自己。”
“鞘早丟了,麻煩。”
離裹兒垂目答道。
裙袖中,一口信劍的劍柄上,緊攥的玉手微微鬆了一點。
她目光注視謝令姜腰間長劍,俏臉泰然自若道:
“劍本鋒芒,爲何入鞘,這天下每一柄劍,本就都不該入鞘纔對。就像史書上的鼎劍一樣,無鞘可裝。”
“好了,裹兒,都什麼時候了,還和伱謝姐姐扯這些歪理邪說……”
韋眉訓斥了下自家性子奇迥的閨女,轉而又感激寬慰了謝令姜一番。
謝令姜搖搖頭:“無妨。”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離裹兒,心中微微嘆息。
這離家妹妹,別看眼下輕描淡寫。
但謝令姜覺得,她剛剛若是來晚一步,誰也說不準,這位離家妹妹會用袖中這柄藏劍,去主動做些什麼,哪怕不自量力,但絕不坐以待斃。
“你找到歐陽良翰了?”
離裹兒忽然問道。
謝令姜回神,瞧了瞧,發覺離裹兒芙蓉小臉上,好奇、興趣的神色似是比關心神色更多一些。
“他在大孤山。”謝令姜面色如常點頭。
這時,離閒插話問:
“沒事這就好,話說賢侄女,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有危險的?”
謝令姜聞言,微微吐了一口氣:
“還是大師兄機警,他分析出衛氏與柳家,可能會對你們下手,命立馬我回來保護你們。”
“這……”
離閒與韋眉、離大郎等人面面相覷,臉色皆有動容。
離裹兒亦微微側目。
離閒愧疚感動道:
“那他那邊怎麼辦,萬一柳家要對付他,都怪我們,拖累了你和良翰賢侄。”
謝令姜沉默了下,點頭說:“我先把你們轉移到大孤山,再去找大師兄匯合。”
衆人立馬應允。
卻見,紅衣女郎手握腰間佩環,花容遲疑:
“不過還有一件事,你們有見到陳師叔沒……我的通靈玉環感應不到他,難道現在不在龍城?”
謝令姜向離閒一家形容了下那位不見蹤影的書院師叔。
離閒也是大眼瞪小眼:
“賢侄女是說,這位陳師叔此前一直暗中保護咱們?可是賢侄女走後,此人從未現身過……”
謝令姜凝眉,心中忽生不祥預感。
可這時,離裹兒突然指向鹿鳴街對面的某座宅子道:
“此前我過生辰禮,衛氏派來子弟,與祖母的宮人一起送禮,前者就住對面。”
其實,她剛剛也在等對面住的人“登門拜訪”。
離裹兒看了看四周的“強盜”屍體,有些話沒全說。
聞言,謝令姜瞬間擡首,望去。
靜立片刻,“你們躲好。”
丟下此話,一襲紅裳宛若旋風,衝出蘇府,潛入街對面的那一座深宅大院。
半炷香後。
只見,大門口,一襲紅衣的身影再次出現,兩手空空。
謝令姜蹙眉朝等候的離裹兒、離閒等人說:
“裡面沒人。”
衆人困頓。
“先回大孤山,找大師兄。”
謝令姜不再猶豫,帶領離閒一家人,迅速撤離。
……
蝴蝶西岸,古越劍鋪。
有三艘官船正停靠在岸邊渡口。
人來人往的下船。
柳子安、柳子麟一行人,帶着被扣住的年輕縣令身影,一齊走進劍鋪。
柳子安扭頭,認真吩咐道:
“劍鋪戒嚴,都給我盯住,有什麼動靜,立即稟告!
“再去把所有工匠全召集過來,今日,老子也要公審歐陽良翰!替咱們大哥報仇!”
柳子麟與柳福神色一震,紛紛領命退下,佈置防禦。
見他們背影離去,柳子安擡頭看了眼即將正午的日頭,又看了看小孤山半山腰位置:
“歐陽良翰啊歐陽良翰,你回來的真是時候,時間剛剛好。”
柳子安喃語,他朝身後五花大綁的歐陽良翰笑了笑。
旋即,二人來到河岸邊的一座古樸高臺。
柳子安抓起衣襬,一步一步登上這座熟悉的斬龍臺。
病怏怏的臉上潮紅一片,眼底壓抑不住的興奮。
身後方,歐陽良翰表情木訥,平靜看着他的激動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