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海、辛金隆觀察着同鑫鋼廠的生產現場的時候,魯大雙也在偷眼打量着這羣自稱南方人的不速之客。
兩天前,他得到王越傳達的高學建的口信,說一箇中央派出的工作組已經進駐了杏川縣,隨時有可能到各家小鋼鐵廠去進行調查,讓他千萬小心應對。在會計小梅報告說魯建忠帶來了一個南方老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懷疑這是工作組假扮的買主,自己必須提高警惕,避免被人套走了重要信息。
及至看到辛金隆,魯大雙的心基本放下了。他記得王越說工作組的負責人是一位30出頭的年輕官員,而面前這位卻是一個50來歲的臃腫大叔。辛金隆從裡到外都透着一副一夜暴富的土包子的氣息,這是任何政府官員都不可能僞裝出來的形象。至於跟在辛金隆身邊的秦海和葛東巖,魯大雙根本就沒有太過在意。王越說過,工作組的那位秦組長是極具來頭的大人物,這樣一個大人物,怎麼可能跟在一個土財主身邊替他拎包呢?
每天都會有一些不同地方的商人跑到杏川來採購鋼材,直接找到東道溝村來的,也不在少數。魯大雙不能因爲有中央工作組的威脅,就放棄銷售的機會。辛金隆帶着一輛掛着雲江省牌照的奔馳600轎車,脖子上掛着大金鍊子,身邊還有跟班、保鏢,與其他商人並無二致,魯大雙早就把心裡的猜疑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辛老闆,你看,這就是我的生產車間。你看這臺電爐,別看有點舊了,這可是正宗的進口貨,我是從燕寧鋼鐵廠弄來的呢。”魯大雙指着那臺中頻感應電爐,得意地說道。
“的確是進口貨,比利時產的,60年代末的產品。”秦海用正好能夠讓魯大雙聽到的聲音。向辛金隆介紹道。他扮演的角色是辛金隆手下的技術人員,適時地顯擺一下自己的淵博是非常必要的。魯大雙的這臺電爐,秦海再熟悉不過了,如果他沒弄錯的話。這沒準就是陳鴻程十幾年前從歐洲淘回來的舊貨,對於當年的中國鍊鋼企業來說,那都屬於先進設備了。
辛金隆假意地向秦海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已經瞭解了情況,然後轉頭對魯大雙問道:“你們這裡。一個月能夠生產多少噸鋼材?”
“看辛老闆的要求了。”魯大雙說道,“我開足馬力,最多的時候一個月能夠出2萬噸。”
“2萬噸?”秦海看着魯大雙,“就憑你這一臺電爐?你能出2萬噸,我看頂破天也就是5千噸的樣子吧?”
魯大雙向秦海翹了翹拇指,說道:“這位兄弟懂行。沒錯,光憑我這臺電爐,一個月也就是5千噸的樣子。不過,我們村裡有十幾家廠子,不是誰家都能夠隨時有活幹的。到時候我借幾臺電爐,一個月幹出2萬噸絕對沒問題,只是不知道辛老闆要什麼數。”
“一個月2萬噸,馬馬虎虎吧。”辛金隆顯然不想透露自己的底牌,他沒有就產量的問題深究下去,而是轉移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剛纔說的,12的螺紋鋼,你能給到什麼價錢?”
“2000……算了,我也不跟辛老闆兜圈子了,1850一噸。你看怎麼樣?”魯大雙說道。
“1850?”秦海冷笑道,“魯老闆開玩笑了吧?現在正牌廠子出的螺紋鋼也就是2250塊錢一噸,你這個小作坊出的,還敢要1850?欺負我們不懂行情是不是?”
“這位兄弟……”魯大雙苦着臉道。“我當然知道你們都是做大買賣的,見多識廣。可現在搞鋼鐵這行,也不容易啊。市場上廢鋼的價錢,一噸都要1100塊了,我還要熔鍊、軋鋼,還有運費。林林總總算下來,一噸的成本怎麼也得到1700以上了。你們也知道,現在國家對小鋼鐵管得特別嚴,就在這兩天,中央還有一個工作組到我們杏川來了呢。”
“工作組?什麼意思?”秦海似乎是隨口接過了魯大雙的話頭,問道。
“就是治理整頓小鋼鐵的工作組啊,弄不好,我們這些廠子都辦不下去了呢。”魯大雙說道。
“辦不下去了?”秦海皺了皺眉,對辛金隆說道:“辛總,這個情況咱們事先可不知道,你看……”
“你是說你們快要關門了?”辛金隆知道秦海的意思,他看着魯大雙,不悅地問道。
魯大雙這才發現自己的話產生了不良的作用。他的原意是想讓辛金隆知道小鋼鐵的不易,從而獲得一些談價的砝碼。誰料想,辛金隆聯想到的,卻是東道溝村的這些小廠子有可能倒閉,從而使簽下的訂貨合同無法實現。設想一下,誰樂意和一家馬上要關門的企業做生意?辛金隆此時的心態,也應當如此吧?
“辛老闆,你別誤會。”魯大雙趕緊說道,“我只是說,有工作組在這裡,我們的生產會麻煩一些,但你放心,我們東道溝搞鋼鐵已經搞了五六年了,去年縣裡派了武警來,都沒能把我們的廠子關掉。你和我們做生意,絕對不會有風險的。”
“你不是說那個工作組是中央派來的嗎?你們縣裡能頂得住?”辛金隆問道。
如果是辛金隆一來就問這樣的問題,魯大雙肯定是不會正面回答的,因爲他要擔心這是不是工作組的人在套他的話。但雙方聊到這個程度,辛金隆提出這種擔憂是順理成章的,而魯大雙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也成了應有之義。
“你放心,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算是中央來的人,也不能不管我們杏川的實際吧?杏川有幾萬人是靠搞鋼鐵吃飯的,如果上面要把小鋼鐵都關了,這幾萬人的飯碗就砸了,你想這是多大的事情?現在從上到下都要求維穩,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魯大雙振振有詞地說道,堅定着辛金隆的信心。
“我還是沒明白,如果人家政府硬要關你們的廠子,你拿什麼來保證給我們供貨?”秦海裝傻道。
魯大雙道:“如果政府敢硬關我們的廠子,我們全鄉的人都會去請願,到時候就不是三兩個人的事情,而是有上萬人,兄弟,你覺得政府敢不管嗎?”
“是這樣……”秦海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於是搖搖頭,假裝是不想再深究這件事,重新又回到了開頭的問題:“不管怎麼說,1850這個價錢我們肯定是不會接受的,你還是另說一個合適的價錢吧。”
“1800,怎麼樣?”魯大雙道。
“太高了。”
“1750?”
“降50塊錢,有意思嗎?一個月2萬噸也就是少了100萬,這是打發叫花子呢?”秦海用不滿的語氣說道。
“哥啊,你可別這樣說。”魯大雙裝出一副哭腔,他其實歲數比秦海要大,但爲了裝可憐,索性衝着秦海叫起哥來,“你們做的是大買賣,100萬不算一回事。我這個小廠子,扣掉人吃馬喂的,一年下來連50萬都掙不到。1750就是我的保本價了,再低我就虧得賣褲子了。”
“是嗎?”秦海哼了一聲,他走前幾步,用腳扒拉了一下地上一根兩米來長的螺紋鋼,扭頭對葛東巖說道:“老葛,你過來試試這根鋼材怎麼樣。”
葛東巖走上前去,伸手揀起那根螺紋鋼,先是在手上掂了掂,接着便掄起來,往旁邊一塊廢鋼上面猛敲下去。
只聽得“蹌踉踉”一聲,引得車間裡的工人都扭頭向這邊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秦海定睛一看,葛東巖手上的鋼條只剩下了不足1米的一截,餘下的部分已經斷成了幾截,落在地上,斷口處一片灰白色,像是石頭的斷口一般。
“魯老闆,你這螺紋鋼,也太水了吧?這比玻璃還脆啊。”秦海揀起一小截斷鋼,在手上輕輕拋着,漫不經心地向魯大雙說道。
鋼鐵這個詞,一般都被人們用來形容堅強的屬性。其中,鋼與鐵又有所不同。鐵是以堅硬而見長,在韌性上有所欠缺;鋼則是強調韌性,能夠經受反覆的彎折、鍛打而不開裂。如果是合格的螺紋鋼,像剛纔葛東巖那樣敲打一下,充其量也就是會發生一些彎曲,絕對不可能斷成幾截。而這種小鋼鐵廠裡生產的劣質鋼材,由於包含大量雜質,加上冶煉溫度不夠,材料韌性極差,這纔會出現現在這種情況。
魯大雙看到,秦海對於螺紋鋼斷裂似乎並不覺得驚訝,這說明他對於同鑫鋼廠的鋼材質量是有心理準備的。至於讓葛東巖做這樣一個實驗,不外乎想用鋼材質量的問題來作爲壓價的理由,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兄弟,1750一噸的螺紋鋼,你還指望怎麼樣?反正你們買回去也是夾到混凝土裡,誰看得見?”魯大雙說道。
秦海道:“話是這樣說,我們也沒指望要多高的質量,可像你們這樣的鋼材,我們用在工程上,恐怕不等完工樓就得塌了,到時候我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我說,你們但凡能把質量提高一點,1750一噸的價錢,我們也就認了。魯老闆,你說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