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密碼9藏地密碼9 039最後的回憶
霧靄,亂石,奔逃,這種情形與十幾年前何其相似,他回憶起自己進監獄之前的那段時間,每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奔跑,爲了生命而奔跑,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驅策着他。從雪山上滾下,在泥草中撲騰,一刻也不敢停息,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才倒地便睡,一旦閉上眼睛,那黃色錚亮的妖瞳似幽靈般如影隨形。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是什麼力量驅動自己機械地甩動雙腿,即便是到了城裡,看着林立的高樓民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心裡仍有一個聲音不住地提醒着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找個安全的地方!”
當時是跑到哪裡去了?第一座看到的城市……巴桑撇開這部分記憶,重新回想,在逃走之前,那些狼羣圍了上來,隊友被撕成了白骨,自己在狼羣中,可是……究竟是怎麼逃掉的呢?
巴桑一面快速奔跑,一面咬牙回憶。在他的記憶中,始終沒有出現自己如何逃走的畫面,那褐色石城與無數手臂倒是反覆出現,只是石城內的景象他無法回憶,他記不起他們在那裡到底看到了什麼,記不起自己是怎麼逃走的,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到了拉薩。在他的記憶中,全是逃亡的過程,從戰友一個個血淋淋地在自己身邊倒下,到自己一個人在雪山曠野草原上狂奔。那段時間,他不敢看夜空,不敢看河水,不敢看身後,就是不停地跑,就像現在這樣,聽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感受着心臟的跳動,跑,快跑……
卓木強巴看着巴桑的動作表情,有些後悔了,要是巴桑在這個時候突然失控,那可糟了,正想着是否要點醒巴桑,讓他脫離那種危險的回憶時,巴桑突然加速了,卓木強巴趕緊追了上去。本來按照他們的勻速跑,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可是像巴桑這樣拼了命地跑,就是卓木強巴追趕起來,也格外吃力,他在巴桑身後大喊道:“巴桑,放慢些,那些狼並沒有追這麼緊!”說着,他向後看了一眼,這一看又讓他驚出一身冷汗,原來,他們身後霧中那三頭狼模糊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變成了四頭!這次卓木強巴沒有看錯,那移動的身形,沒錯,是四頭狼!
巴桑根本就沒有聽到卓木強巴的呼喊,他漸漸地融人了回憶,在他眼前,已經沒有了卓木強巴,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那個聲音又回來了:“跑!快跑!不要停下!”
卓木強巴在巴桑身後緊緊追趕,時不時回頭看看,他清楚地看到,身後追逐他們的狼從四頭增加到五頭、六頭、七頭……越來越多,到後來,霧中盡是涌動的狼影,數不過來了。而此時,巴桑已衝到自己前面好幾米遠的地方,跑着跑着,卓木強巴發現,前面的霧似乎要淡一些了,難道是快跑出霧區了?可我們沒往回跑啊?卓木強巴這樣想着,忽見前方霧中隱約出現了一條線,參差不齊,卻向兩旁一直延伸,是懸崖!卓木強巴猛然驚醒,他們一路狂奔,已經跑到第三層平臺的邊緣了,可是再看巴桑,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衝着懸崖就過去了!
顧不得身後的狼了!卓木強巴猛地提氣加速,飛追了兩步,緊跟着一個虎躍,雙手探出,總算抓住了巴桑的一條腿,兩個人一同撲倒在地,此時巴桑的頭距離懸崖的邊緣已不足一米遠了。可是巴桑還不肯停下,他雙手抓地向前猛爬,雙腿亂蹬,連卓木強巴都被他拖着向懸崖移去。
卓木強巴不知被巴桑踢了多少腳,總算半蹲起來,找到着力點,將巴桑拖了回來。他劈手扇了巴桑兩記耳光,抓住巴桑一陣抖搖,大聲呼喝道:“巴桑!巴桑!醒醒!巴桑!”
也不知是哪招管了用,巴桑那直愣愣的眼睛漸漸有了生氣,可他回過神來看到的第一眼便是……一二十頭狼瞪着兇惡的眼睛,圍成半個弧形,將他們包圍在懸崖邊緣的一角!
卓木強巴也知道,這次是跑不掉了,身後便是懸崖,雖說沒有塔西法師攀登的地方那麼高,可在這迷霧中,誰知道下面是怎麼個狀況。而面前是二十餘頭身強體壯的狼,拼吧,且不說子彈還剩多少,就算子彈充裕,這麼多頭狼,以它們的行動速度,即便能開槍打中一兩頭,也會被其餘的狼撕裂掉。難道,這就是他們行程的終點嗎?怎麼會這樣?卓木強巴想不明白。
那些狼圍成一圈,卻仍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似乎正在欣賞剛纔卓木強巴打巴桑那一套動作,有好幾頭還蹲坐着,搖頭晃腦,似在品評。
這些狼真的聽命於操獸師嗎?還是上戈巴族人命令它們的呢?爲什麼一個上戈巴族人也看不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卓木強巴突然大聲用古藏語喊道:“是戈巴族嗎?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沒有侵犯你們的意思!請你們出來!”聲音消失在霧裡,霎時無蹤,卓木強巴又高喊了好幾遍,一絲迴音都沒有。只有那狼羣,好奇地看着這個又喊又叫的大塊頭生物,時有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者,似乎在商量待會兒怎麼分食。
此時,被狼羣包圍,身陷絕境的巴桑,忽然像被電流擊中一般,全身都抖動起來。肌顫!卓木強巴一驚,這是人體在應激反應過度時,身體肌肉不受控制的一種表現。巴桑的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他死死握緊拳頭,咬緊牙關,那並不是害怕,卓木強巴從巴桑的眼神中看出,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他那種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極大的屈辱。
頃刻間,肌顫停止了,巴桑漠然地看着周圍的狼羣,平靜道:“強巴少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活下去,是嗎?”
“那是當然的。”卓木強巴道:“我說過,我們要平安地返回,總不能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葬身狼腹吧。”
“那好……”巴桑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道:“強巴少爺,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跟着我做,或許,這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如果操獸師的藥,還沒有令這些狼失去理性的話……”
巴桑語音發顫,似乎正控制着自己極度的憤怒和壓抑。卓木強巴欣喜道:“你想起來了?巴桑!”
巴桑沒有回答,緊跟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拋出了自己手中的刀和槍。卓木強巴大吃一驚,把武器都扔掉了還能逃出去?眼看着巴桑把另一把槍也扔掉了,卓木強巴有些遲疑,巴桑繼續道:“強巴少爺,必須這麼做,否則,它們根本就不會靠近。”
難道說,靠近之後,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卓木強巴將信將疑,也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接下來,巴桑的舉動讓卓木強巴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他緩緩地舉起了雙手,十指交叉,抱住了自己後腦,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腰身慢慢彎曲,直至雙肘和額頭貼到地面,整個人服服帖帖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投降!卓木強巴萬萬沒有想到。難道說十幾年前巴桑就是以這種方式讓狼羣饒恕了他的性命?可是狼怎麼會知道這種姿勢表達的意思呢?羣狼仍然目不轉睛,彷彿在看一場表演。
“巴……巴桑……”卓木強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桑伏在地上,唯有聲音傳來:“如果不管怎麼樣都要活下去的話,照着做吧,強巴少爺。”他全身都在顫動,仍然堅持說完了這句話。這正是巴桑在最後一瞬間回憶起的內容,在那冰天雪地的迷霧中,看着一地的紅雪和戰友的屍骨,看着迷霧中來來回回穿梭的猛獸身影,它們是死神啊……不可抗拒……那個最堅毅的蜘蛛神經終於崩潰了,他猛地匍匐在地,雙手抱着頭閉目蜷縮起來,厲聲疾呼着:“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還有一定要殺的人!我還有一定要見的人!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雪原冰風中,點點梅花嫣紅,還有那個在屍骨堆裡瑟瑟發抖的軀體。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漸小了,他纔敢睜開眼睛,迷霧依然,風雪漫天,他驚愕於自己仍然活着。那霧中的狼影迷蹤,竟是一頭也看不到了!若非那些筋骨連着皮肉的屍體,若非那些鮮紅雪地上的骨骼,這裡安靜得彷彿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這個身體和精神都極度虛弱的人,戰戰兢兢地走向那些屍骨,那些他熟悉的面容,如今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正當他打算將屍骨收拾起來,猛然從霧中躥出一頭狼來,正對着他露出一張獰笑的臉,彷彿在告訴他:“開始跑吧,追上你,就吃掉你!”
“啊!”心膽俱碎的青年重新被恐懼佔據,甚至來不及分辨那是真實的狼還是幻影,那些紛亂的恐怖記憶在他腦海裡反覆再現,一陣強過一陣的劇烈頭痛之後,跑……跑……跑……他只記得這一件事了,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那些戰友的屍骨一眼,在蒼茫雪海中拼命狂奔……
一個堪稱特種兵典範的藍蜘蛛,一個心性高傲的冷漠戰士,竟然向一羣野獸投降!在痛哭哀號聲中懇請饒恕性命,得到憐憫!這是一種恥辱,永遠無法磨滅的屈辱!巴桑的潛意識命令自己,將這段記憶永久地刪除,絕不能再度想起,可是在這種危急關頭,他終於還是將那種屈辱從記憶的深處給挖了出來,並且,他還將重複一遍……
卓木強巴仍舊有些遲疑,他倒並不是覺得這種向狼下跪的行爲是對他人格的一種屈辱,他只是質疑這種方法的有效性。且不說這些狼羣看不看得懂這種姿勢表達的含義,就算它們能明白,憑什麼你投降它們就放了你?
質疑歸質疑,形勢逼迫人,卓木強巴照着巴桑的樣子跪了下去,但他沒趴下,只是筆直地跪着,他要看看狼羣的反應。要是趴下,不就成任狼魚肉了麼?
在兩人跪下後不久,一匹狼脫羣而出,向他們靠攏。卓木強巴打定主意,若狼有侵害性動作,他馬上衝出去護住巴桑。近了,卓木強巴首次在沒有搏鬥的情況下近距離觀察這裡的狼,它們和其餘地方的狼完全不同,體型更大,體格更健壯,頭顱和嘴裂都比尋常大灰狼更寬。卓木強巴與那匹狼對視了一眼,他從它的眼中沒有看到野性的兇殘,而是一種漠視,那種淡漠的眼神,讓卓木強巴渾身都不自在。這些狼根本就不與卓木強巴對視,它們以打量敵人的目光,輕蔑地看着他們。
那匹狼徑直走到巴桑面前,卓木強巴全身肌肉繃緊,只見它擡起一隻前爪,放在巴桑的頭上。巴桑全身一顫,卓木強巴也跟着顫了一下。接着,卓木強巴見那匹狼彷彿咧嘴一笑,然後將鼻子湊到巴桑面前嗅了嗅,好像又咧嘴笑了一下。卓木強巴鬆了口氣,心道:“這算是,接受投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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