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掉庫存積壓的旋耕刀片,是韋寶林親自做出的一項重大決策。
他並不是不知道項紀勇、冷玉明等人在車間裡搞的技術革新,從項紀勇向他彙報的情況中,他也知道這項被稱爲高頻感應堆焊的技術的確能夠解決旋耕刀片耐磨性差的問題,從而使庫存的2萬片刀片起死回生。
然而,韋寶林想到的是其他的事情,他認爲,項紀勇等人這樣做,其實是在變相地抵制轉產洗衣機的策略。修復全部的旋耕刀片,需要個把月的時間,而如果旋耕刀片的銷售有了起色,那麼支持繼續生產農機的聲音就會更加強烈,轉產洗衣機的迫切性就會大打折扣。
韋寶林當廠長之後,曾到行政學院去學習過一段時間的企業管理,他記得講課的教授們講過許多企業管理的原則,其中就有關於堅定不移地執行既定方略這樣的要求,據說這是企業家精神的表現之一。
他用課堂上學過的波士頓矩陣來分析,認爲農機屬於低增長率、低市場佔有率的“瘦狗項目”,這樣的項目是必須要果斷扔掉的。而洗衣機則屬於高增長、高市場佔有率的“明星項目”,是值得積極推進的。
帶着這樣的想法,他決心排除一切干擾,堅持轉產洗衣機的目標。既然項紀勇他們把希望都寄託在旋耕刀片上,那他就必須打消他們的念頭,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刀片處理掉。
照韋寶林的想法,這些刀片可以直接作爲廢鋼賣給廢品收購站,這是最簡單的做法。不過,出於對企業財產保全的考慮,他還是讓人聯繫了一些鄉鎮企業,詢問對方是否有意收購這些刀片。今天來拉刀片的,就是鄰縣的一家鄉鎮企業,對方願意按每片2毛錢的價格收購全部的刀片,這樣一來,原來只打算賣成廢品價的刀片,憑空就升值到總價4000元了,韋寶林覺得這筆生意甚是合算。
誰料想,計劃得好好的事情,卻臨時出了變故。項紀勇不知從什麼地方得到了低價處理刀片的消息,他急匆匆地趕到廠門口,攔住了拉刀片的卡車,然後便開始對着辦公樓破口大罵起來,口口聲聲要求韋寶林出來與他對質。
項紀勇的叫罵,惹來了一大幫看熱鬧的幹部和工人。聽到項紀勇介紹的情況,衆人有些與項紀勇一樣憤慨,也有些上前勸項紀勇不要鬧了,經營的事情有廠長負責,他一個生產科長又何必操這份心呢。
由於項紀勇罵得實在是難聽,韋寶林只好安排翟建國下樓去與項紀勇談判。翟建國來到項紀勇面前,還沒張嘴,就被項紀勇一通臭罵,憋在現場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前來拉刀片的那家鄉鎮企業的人員不明就裡,也不敢造次,只能任憑卡車被項紀勇攔住。鄉鎮企業在這個時候的社會地位還不高,在國營企業面前有點畏畏縮縮的勁頭。帶隊的業務員跑到韋寶林那裡去求計,韋寶林猶豫再三,最後打了個電話,叫保衛科長馬大榮帶幾個人與他一同去與項紀勇理論。
“老蕭,你沒學過企業管理,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咱們這些刀片堆在倉庫裡,既佔用了場地,又浪費了資金,這本身也是一種成本,叫作影子成本。廠裡決定把這些刀片處理掉,目的就是騰出場地,保證廠裡的重大目標能夠順利實現。”韋寶林走到蕭東平面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
“韋寶林,韋廠長!我項紀勇是學工的,我不懂什麼企業管理。但我知道,這批明明可以修復之後賣個好價錢的刀片,被你當廢品賣掉,這是一種混蛋決策!你特莫這樣做,你就是個混蛋!”項紀勇咬牙切齒地說道。
在今天之前,項紀勇念着韋寶林是廠長,至少不敢當面這樣罵髒話。但今天他實在是氣急了,所以把平時不敢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韋寶林臉色變了變,別說是當廠長以來,就是他參加工作以來,也不曾有人這樣當面罵過他,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壞了。當前一大羣圍觀羣衆的面,他也不便與項紀勇對吵,於是把臉一沉,轉頭向旁邊的圍觀者喝道:“你們都是哪個車間的,還有老王、小李,你們科室沒有工作要做嗎?欒蘇琴,你們勞資科是幹什麼吃的,上班不查考勤嗎?無故脫崗不扣工資嗎!”
聽到韋寶林這聲喝,圍觀的人呼啦一下趕緊都散了。這些人有些是從車間裡跟着出來看熱鬧的,有些是厂部辦公樓裡行政部門聞訊出來看熱鬧的,追究起來的,的確都算是脫崗。雖然廠子的勞動紀律其實沒那麼嚴,平時大家串個門、出來抽支菸之類的,都是常事,但現在廠長急眼了,要拿考勤說事,大家還是趕緊避避風頭爲好。
圍觀者中其實還有倒班的工人,倒不存在脫崗不脫崗的問題,但別人散了,他們還留在這裡,豈不是等着讓廠長記住你?廠長被人罵成混蛋,這就算不屬於侮辱領導,起碼也算是泄露青鋒廠機密吧,這樣的話,你聽見了就屬於犯罪。
算了算了,神仙打架,咱們凡人湊什麼熱鬧,快散了吧。
不多一會,一大羣人就走了個精光,當然,有些人離開之後,躲在遠處假裝抽菸聊天,偷眼觀看這邊的動靜,這是韋寶林沒法干預的,廠長也管不住大家的八卦之心啊。
圍觀者都走散之後,現場只留下了各方的當事人:前來買刀片的鄉鎮企業的業務員和司機,賣刀片一方的韋寶林和翟建國,阻攔賣刀片的項紀勇和蕭東平,此外就是馬大榮和幾名保衛科的幹部。
項紀勇像半截鐵塔一般戳在廠門口,阻擋着卡車出門。對方的司機縱有再大的膽量,也不敢啓動車輛強行闖關。人家廠子裡的恩怨,自己是淌什麼渾水?這是鄉鎮企業的那幾位內心的想法。
“老項,你這是何苦呢?”韋寶林看到旁邊的人都走光了,心裡踏實了。沒有了聽衆,項紀勇再罵人也是白費口舌,至於說動手,旁邊有保衛科的人在,項紀勇也傷不着韋寶林。自己一句話就驅散了一大羣圍觀羣衆,說明自己這個廠長還是有權威的,這讓韋寶林覺得心裡有了底氣。
“老項,廠裡決定上馬洗衣機項目,是一個長遠的目標。這個目標一旦實現,能夠使我們青鋒廠徹底甩掉虧損的帽子,屆時大家的工資能夠翻番,獎金能夠加倍,各種福利都會直線上升,你爲什麼要反對呢?”韋寶林勸道。
項紀勇站在那裡,嘴脣不停地哆嗦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哀大莫過於心死,這是項紀勇現在唯一的感覺。他跳過了,罵過了,憤懣之氣發泄出來之後,現在突然有些茫然了。
是啊,韋寶林是廠長,他說一句話,大家就都嚇跑了。所有的人都怕韋寶林扣工資,他們寧可看着廠裡的財產這樣流失掉,也不敢留下來與自己站在一起。那麼,自己又是何苦呢?
廠子是國家的,不是自己的。得罪了韋寶林,自己會被穿小鞋,疼是疼在自己腳上的。自己在這家工廠呆了20多年,這事不假。但廠子垮與不垮,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項科長,有話好好說,要不,咱們還是先回辦公室去吧,太陽這麼曬,站在這裡多熱啊。”馬大榮想起了自己的職責,走上前去,對項紀勇勸道。
蕭東平也看看項紀勇,小聲地喊了一句:“老項……”
喊完之後,蕭東平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勸項紀勇放棄嗎?別說項紀勇不甘心,他自己也不甘心。可是要支持項紀勇嗎,蕭東平此刻心裡的想法與項紀勇一樣,也是困惑、無助、灰心……
“韋寶林,我不想破壞你的偉大目標。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生產科長,你隨時可以把我拿掉。我只是心疼這一車的產品……2萬片刀片,這是全廠工人一刀一刀切出來的,大家兩年沒有見着獎金,連醫藥費都報銷不了,在這種情況下,加班加點做出這2萬片刀片,你就捨得這樣當廢品賣掉?”項紀勇用低沉的聲音對韋寶林說道,他的語速非常慢,似乎稍快一點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韋寶林從項紀勇的話中聽出了對方的妥協之意,他嘆了口氣,走上前來,拍拍項紀勇的肩膀,說道:“老項,我理解你的心情。作爲生產科長,你付出了很多心血……”
“韋廠長,這個生產科長……我不當了。”項紀勇鼓起勇氣說道,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道:“我原本就是一個工人出身,我是用一個工人最後的一點良知,在……在求你,韋廠長,留下這些刀片,讓我們最後再試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