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打銅街。
冬日的暖陽撒向巴渝大地,路旁金光閃閃的招牌反射出朦朧的光暈,項芳與歸有光肩並着肩,漫步在充滿了異域風情的街道之上。
自30年代初開始,打銅街一帶就彙集了多家外資銀行,戰爭爆發之後,更多金融機構遷入此地,打銅街由此成爲戰時最重要的金融中心。
那些外資銀行和商行將巴洛克風格,西方古典建築風格、新現代建築風格帶到了山城,追求時髦的年輕男女紛紛將這裡當做約會地點。
“張上尉,和平的時光真是美好啊。”
身穿短皮毛大衣,頭戴小圓帽的項芳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羣說了一句,表情真摯,彷彿很喜歡這樣的場景。
一旁的歸有光鬆了鬆領帶,贊同地點點頭:“是啊,可惜還沒有趕走日本人,這樣的生活並不長久,項小姐,你說對不對?”
他趁機試探起項芳對日本人的態度,說完目光緊緊盯着對方的臉側,心中提高了警惕。
項芳聞言面露激動之色,握緊拳頭:“我們一定能趕走日本人!”
歸有光沒能從她的反應中看出問題,失望之餘邀請項芳前往一家咖啡店,兩人在路邊的圓桌旁坐下,喝着咖啡繼續聊天。
“項小姐,你平時都有什麼消遣?”
“看書,參加女子沙龍。”
“女子沙龍?那是什麼地方,可以說說嗎。”
“一個談天說地的地方,對了,張上尉,你見過地下黨嗎?”
項芳對金蘭會的事一嘴帶過,轉而問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
在山城,尤其是江南之事後的山城,地下黨這三個字很容易引來麻煩,誰也不知道警署的密探、包打聽會從哪個犄角旮旯跳出來。
歸有光糊塗了,目標爲什麼要提異己份子,難道他們的推測錯了,金蘭會真跟地下黨有關?
不對,地下黨沒有利用女性情報人員通過這種方式獲取情報的習慣,據說這違反了西北的紀律,所以他們的推測沒問題。
但麻煩的是,副座給的行動指引沒有準備這個問題,自己該怎麼回答,總不能說他在審訊室見過地下黨吧。
稍稍遲疑了一下,歸有光結合假身份所在部隊的作戰記錄含糊回道:“見過,當年在西南時,第三十七軍參與過圍剿。”
“那他們是羣什麼樣的人?”項芳進一步詢問。
對於這種要命的問題,歸有光的回答很謹慎:“異己份子善於操控人心,項小姐還是不要多問爲好,以免爲家中惹來禍患。”
項芳看上去有點失望,但並未再追問,微笑着將談話的主題換成了“張修平”在戰場上的見聞,二人“相談甚歡”。
畢竟一個長相不俗的千金小姐託着下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你,任誰都會感到愉快。
不過歸有光發覺,交談中項芳試圖打探第九戰區的機密情報,且打探的方式很高明,很可能接受過專業訓練。
對方將套取情報的問題巧妙隱藏在看似正常的對話中,比如她詢問“張修平”部下有多少機關槍,各級長官離前線近不近,炮聲聽上去大不大,戰時能不能吃到肉類和蔬菜等等。
在一般人聽來,這只不過是好奇心作祟,可在職業情報人員的眼裡,透過這些問題可以分析出很多信息。
像是第三十七軍各級指揮部的佈置習慣,裝備、補給水平、後勤運輸效率,全部都是絕密情報。
爲了獲得項芳的信任,歸有光回答了其中幾個問題,卻避開了較爲敏┴感的部分。
這符合國府檔案中對“張修平”性格的記載——膽大心細,若是和盤托出,那便顯得有些刻意了。
兩人就這樣聊了許久,藉助行動指引和事先蒐集的情報,歸有光時而將項芳逗得笑靨如花,時而讓其額蹙心痛。
中午時分,兩人一同去了西餐廳用餐,飯後又前往電影院觀看了電影,標準的小布爾喬亞生活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這期間的所有花銷均由項芳主動付賬,某人提前享受了一把軟飯硬吃的快樂。
傍晚,歸有光在暫住地見到了左重,將這一日的行程如實做了彙報,並提交了文字行動日誌。
左重看完面色凝重,金蘭會的背景或許比想象的還要複雜,現在就看何逸君能否打入到金蘭會的核┴心圈子了。
他走到窗邊,透過白色紗窗看向慢慢安靜下來的山城,目光深邃。
——
德興裡14號。
何逸君陪着孔二小姐坐在沙發上,認真聽着金蘭會會長司馬玲瓏的發言。
“各位會員,雖然政府和地下黨發生了一些不愉快,但聯合抗日是大勢所趨,我想募集一些物資送往西北,還請大家慷慨解囊。”
聽到要給地下黨募捐,孔二小姐皺了皺眉頭,其餘的官太太們也面露爲難,更有人心生不滿,覺得司馬玲瓏是沒事找事。
江南那件事搞得國府很狼狽,要是讓人知道她們給西北送物資,她們的丈夫、父親、兄長肯定有麻煩。房內一時間陷入了冷場,就在司馬玲瓏騎虎難下之際,終於有幾個人舉起了手,表示願意捐出一筆錢款購買物資。
這些人當中有項芳,還有鍾笑,年紀都不大,正是一腔熱血的時候,根本不在乎這麼做會不會給自己和家裡帶來麻煩。
“好,多謝大家的支持。”
司馬玲瓏的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輕輕鼓起了掌,其他會員見有人充大頭,也很給面子地拍了拍手。
何逸君默默將捐款人的名字記下,歪頭跟孔二小姐商議了片刻,舉起手淡淡道。
“司馬會長,我認捐五千大洋。”
想要儘快融入金蘭會就要有所表現,給錢是最直接的方法,無論在什麼地方,豪爽的人總是容易交到朋友。
而且上次聚會時項芳的舉動很奇怪,或許能從捐款這件事打開突破口,搞清楚對方與司馬玲瓏聊了什麼。
如同何逸君意料的那樣,所有會員,包括鍾笑、項芳在內都看向了她,眼神中透着詫異和讚歎。
跟飛漲的法幣不同,五千大洋不是個小數目,足夠買到一萬多斤大米,或者五千斤豬肉,又或是一千到兩千件普通棉衣。
收到了這麼一大筆捐款,司馬玲瓏當即眉開眼笑,鄭重感謝了何逸君好幾句,接着跟往常一樣聊了聊閒話,這才宣佈聚會結束。
臨走前,司馬玲瓏點了何逸君以及另外幾個捐款者的名字,邀請她們留下商討捐款事宜,衆人皆點頭答應。
何逸君明白,打入金蘭會核心的機會來了,但她也將直面司馬玲瓏。
這中間一旦她露出破綻,不止任務會失敗,自身還會陷入危險,於是暗暗打起精神,準備應對試探。
司馬玲瓏將孔二小姐和會員們送走,讓女傭換上新茶點,笑眯眯坐到了主位上,再次向何逸君表達了感謝。
“邵小姐,剛剛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真是有些下不來臺呢。”
她的胳膊斜靠貴妃椅的椅背上,坐姿婀娜,手中拿着一張手帕擋在臉前發出輕笑,神態甚是動人。
鍾笑、項芳等人沒說話,端起茶杯喝起了茶水,何逸君環顧一圈後回以一個明媚的微笑。
“司馬會長客氣了,大家只是心有疑慮而已,並非對您有意見。”
司馬玲瓏看了看何逸君,開誠佈公道:“邵小姐你在馬來亞長大,對國內的情況不甚瞭解,她們參加金蘭會是爲了跟孔小姐拉關係,自然不會給西北募捐,我那麼說已經得罪了不少人。”
講到這她突然停頓了一下,問道:“不知邵小姐對地下黨有什麼看法?”
此話一出,鍾笑、項芳等人全都看了過來,何逸君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我曾在馬來亞聽過幾次地下黨的宣講,由於殖民政府的限制,所談內容大多淺嘗輒止,故而我不是很清楚他們的思想。
但回國之後,我看過西北的《新鏵報》,其文章、報道確實振奮人心,與山城之沉悶氣氛截然不同,令人神往。”
這個回答並不突兀,在當前的民國,任何一個剛接觸地下黨思想的年輕人都會是這種反應。
司馬玲瓏點點頭,然後調整了話題,從思想和信仰說到了情感之事,詢問“邵瑛”是否有心儀對象,若是沒有,她可以代爲介紹青年才俊。
不僅如此,司馬玲瓏還用自身爲例,教導衆人如何獲得異性的好感,當起了知心大姐姐。
她告訴何逸君幾人,作爲女人要“理解”異性,她們可以扮演成或溫柔體貼,或善解人意的角色,給對方製造依賴感和情感需求。
相處時,不要急於在關係中給與明確的承諾或界定,必須讓對方保持希望和投入,一點點拉近兩人的關係。
必要的時候,也可利用其他異性對自己的好感或感情,其施加壓力。
最後,要在日常相會時贈送一些小禮物,承擔約會費用,以證明她們不在乎金錢,免得異性誤會。
何逸君聚精會神的聽着,可越聽越不對勁,這根本不是什麼男女相處之道,分明是一種高明的心理控制術。
美┴色爲引、情感操控、贈送禮物,施加壓力,這幾步走下來,完全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控制目標的思想。
要是左重在場,便會明白,爲什麼他看到卞吉超和鍾笑,項芳和“張修平”相處的過程時會有種熟悉感,這他麼就是傳說中的撈┴女啊。
唯一不同的是,後世某些人用這種方法撈取錢財,而司馬玲瓏用這種方法套取情報。
金蘭會背後的勢力絕不簡單,想要將心理學和情報活動結合,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進行研究,一般國家沒這個實力。
哪怕是軍統,在這方面也只是有了初步的構想,連理論都沒搞清楚,遠沒到實際運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