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不起眼的小酒館裡。
澹小小拎來幾大壇酒，又放上兩個碗，斟滿了如琥珀般色澤醇厚的酒液。
他端着碗一飲而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玉凌坐在他對面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望着澹小小。
“沒想到你還肯賞臉跟我來這裡，我還以爲以你如今的身份，應該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了。”澹小小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故人相邀，豈敢不從。”玉凌淡淡道。
澹小小剛端起碗，聽到這句話後不免沉默了幾秒，突然說道：“我知道，那一天是你故意放我走的，否則我根本不可能活着離開覡魔城。”
玉凌沒有說話。
澹小小臉上泛起譏諷的笑意，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別人。
“你知道，幫主對我恩重如山，當年若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餓死街頭了，雖然他並不是出於憐憫，而只是覺得我性子狠辣，是可塑之才。”
他又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面無表情地道：“你也知道，我喜歡心兒，比你對她的喜歡要多得多。”
“但是她死了，是你逼死的。”
澹小小重重將碗砸在桌子上，緊緊地盯着玉凌道：“你明明都知道，爲什麼還會放過我？！”
玉凌仍舊沒有說話。
澹小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彷彿連眼淚都要笑出來：“我將你引入了華幫，讓你在那裡紮根下來，是我引狼入室，害了幫主！”
“可是，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又爲何還會惦記着我以前幫你的那點恩情？心兒那樣全心全意地愛着你，她爲你獻出了一切，可你是怎樣對她的？！既然你可以那麼冷血，又何必放我一條生路！”
澹小小臉色猙獰，兩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向前傾着，悽悽冷冷地笑道：“你大概從未將我放在眼裡！你以爲我對你造成不了半點威脅，對不對，我的城主大人？”
他聲嘶力竭一般咆哮道：“你說話啊！”
玉凌只是默然端起瓷碗，慢慢地將酒水一飲而盡。
當他放下碗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紅潤，隨後便突然按住心口咳嗽起來。
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濺在酒碗裡和殘餘的酒水混在一起，染成了悽豔的顏色。
玉凌平靜地抹去脣邊的血跡，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漠無情緒地道：“光是下毒，還殺不了我吧？”
澹小小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彷彿看着一個瘋子。
他臉頰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似哭似笑地道：“原來你也會愧疚嗎？”
“既然你會愧疚，那你爲什麼還要那麼做！”澹小小怒吼道。
“如果重來一次，我依舊會那麼做。”玉凌平靜地道。
澹小小緊緊地攥着拳頭，猙獰的青筋如同要破皮而出，他強忍着怒氣咬牙道：“那心兒呢？她在你心裡究竟算什麼！”
玉凌默然片刻，慢慢說道：“是我負了她，我欠她的，永遠也還不上了。”
澹小小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拳打在了玉凌胸口。
玉凌微微搖晃了一下，他沒有閃躲，只是直視着澹小小道：“一碗酒，一拳頭，我欠你的情分也用盡了。”
“呵，我今天來找你，就沒打算活着離開！”澹小小冷笑道。
玉凌站起身來，透過鏤空的花窗看向天穹的三輪紫月，淡淡道：“人都是會變的，哪怕我以前曾真正把你當做我最好的朋友。我還記得那一次和你喝酒，你指着天上的月亮跟我說，你遲早有一天要上去看看，那十二輪月亮究竟是什麼玩意兒，現在的你，還這樣想嗎？”
澹小小神色一滯。
“我不再是昔日的玉凌，你也不再是以前的澹小小了，這世上從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不變的，除非，這個世界沒有了時間。但沒有了時間，也就沒有了生命。”玉凌轉回頭看着澹小小，平淡地說道：“或許以後某一天，我會幫你去看看那些月亮究竟是什麼，也算是替你完成了年少時的心願。”
澹小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你可真是狂妄啊，你以爲，你今天還能走出這家酒館？”
“所以，你還準備了什麼？一口氣都拿出來吧。”玉凌道。
澹小小捏碎了一顆血紅色的晶石，然後一道身影就突兀地在血光中浮現而出，仿如從夜色深處鑽出的幽靈。
這個人戴着漆黑如墨的面具，覆住了整張臉龐，渾身黑色勁裝，勾勒出曼妙的曲線，雙手各持着一柄匕首，在紫月的映照下閃爍着森森寒芒。
她毫無情緒的目光落在了玉凌身上，隨後便驟然泛起了劇烈的波瀾。
雖然她打扮成了這幅模樣，但玉凌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塵兒……好久不見。”他動了動嘴脣，最終卻是如此蒼白乏淡的六個字。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突兀相逢。
沒有再相遇的喜悅，沒有相擁而泣的感動，更沒有互訴衷腸的溫暖，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默。
澹小小放肆地冷笑道：“是不是很意外？是不是很驚喜？你找了你妹妹那麼多年，我這就給你們一個兄妹重逢的機會，你應該好好感激我纔是！”
“哥哥……”玉北塵的身形顫了一顫，她無助地後退着，直到撞在了牆壁上，纔不得不停下腳步。
“煙煞，你在等什麼？還不動手！”澹小小厲喝道。
玉北塵靠着牆壁無力地慢慢滑下，整個人蜷縮在一起，渾身痛苦地顫抖着。
“塵兒，你怎麼了？”玉凌幾步來到她身邊，想要將她扶起來。
“不，別碰我！你快走！”玉北塵拼命地往旁邊縮着，想要離他越遠越好。
她的眼瞳裡泛着詭異的血光，一會兒渾身殺氣，一會兒痛苦掙扎。
“澹小小……我要殺了你！”玉北塵忽然踉蹌地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朝他衝去。
澹小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淡漠地冷笑道：“你殺了我又有什麼用呢？天煞的煞魔咒幾乎是無解的，你既然答應受我聘請，就不得不完成你的任務！”
“我好恨……我以爲，你是哥哥的朋友，沒想到，你讓我殺的人就是他……”玉北塵痛苦地半跪在地上，掙扎着讓自己不要去看玉凌。
一束幽光從她身邊一閃而逝，精準地沒入了澹小小的心口。
“噗！”
那是悽豔的血光彷彿煙花一般綻開。
澹小小慢慢地擡頭望着遠處的玉凌，扯動嘴角微微笑道：“雖然不能親眼看着你們自相殘殺，但我還是很開心啊。”
他噗通一聲跌坐在地上，臉上露出了愉悅又酸澀的笑容：“幫主、心兒……我幫你們報仇了……”
澹小小緩緩閉上了眼睛，靠着牆壁彷彿睡着了一般。
哪怕呼吸已經停止，哪怕身體已經漸漸冰涼。
他的脣角依舊帶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