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狐

畫本里總說,生在帝王家的人,遇到了是要叫人害怕的,哪怕他不曾與你言語,你額間也要留三分薄汗。

她一直以爲這是那故事間用來叫人緊張的話術,卻不曾想今日叫她自個遇上了,別說是額間,連她的後背都快讓汗溼透。

那令她不安的人物就坐在正廳裡,整個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着剛倒滿茶水的茶盞,另一手來回撥動着杯蓋,拂着飄起的茶渣,但是並沒有一絲飲茶的意思。

不過若是將這位小主的身份拋置一邊,那可真是個任誰看了都移不開眼的姑娘。一頭烏髮如瀑,鬆鬆散散地用錦緞束在身後,偶有幾縷不聽話的髮絲搭在肩頭,蹭着她的脖頸,將那羊脂玉一般的皮膚襯得更爲白皙。

不巧的是,她未敢擡頭細細端詳這人兒,只在慌亂之中瞧了兩眼,難以仔細的去形容那眉眼。不過畫本里描述的那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的美人,就是這般的人兒吧。

想到這,她就鬼使神差地擡起頭,想要再仔仔細細地看一眼,怎想直接和那位人物直接撞上了視線,她猛地低下頭,只感覺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今日她這條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這裡了。

“本公主那般可怕麼?又不是生吞活剝了你的怪物,那麼緊張作甚?”座上的人兒早就注意到了面前這個丫鬟的反應,她前來將軍府是找人又不是索命,怎麼人人見了她連氣都不敢喘。

想着就有些生氣,力道有些大地放下茶盞,在小桌上砸出“砰——”聲,本就是緊張得很的丫鬟,一席話畢後聽到這一聲,更是被嚇得雙腿斷了舷,立刻跪拜在地。

求饒的話卻卡在嗓子眼,怎麼也喊不出來。

她家小姐怎麼還不回來啊……

“好生無趣,”小公主不太滿意地鼓起臉頰,“本以爲如慕姐姐府上的丫鬟會機靈有趣些,現在看來倒是連朝堂上那些個老頭都不如,他們都比你們會哄本公主開心。”

有些失望地踢了踢腳,內心萌生了想要回宮的念頭。

她起身欲要走,卻又隱隱能聽到府外疾馳而來的馬蹄聲,大抵是收到口信的人趕回來了。

“你快些退下,別叫你家小姐誤以爲本公主蠻橫無理。”她低頭催促丫鬟趕緊離開,丫鬟聽到面前的人兒發話,即刻起身謝恩,心想着今天一定要回去將佛經好生抄誦幾遍,今後可千萬別讓她遇到這等事了。

不過佛祖仿若不喜她這突如其來的誠心,謝恩告退時她的腿真真的沒緩過勁,險些在原地摔了一跤。

從府門匆匆趕來的南如慕恰好將這一幕收進眼底,強忍着笑意走了過去,她可愛的小姑娘走到哪都會遇到這樣的“趣事”。

“六公主,臣女來遲,還望公主殿下恕罪。”南如慕還未步入廳中,遠遠地問候了一聲,只見那人兒問聲臉色稍變,不過即刻就向她奔來,將皇家儀態一股腦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無奈,她只能張開懷抱,任由這姑娘撞個滿懷。

“姐姐是在怪我久日未來看你麼?和我言語得如此生分,我可是沒有姓名就只叫六公主?難怪你府上的丫鬟如此乏悶,只知道給我添茶水,單單看一眼就像是要取她性命。到頭來是我的錯,原是我……”小姑娘不禁逗,稍稍故意惹惱她,就要抓住你一頓說你的不是,七拐八彎地暗示自己受了委屈。

她是受不了這丫頭一直說了,只得輕拍她的發頂,柔聲認錯。

小姑娘打了個嘴皮上的勝仗,用手摸了摸南如慕拍過的地方,對着她莞爾一笑,半闔的眼眸裡宛如落滿星辰,讓人久久移不開眼。

“好了煙煙,你出宮向來都是早早地送來口信,今日怎麼這般急地將我從軍營裡叫回來。陛下一直管你管得緊,這次是如何允你突然出宮的?”她一句話將卿煙問得頓住,小姑娘撅了撅嘴,含含糊糊地從脣齒間擠出幾個字:“被父皇罰了…“

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平日裡卿煙沒少在宮中惹禍,皇上寵着她,從未有過責罰的先例,怎麼今日不但罰了,還把人罰出宮,罰到了將軍府上。

“你講事情講得清楚些,陛下爲何罰你,如何罰你,爲何罰到將軍府?”南如慕扶額看着卿煙,生怕她嘴裡蹦出一句瞎話。

卿煙小心翼翼地拉過南如慕的手,撒嬌似的甩了幾下,道:“昨日聽五皇兄說鬥雞十分有趣,講的我眼饞,我就命人在宮外給我帶了兩隻回來,怎想在御花園玩時叫父皇看見了,便罰我在淨月宮禁足。我禁足了一晚實是無聊,便想着溜出宮來將軍府禁足,將軍府禁足絕對不會悶!如慕姐姐你放心,被父皇發現了也全是我的錯,所以別趕我走好嘛~”說罷她還對着南如慕傻笑了兩下,叫南如慕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罷了罷了,好在皇上向來寵她,她也一向會撒嬌,就由着她鬧吧,等陛下上門要人了再將她完完好好地送回去就是。

“好了,且由着你吧,你也知道我向來對你沒辦法,去我的清影院用午膳吧。”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吩咐丫鬟去讓廚房準備午膳,多做些卿煙喜歡的吃食。

“我就知道在姐姐府上好過在宮裡,我歡喜什麼姐姐都知道。”卿煙在南如慕身旁蹦躂了幾下,絲毫沒注意溼漉漉的地面,這幾日雨水不斷,未見太陽,府內的地面格外溼滑,南如慕恐她摔倒,急忙拉過她的手,牽着她慢慢地去清影院。

明明再過幾月就要及笄了,怎麼還是不夠穩重呢。

南如慕不做聲色地轉過頭,將視線停留在卿煙身上,又恐被小丫頭髮現,纏着她問個所以然,便即刻轉了回去。

等到小姑娘及笄,就該要嫁人了吧……

她拉着小姑娘的力道不自覺的緊了幾分,心也像是突然被撕了個口子一樣尖銳的疼痛起來,她的感情,難道真如她所懷疑的那般麼。

“咕咕咕——”小姑娘腹中傳來的咕咕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身邊人的耳根微紅,反過手扯着她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不知怎麼的,心間揮之不去的煩悶頓時煙消雲散,她甚至有些想要笑出聲的慾望。

原來一切都如她所懷疑的那樣。

南如慕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夾雜着幾分諷意,笑諷她這到頭來幾不能如意的感情。

但是她不介意這種結局,她所願的,只是她的小姑娘一世安好,莫因爲這流水情深而平添愁緒。

行至清影院,她秉退左右,只留自己與卿煙在房內,只見小姑娘如釋重負,談吐間都失了不少端莊溫婉的意味。生在皇家,果真時時刻刻都要將壓力擔在肩頭麼。

“煙煙,”她輕喚一聲,那人兒便回過頭來,手裡還舉着咬了一般的雞腿,“將軍府永遠可以讓你依靠。”她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麼一句,卻還是沒有直言自己。

卿煙被南如慕突如其來的話說的愣怔了幾秒,轉而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兩手交疊撐在身前,歪着頭對南如慕盈盈一笑。

“好,你永遠是我的依靠。”

南如慕怔在原地,眼底那股溫熱的液體漸漸升騰,幾欲要奪眶而出,少女突如其來的話既溫暖,又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扎進她心底,叫她痛楚。

不過她的小姑娘並沒有任何過錯,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心魔……

皇宮

御書房內人影憧憧,不同往日的吵鬧。

卿淵剛處理完政務,本想帶着那兩隻已經燉煮好的“元兇”去淨月宮找卿煙談心,卻沒料到被幾個兒子突襲地措手不及,就像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故意來攔着他一樣。

看來他身邊有幾張不太牢靠的嘴巴。

不過這幾個小子的目的和他要做的事情並沒有衝突,估摸着也耗不了他多少時間。

皇帝這麼想着,便放幾個兒子進來了。

卻不曾想他們明明行禮前還安靜的如同羔羊一般,禮畢後卻吵鬧的如同卿煙的那兩隻鬥雞。

他擡手按撫額頭上躁動的青筋,厲聲道:“什麼時候御書房能容得下你們如此聒噪了,是不是朕給你們安排的事不夠多?讓你們閒的朕面前嘰嘰喳喳,一通吵鬧。有事就趕緊說,沒事就馬上給朕滾出去!”

怎麼一個個的都不會簡單地說句明白話…

只見他一席話畢,幾個皇子在他眼皮底下眼神交流了一番,然後推推搡搡地把太子擠到了最前排。

朝堂上都生的牙尖嘴利的,私下裡到了御書房反而蔫了,真叫他沒眼看。

被推到前排的卿墨剛要把思忖好的話說出口,便被皇帝一個手勢叫停。

他現在看出來了,這些個“好兒子”來的匆忙,什麼計劃也沒有,再這麼耗下去就過了用午膳的時辰了,還是給他們些方便爲好。

“要爲皇妹求情便說,推推搡搡的不像個樣,朕什麼時候把你們生養的如此扭捏了。”他開始給明面上的示意,若是這時候他被勸說解了淨月宮丫頭的禁足,一會去用膳的時候便不會把氣氛鬧得太僵。

不想幾人被這一席話說的愣了神,父皇這是挖坑等他們跳還是真的想聽他們爲妹妹求情,這和預想的情節不一樣啊。

平日裡最得寵的便是小六,犯了錯從未被責罰過,昨日父皇卻突然就將她罰了。小六犯錯尚且是禁足,他們要是在這個節骨眼說錯了話,實是難猜後果,還是拖着思考對策,小心爲妙。

御書房內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局勢超出皇帝的預料開始僵持起來,他不說話,面前的幾個人也一言不發。他在心底嘆了口氣,看向一旁負責御前侍奉的陳公公,想要暗示他說點什麼打破僵局。怎想到陳公公被突如其來的局面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低頭硬看着懷裡的拂塵。

這老貨,估計又在心裡想怎麼才能讓腦袋纔不搬家呢。

看來今天這頓飯是吃不成了。

“陳譽德!朕要帶去淨月宮的雞湯可是冷了?”他故意擡高音量,讓這些個蠢鈍的兒子聽聽清楚,同時也嚇醒那個惜命的老傢伙。

陳公公慌慌張張地前去探了探一旁盛着雞湯的食盒,道:“回陛下,已經涼了。”

一旁的皇子們彷彿突然開了竅,原是父皇本就自己要去淨月宮找臺階下了,虧的他們聽到風聲火急火燎的趕來,還以爲小丫頭要被狠狠訓斥了。

卿淵察覺到他們的深色變化,長嘆一口氣,湯也涼了,用膳的時辰也過了,淨月宮也沒去成,小丫頭也還在生他的氣,一會定要在商談要事前和宰相好好地吐一番苦水。

“你們去淨月宮傳我口諭,解除卿煙的禁足令,而後出宮回府好好反思反思,爲何自己如此愚鈍!都退下吧。”他擡手示意他們趕緊消失在他的視線裡,幾位皇子收到示意立刻行禮告退。

離開御書房後,幾人在去往淨月宮的路上瞧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宰相家的女兒。

“臣女見過幾位王爺,不知王爺們是否知道六公主去了哪裡,我聽聞公主昨個被禁足,由於在陛下聖怒之下便未敢即刻前來看望,怎想今日來了,卻見整個淨月宮的宮人們都在找公主,將淨月宮翻了個底朝天也爲找到,我拖着未讓宮人稟報,想要去宮外將軍府找南小姐求個法子,不想正巧在路上遇到了幾位王爺,還請王爺也想想辦法。”顧初見到幾人恰巧在路上,便小跑過來說明了情況。

“顧小姐莫急,父皇剛剛已經解了煙煙的禁足令,所以她現在身在哪裡都沒事,全然無需擔心。”卿墨將皇帝的旨意告知顧初,顧初這才放下心來。

卿煙這丫頭,倒真是什麼都不怕,偷偷地溜出宮去誰也不知會一聲,叫他們一個個的跑了個空,到頭來還是白操心。

“師父,我下次再來帶你晉見公主吧,且等她回宮再說。”顧初的交談聲一時吸引了幾人的視線,他們這才注意到,顧初的身邊還有一個被斗篷遮擋的嚴嚴實實的人。

可能是感受到了幾人的注目,斗篷下伸出一隻執扇的手來,只見那人擡起頭,頭上的斗篷緩緩下落,露出一雙火紅的狐狸耳朵。

“好,這般隨性的人兒,我定是樂意見的,”她十分隨性地展開手中的摺扇,掩住半張面孔,金黃的眸子裡盡是笑意,“不過按照你們人類的禮數,我是不是應該先見過這幾位王爺呢?”

她學着顧初剛剛的樣子行了禮,受禮的幾人怔怔站在了原地,這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