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笑了起來:“總長, 你急什麼,是打算髮表一通獨立宣言,然後把所有人都招來吃閒飯嗎?”
愛德華總長也意識到自己這話問得有問題, 嘆了口氣。少年人性急, 是沒有長性、沒有耐心, 老年人性急, 卻是知道時不我待了。
“先恢復八星系的星際通訊, 告知大家政府重新組建的消息,但是初期不宜過度宣傳,大致讓人能有個印象就行, 我們可以用啓明星、用銀河城作爲起點。總長,一口吃不成一個胖子, 咱們幹嘛不樂觀點呢?啓明星是個很好的地方, 整個星球的生態相當完美, 水資源豐沛,陸地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積適合人類和大型哺乳動物生存, 不需要耗費大量的能源來維持溫度和大氣,這裡還有一定人口,甚至有當年舊工廠的遺蹟可供修復,生產力兩大要素——資源與技術,我們首先解決了百分之五十, 你不覺得連啓明星這個名字都很吉利嗎?”
愛德華總長樂觀不起來, 他天生一副人高馬大的骨架, 因爲太瘦, 後背又有些佝僂, 剩下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近來元氣大傷, 多憂多慮,臉色總是難看,皺紋像荒草一樣茂盛,像自然博物館裡的木乃伊,要是以前在沃託,這種賣相是有影響市容之嫌的。
聽着小青年陸必行“明天一切都會好”的餿雞湯,着實難以下嚥。總長深深地低下頭,看着第八星系的航道圖:“我有時候覺得陸信將軍辦了件壞事。”
陸必行略微一頓。
愛德華總長說:“如果我們生來不知道什麼叫‘尊嚴’,當年在海盜統治的地方渾渾噩噩地活着,也未必是件壞事,豬和狗也有喜怒哀樂,你看它們在養殖場、在田間街上亂跑亂跳,也是無憂無慮的樣子,並不因爲知道自己是豬狗而自卑痛苦,也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生活抱過不切實際的期望,不是很好嗎?爲什麼不讓我們在愚蠢和安樂裡死掉呢?”
“總長,”陸必行走到他面前,略微蹲下來,仰視着佝僂的男人,“自由和尊嚴是人的天性,不是陸信將軍帶來的,當年你們之所以願意跟着他,不就是因爲他點着了你們自己心裡的火嗎?你知道自己最深的痛苦,就明白別人的痛苦,看透了自己,也就看透了那些瘋子傻子和壞胚。”
總長一震,透過那雙年輕人的眼睛,他彷彿突然看見了百年前的陸信,一時有些恍惚起來。
這時,陸必行的個人終端響了一聲提示音,陸必行從深沉裡一躍而起,就地變成了一活猴子:“總長,你來重新規劃銀河城和啓明星,組建你自己的班底,我負責想辦法修復通訊,你提出想法,我們一起來實現,就這麼分工了!咱們要做的事太多,我先走了!”
陸必行偷偷下載了林將軍的日程,挑出了所有的空檔和休息時間。林靜恆的休息時間非常少,對他來說,體能訓練就相當於是休息。他早餐只有晨練後的二十分鐘,午餐和晚餐各半小時,除此以外,幾乎沒什麼標註爲“休息”的,倒是留出了一些空檔用於處理突發事件。
陸必行於是也跟着他調整了自己的日程,準備在他休息的時間拎着吃的適時打擾,空檔時間偶爾過去碰碰運氣。
獨眼鷹的返程比陸必行晚大半個月,這短短二十天裡,急性子的總長迅速搭建了政府的雛形,每天帶着他的班底們夜以繼日地翻查資料,討論啓明星的未來規劃方案。
陸必行則批准了懷特他們製作“初級機甲”的構想,開始了新的學期——只有四個學生的星海學院兩個月是一個小學期,每個學期末,學生們都要自己提出命題,陸必行在其中選一個通過後,四個人就會在下一個學期一起分工實現,陸必行也會把授課重點轉移過去。他當然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因爲招不到老師而被迫兼職至今,學生們提出的很多領域他也並不熟悉,往往是一邊自己學,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吃透,再去解答學生們的問題。
這期間,陸必行還高效地完成了整個八星系的通訊網絡修復方案,一邊發愁機器人不夠用、身邊沒有趁手的工程隊,一邊爭分奪秒地全面入侵了林將軍的生活……雖然林靜恆也沒多少“生活”。
林靜恆開始習慣每天跟他一起吃飯,有時候陸必行早晨去得早,能正好碰到他剛剛晨練回來,一天只有這時候林靜恆身上是微微發熱的,要是能趁機撲上去抱一身汗,還可以順勢借用林將軍的衛生間洗個澡。借用他的任何東西都能讓陸必行新奇不已……雖然陸必行自己也想不通有什麼好新鮮的。
只要不是在身體恢復的特殊時期,林靜恆的飲食倒沒有那麼嚴格,可以按着自己的口味吃一點營養膏之外的東西,只是需要限量,過分了還是會遭到湛盧的提醒。
陸必行發現他喜歡味道比較重的食物,討厭甜的,討厭口感黏糊糊的東西,但並不挑食,碰上不愛吃的,他也不會說什麼,只是會吞得很快,再喝口水衝下去。
林靜恆一度怕自己和他沒什麼話說,但其實不會,因爲陸先生自己就能組織一場長達數小時的“個人閒聊會”,永遠能把聊死的話題妙手回春。
而至少對於戴着濾鏡的陸必行來說,林靜恆一點也不無聊,雖然這個人玩個遊戲都會說髒話,喜歡虐貓,有時素質十分堪憂,但聯盟最精英的教育也算沒有完全淹沒在流氓堆裡,伊甸園給他打了很好的底子,烏蘭學院教會他居高臨下地考慮問題,聯盟的官僚體制讓他不得不在白銀三的報告上簽字,逼迫他對各種技術問題和思路敏銳非常,陸必行有時候會有遇到難得知音的感覺。
特別是這位“知音”埋汰起人來很有幽默感,只要自己不是被他噴的對象,聽起來還是很有趣的。
晚飯過後,陸必行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就會泡在林靜恆的小休息室裡,林靜恆在一片讓人眼花繚亂的模擬系統中高強度地訓練精神力,陸必行就會心無旁騖地賴在他牀上,給學生備課或是爲總長加班,兩個人誰也不打擾誰。
他一般會逗留到深夜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期間,有一次資料查了一半睡着了,林靜恆又沒捨得叫他,讓陸必行非常純潔地留宿了一宿。
這一宿誕生了無數謠言,一半產自圖蘭,一半產自週六,這二位的想象力之豐富不分伯仲,齷齪程度也難辨雌雄,能聯名出版一套《新星曆下流大百科》。
然而這次留宿經歷其實不太愉快,林靜恆基本道德水準過關,十分正人君子,連他一顆釦子也沒碰,而且因爲完全不會照顧人,就知道給他加了一條被子,讓陸必行就這麼穿着外套睡了一宿,被金屬腰帶和林將軍大理石似的硬板牀硌得腰痠背疼。
同時,林靜恆也不是一個能在別人面前放鬆下來的人,即使他決定接受陸必行,甚至小心地嘗試着觸碰他。而決定是一回事,習慣是另一回事。單人牀擠兩個成年人實在是捉襟見肘,陸必行翻個身就滾到了他懷裡,暖烘烘的身體貼着他,林靜恆的心率一宿都沒降下來,着實是被壓了一塊甜蜜的負擔。
第二天陸必行看出他一宿沒閤眼,心比腰還疼,那以後就不敢留下了。
兩個人剛開始相處,都十分小心翼翼,尤其陸必行,一直提醒自己在林靜恆面前要保持整潔,坐在他牀上都不敢亂動,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十年多年的邋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邪歸正的,偶爾一不小心,還是會把東西順手亂扔。但他很快發現,林靜恆其實不怎麼介意,他自己保持整潔是幾十年軍旅生涯的慣性,不是天生的強迫症,所以在這方面倒是很隨和,能做到“嚴於律己、寬於待人”。
但是在審美方面,情況就反過來了——林某人自己一件襯衫複製一打,活像一年四季不換衣服,基本不照鏡子,對自己的外形毫無追求,卻很能貶損別人,陸必行還發現,他尤其不太欣賞看起來很“鮮豔”的人,無論是打扮還是氣質,看得眼睛煩,於是圖蘭和出差在外的獨眼鷹總是他的重點攻擊對象。
這二十幾天,對於陸必行來說又長又短,當他盤點自己做了什麼事的時候,就覺得這實在是人生中最漫長的二十天,身後追了一個雞血沸騰的木乃伊總長,忙起來沒白天沒黑夜,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可是他算了算和林靜恆黏在一起的時間,又覺得光陰如白駒過隙,恨不能抱住馬腿不讓它過。
“先生,老陸先生和於警督他們致電,今天準備返程。”林靜恆好不容易打發了圖蘭,空出一點時間,打算去找陸必行,結果聽說陸必行被總長扣下開會了。還沒來得及失望,就聽見湛盧在旁邊火上澆油。
林靜恆:“……你現在還有貓災預警功能?”
湛盧回答:“是圖蘭衛隊長特別提示,他說您如果不能隨時得知外派人員的動向,會無理由地發脾氣。”
林靜恆:“外派人員不包括獨眼鷹,謝謝。”
說話間,正好陸必行的幾個學生從機甲站裡出來,剛例行巡邏的週六返航,遠遠地看見美少女們,愉快地衝薄荷吹了一段帶着花腔的口哨,樂極生悲,沒看見附近的林靜恆,被心情不太美滿的林將軍遷怒,當場以“騷擾未成年少女”爲由,罰週六圍着機甲站蛙跳三圈。
週六還沒跳遠,就聽見旁邊湛盧完美地複製了他的小口哨,面無表情的人工智能一本正經地吹着流氓哨,把衆人吹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林靜恆:“你幹什麼?”
“幫您備份。”湛盧一本正經地回答,“人類求偶時偶爾會模仿鳥類,但是如何精準地調配呼吸和曲調似乎需要一定的練習,需要我爲您搜索吹口哨的口腔肌肉訓練方式嗎?”
湛盧衝他吹了一聲尾音拐彎的口哨。
林靜恆:“……”
這時,老遠有人扯着嗓子喊:“將軍!林將軍!”
林靜恆一擡頭,看見一顆鋥光瓦亮的大光頭,逆着光向他奔跑過來,像個信號發射器。
這位光頭先生其貌不揚,來頭卻不小。他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期間,獨眼鷹請來的外援,醫療研究隊的領頭人,很有水準,變種彩虹病毒的病毒屬性分析、抗體複製都是他一手完成的——是個很“第八星系”的專家,以前是賣假藥和假醫療器械的,號稱沒有他仿造不出的醫療艙,沒有他分析不出的專利藥,本名叫什麼,他從來不提,只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做“月光石”,形容他那圓潤亮堂的光頭,可惜大家並不認可,都叫他“鴨蛋”或者“老蛋”。
“那個生物芯片不止表面上那麼簡單啊,”老蛋用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廣播,“這裡面有非常接近伊甸園的高仿技術,普通人一經植入,根本無法抵抗,上癮概率極高,但它對空腦症的影響卻微乎其微……”
林靜恆不願意跟他在大庭廣衆之下討論“鴉片”,於是打斷他:“空腦症容易發生人機接觸不良的情況,芯片能帶給他的快感也很有限,不容易上癮很正常。
“謬論謬論!”老蛋聽完,一蹦三尺高,“人機接觸不良,不是不能接觸,很多空腦症如果訓練得當,甚至能開機甲。既然能開機甲,爲什麼駕馭不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不信你找個空腦症試試,芯片能帶給普通人的力量感他都會有。我就是空腦症,我自願報名參加人體實驗,我有種直覺,將軍,空腦症不單是人機接觸不良的問題,如果能吃透這種芯片,我們說不定能發現完全屏蔽伊甸園的技術,這裡面是有聯繫的!”
林靜恆忍無可忍地往後一仰,躲開了老蛋傾盆而下的唾沫星子:“沒有完全屏蔽伊甸園的技術,你覺得我是怎麼站在這裡的?”
老蛋一愣,喃喃地說:“將軍,你有這種技術?聯盟研製的……不,不可能,那是軍委自己鼓搗的?林將軍,那是哪來的?”
林靜恆一皺眉——“禁果”系統是湛盧的高級加密文件,他完全拿到所有權限之後才注意到的,當然是湛盧的前任主人放進去的。
“將軍,”老蛋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說,“這個人很可能跟製造‘鴉片’的人有聯繫啊!”
林靜恆驀然變色:“你放屁!”
老蛋一摸大光頭:“哎,你這人,什麼狗脾氣,說翻臉就翻臉,我是有理有據的,我跟你說……”
就在這時,基地內所有武裝人員的個人終端上亮起了紅燈,林靜恆一擡手打斷他,接通到指揮所,問值班員:“什麼情況?”
“將軍,指揮所收到緊急求援信號,來自於威廉警督乘坐的機甲。他們返航途中遭到不明機甲武裝攔截,對方火力很強,大約有一個太空團以上的兵力,現在遠程聯繫已經中斷。”
“把他們最後一次聯繫的座標點發給我,圖蘭守着基地,一到三支隊跟我走。林靜恆轉身就走,頓了頓,又說,“第四小隊沿獨眼鷹他們拜訪過的路線,密切留意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
獨眼鷹他們人不多,機甲隊配置完全是私人保鏢團的形式,走訪行程很低調。而“一個太空團”意味着有核心重甲,武裝隊伍五臟俱全,至少有幾十架可以機動作戰的中小型機甲,如果是不巧遭遇,以獨眼鷹的謹慎,應該會小心閃避……那就是埋伏了。
獨眼鷹他們的線路是很隨機的,那羣老東西自己或許有計劃,但是剛愎自用慣了,不拿出來跟別人討論,連指揮所都只是有個大概的方向,誰會知道他們的行程?
而一個太空團埋伏他們那小貓兩三隻,這個待遇未免太過隆重了。
湛盧問:“將軍,陸校長那邊呢?”
林靜恆想也不想地說:“瞞着,等我回來再說。”
湛盧:“是。”
林靜恆大步流星地趕到指揮所,這麼片刻的光景,白銀九和自衛隊混雜的一到四支隊已經全部整裝完畢了。
林靜恆揮手示意他們上機甲,手擡起一半,又中途停下。
只見他沉吟了兩秒,好像掙扎着什麼似的,最後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對湛盧說:“你……算了,還是聯繫一下他的個人終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