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顫，紗幔合攏。
我迅速向左右看了看，閃身避到了簾後。
透過風動帷幔隱約的縫隙，我看着上官雪影奔入水榭，放輕了腳步走到榻前，俯下身子低聲喚道：“唐二……幫我驅毒……唐二……”
“時辰未到。”白衣男子的應答低沉而淡漠。
“那……先吃些夜點吧？”她聲音甜美，是我從未聽聞的溫柔。
“小姑姑請自便。”唐二微微側身向內，削薄的身形讓人無端生出憐惜之意。
上官雪影偏身坐在他身旁，攏了攏他披散的烏髮，柔聲道：“唐二，出山幫我，興復流雲教！”
“對不住，我答應過先父母，萬花谷永不入江湖。小姑姑，您就省了這份心吧！”
“可我不想去求裘照影！”上官雪影扶額哀嘆，忽然怒道，“唐二，你能不叫我小姑姑麼？叫聲姐姐也好！”
“長幼有序，恕唐二不敢逾禮。”
他緩緩起身，朝上官雪影深深一揖。
上官雪影怒視着他，大約是心中恨極，猛然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厲聲道：“讓你叫你便叫，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哎喲！”話沒說完，已慌忙鬆開手用力甩着。
“你又用毒！別忘了你這天下第一毒手也是出自我流雲教！”
唐二微微一笑，輕甩寬袖自她手上拂過，上官雪影安靜下來，揉了揉手掌，翻來覆去看着，忽然跺了跺腳，恨聲道：“下次我一刀便取你性命，看你還有命下毒！”
“若是那時小姑姑不小心容顏受損，只怕會沒了救治之人。”唐二又靠回榻上，閉目休憩，顯是要攆人了。
原來這人是個用毒的行家！我不覺心底生寒，勉強向後靠了靠，極力屏住氣息，不讓他二人發覺。
上官雪影卻不就走，半蹲在唐二榻前凝視他許久，輕輕道：“唐二，叫我一聲妹妹聽聽。”
唐二緩緩道：“小姑姑若是嫁個如意郎君，不愁沒人天天叫你妹妹。”
“你這頭豬！”上官雪影暴怒而起，捏起拳頭比了比，卻似不敢落在這人瘦弱的身體上，一回身捶上了桌案。咔啦一聲輕響，紫檀木的桌子在渾厚的內力激盪下應聲碎裂，化成了齏粉。
唐二卻連眉尖都沒動一下，淡淡吐聲：“谷中生計艱難，厲行節儉，五百兩銀子賠償，請小姑姑交給素衣收了。”
於是，上官雪影飛奔而出的暴怒身影，眨眼便去得遠了。
我無意中偷窺了旁人的談話，心中略覺不安，好在唐二一直閉着眼一動不動，好似睡熟了一般。
又過了盞茶時分，我見他還是沒有起身的跡象，便打定主意偷偷離開。不料我剛提起裙腳，一聲雲子落在玉盤上的脆響，耳畔傳來男子慵懶的聲音：“出來吧。”
“啊！”
原來他早已知道我躲在裡面，卻不點破，任由我糾結爲難。我臉頰火熱，只得磨蹭着出來，向他行禮。
“你就是蘇七？”
“是。”
我擡眼，正對上一雙深遠空寂的雙眸，眼神淡漠地似一縷煙塵，彷彿能將人化了去。我心頭一顫，不覺垂下目光，落在他虛搭在身前的手上，白皙的手指細長紅潤，全然不似一雙整日接觸毒物的手。
“蘇七，你近前來。”
我雖心中疑惑，仍是走到他身前一步停下，不料他竟擡起雙手，撫上我的面頰。我駭然後退，卻於這一瞬間發現他的眼瞳全無焦距，脫口道：“你的眼……”
唐二淡淡道：“不錯，我的眼睛看不到。”
我心中歉疚，走過去捉起他的雙手按在我臉上，笑道：“你看吧，我生得極醜，不要嚇着你。”
我既知他是盲者，目光便肆無忌憚打量他，這唐二比夕夜猶要俊逸三分，當真可惜！
溫潤的手掌在我眼鼻口面輕輕撫過，便即收回，唐二的脣邊隱隱露出了一絲笑意。
“蘇七是個美人啊！”他輕嘆一聲，自榻旁取過一隻錦盒遞給我，“這是見面禮，凝碧丸，或可清熱解毒、增壽養生，總有些用處。”
我接過打開，見是四顆碧綠渾圓的藥丸，清透可愛，一想到方纔上官雪影說他是天下第一毒手，不覺心中惴惴：“這不是□□吧？”話一出口，已知唐突，卻也收不回來。
唐二忽然笑了，眉眼化開一般的清透淡爽，我怔怔地瞧着他，已知道夕夜與他終究是不同的，夕夜的笑中總是摻雜着深深的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深長。相似的眉眼，卻有着完全不同的風流韻致。
哼，夕夜那臭小子不知去了哪裡，出了這萬花谷倒要好好尋到他，給他點教訓。
正胡思亂想，唐二已道：“若是你想要□□，我便送你一些。”隨手一拈，也不知從哪裡出現了一個錦囊，“這一時醉總有幾十粒吧，服下之後一個時辰難以凝聚內力，不會傷人性命，解藥麼……不過是一碗清水。”
我大喜，忙一把搶過塞入囊中，連聲道謝，看着他微微勾起的脣角，臉頰仍是熱了熱。
“你……爲何待我如此……”
唐二沉默片刻，幽幽道：“唐鴻是我大哥。”
啊……啊……
我愣住，自踏入江湖以來，我似乎天天都在走狗屎運。唐鴻是我師兄，那麼這唐二……也算是我師兄了麼？
“唐……二師兄。”我遲疑着叫出口。
“不必叫我師兄，我與你全無干系，送你這點藥，不過是唐鴻的囑託，還他個人情罷了。”唐二忽然淡去笑意，“蘇姑娘可以去了。”
我被他忽然而來的冷淡怔住，訥訥道了聲“告辭”，便退出了水榭。行到湖邊，回首望去，彷彿仍能見着水榭中那人削薄身影的一點輪廓。
“蘇姑娘可隨我去了。”
身後傳來素衣柔軟的聲音，我驀然回身，見到丈許外古樹下素衣沉靜的身影，原來她一直在此相候。
素衣竟然又將我帶入了石屋歇息，未等我開口詢問，已歉然道：“這是上官姑娘安置的，咱們谷主也不敢得罪，等明兒她氣消了自會放你出來。”
聽着石門關閉的沉重聲音，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要想上官雪影消氣，恐怕非得拿來明月刀不可。罷了，左右是逃不脫，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正睡得香甜，耳畔依稀有人輕喚:“蘇七！蘇七！”
我驟然驚醒，心中惱怒之極，大喝道：“又是誰？”
谷主都見過了還不是得被關在這裡，左右都是個囚犯，姑奶奶睡個覺都不安生麼？
“噓！蘇七，是我。”
熟悉之極的嗓音在耳畔迴盪，我愣住。
“夕夜！是你麼？”我幾乎不敢相信。
“是我。”夕夜壓低了聲音，彎下腰將我圈入懷中，伸手搭上腕脈，柔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此時我的口鼻埋在他肌肉結實的胸前，熟悉的清爽氣息和着耳旁擂鼓似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彷彿要跳出腔子來。我雙頰火熱，聲如蚊蠅：“沒。”
他忽然低頭親了親我的額角，放開我道：“沒事就好，走，我救你出去。”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親近駭住，呆了呆，忙跳起身，抓起行囊，抱上秋水劍便走。夕夜跟在我身後低笑道：“小心着些，外頭有暗卡。”
他帶着我七轉八轉繞了許多路，終於到了谷口，東方已經泛起了魚白。
我一路上沒敢出聲，這會兒才大大鬆了口氣：“夕夜，你昨日去了哪裡？”
“我出門小解，正遇上什麼禁軍統領，不由分說將我關入縣衙大牢，一直到了晚上，好容易才逃出來。我一得知你的消息，便連夜趕來尋你。”
我心中感動，喉間哽咽，扁扁嘴幾乎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我是專程出來尋你的……”我聲音低小，也不知夕夜能否聽到。昨日自己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了，皇姐夫定是已氣壞了。
“傻丫頭！”
他在我額頭打了個爆慄，輕嘯一聲，暗影中奔過來一匹馬。他抱着我上馬，低聲道：“咱們走吧，往後有機會再來取無影。”
這時，谷內隱約有了動靜。夕夜打馬便行，一邊自袖中摸出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三兩下按在了面上，頓時變了容貌。
我仰起臉看着他完全不同的樣貌，伸手摸了摸，喃喃道：“夕夜，東海、西域、南蠻、北疆之地，我都要去。”
夕夜目視前方，催馬疾奔，看不出喜怒，好一會兒，一字一字緩緩道：“倘若今生有此機緣，我會陪你去！”
我被他鄭重的神情弄糊塗了，剛要開口詢問，突然間頭頂白影閃動，上官雪影輕如飛花落在我二人面前，馬兒受驚，前蹄直立，險些將我甩落。我緊緊抱住夕夜的腰身，穩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