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老一聲大叫,身子急遽後退,那八枚銀針全都沒入他的身軀,哪裡能夠躲得開?他絕料想不到紅姑娘的傷勢竟然是假裝的,這猝然一擊,所中的都是他身上的要害,登時臉孔由煞白而變得通紅,體內又麻又癢,那八枚銀針竟然隨着他身內的氣血運行,緩緩向心房攻了過去。文長老不禁一驚,顧不得別的,急忙坐了下來,運功擋住這些銀針運行。
凌天雅大驚,快步搶了上來,剛要抱住文長老,手卻忽然停住,惟恐打攪了他運功。她緩緩在文長老身邊坐了下來,一隻手悄悄牽住了文長老的衣襟,臉上滿是焦灼之色。
文長老頭頂冒出了一團白霧,這一擊凌厲無比,剎那間就到了他生死存亡的關頭。紅姑娘一聲冷笑,尖尖素手提了起來,向他的腦門上插了下去。
凌天雅驚道:“不要!”她的身軀飛縱而起,向紅姑娘的掌上迎了過去。她寧願自己死,也不讓紅姑娘傷到文長老的一根汗毛!
世寧大驚,他深知凌天宗肯定隱在竹樓的一側,若是凌天雅受到絲毫的損傷,凌天宗的全力一擊只怕立即會從天而降,那時,絕沒有人能夠擋得住!紫芒微旋,舞陽劍破空而出,一劍遙向紅姑娘的背後指了過去,紅姑娘若是執意要殺凌天雅,必遭這一劍重創!
哪知紅姑娘竟然全然不覺,掌勢突然加快,一掌印在了凌天雅的背心上!凌天雅“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身子猛然癱軟,倒在了文長老的懷中。文長老運功正在緊要的關頭,突然受此一驚,剛剛凝聚起來的功力頃刻渙散,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慘叫道:“雅妹!你怎麼了!”這時他顧不得自己的傷勢,緊緊抱住凌天雅,大聲呼喚着她的名字。凌天雅勉強張開了眼睛,看着眼前晃動着的文長老的面孔,強裝一笑,道:“文哥,我……我沒事的。”
文長老道:“你不要怕!我馬上用銀針度厄之術,幫你療傷!”他掙扎着從懷中掏出那一盒銀針,但此時他全身的功力都無法提聚,卻哪裡能再運用銀針度厄之術?只見他,手猛地一抖,大蓬的銀針都散落到了地上。文長老顫抖着去拾,忽地一個踉蹌,整個人跌倒在地上,那銀針全都插在了他的身體中,文長老似乎感覺不到痛楚,用力將銀針握住,送到了凌天雅的面前。鮮血淋漓,點點滴到了凌天雅蒼白的脣上。
紅姑娘轉身,傲然對着世寧的劍,絕沒有半分躲避的意思!嗡然長振聲中,舞陽劍倏然在空中頓住,世寧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刺下這一劍的打算!他真能殺了紅姑娘嗎?
忽然,凌天宗出手了。竹林中的碧氣如聚,轟然炸了開來,距離竹樓三丈遠處的一株碩大的綠竹登時被炸成碎片,向紅姑娘飛去!
世寧立即提氣,舞陽劍劃出一道瑰麗的紫光,向後怒斬而出,正與那些碎片接在一起。登時只覺一股泰山般的勁力從天壓了下來,那株竹子雖然斷成了碎片,但儼然仍是一個整體般,在空中堆積成一座碧綠的山的形狀,硬壓了下來!
世寧的劍光才與之一接,就知道不好。凌天宗顯然已動了殺心,這一招,竟然想將整座竹樓連同裡面的人全都轟成碎片!
劍氣廣延數十丈,將整個竹樓籠罩了個嚴嚴實實,就算世寧能逃,紅姑娘也絕逃不了!這時只聽那竹樓吱呀呀一陣響,被兩人劍氣交擊之勁衝擊得幾乎坍塌。世寧心中靈光一閃,一聲大喝,腳下猛然一頓,那竹樓轟地一聲響,整個塌了下去!
碧芒猝然一沉,顯然凌天宗並沒有想到如此變化!世寧精神一長,舞陽劍紫氣大盛,瞬息之間,仰天劈出了三十餘劍,一劍劍全都砍在了那如山的碧芒上!世寧修爲雖然遠遠不如凌天宗,但三十劍歸於一劍,威力環環相聚,那如山的碧芒中登時發出一陣清脆的裂響,炸了開來。一道紫氣宛如流星般沖天而起,將濃密的竹枝、竹葉衝散!
這三十劍一出,世寧就覺周身宛如脫力了一般,一翻身落在了地上,緊接着凌天宗那毫無華貴之色的布衣在萬千碧芒的包圍下,從天而降,落在了世寧的面前。
世寧心一沉,他已經看出,這次凌天宗,絕不會那麼容易就善罷甘休!
世寧很想回過頭來,看紅姑娘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可以讓他在面對如此恐怖的對手時,多一點溫情的自信,但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他毅然擡頭,緊緊盯着凌天宗,手中的舞陽劍已握緊!這時世寧心頭熱血涌起,他反而向前跨了一步!
凌天宗盯着他,瞳孔漸漸收縮,冷冷道:“滾開!”
真氣如雷聚,從他的舌底衝涌而出,轟然擊在世寧的身上。猝然之間,世寧就覺萬千劍氣劈面而來,凌天宗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化身爲利劍,世間萬物,竟似無一不可爲劍!劍氣縱橫,登時將世寧的身形打亂,他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這時距離凌天宗只有兩丈餘遠,凌天宗一舉手之間,就能將他擊死。但他就是不“滾開”!
凌天宗並沒有出手,但他身上散發出的壓力卻越來越大,幾乎讓世寧無法與他對面站立。凌天宗的眼睛緩緩閉上:“我說過,我與於長空有一面之誼,我不想殺他的傳人。”世寧笑了笑:“我也說過,我並不是他的傳人。你若想殺我,只管來殺就是了。”
凌天宗上下打量了世寧一眼:“你絕不是我的對手,爲什麼卻要如此?”世寧苦澀一笑,道:“因爲我必須如此!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前輩想必很明白這個道理。”
凌天宗沉默着,緩緩道:“我是明白,所以我必須要殺死那兩個魔教妖人!我發過誓,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雅妹,傷者必死!”說到這裡凌天宗本已黯淡的身上忽然又發出了凌厲的劍氣。世寧知道,話已經說到盡頭了,話到盡頭的時候,就只剩下劍了,這就是江湖。
凌天宗的手突然擡起,一條碧龍裂天升起,一躥十餘丈,怒斬而下!世寧大驚,碧氣籠罩而下,他的手、腳宛如被禁錮住了一般,竟然完全不能轉動,這一劍,竟然還未及身,就已先奪其魄!突然,碧龍硬生生挺在了半空中,凌天宗的怒嘯聲從身後響了起來:“你……你做什麼!”世寧身上的壓力陡然一輕,他忍不住轉過頭來,就見凌天雅強掙着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蹌着向碧龍劍氣上迎了過去。她進一步,那碧龍就退一步,凌天宗臉上的神色,就變幻一次,但凌天雅的腳步卻絕沒有絲毫的猶豫。
凌天宗手急擡,那碧龍昂然上舞,他的怒嘯聲宛如龍吟:“天雅,你……你……”凌天雅嘴脣緊緊抿着:“哥,你忘了你的諾言了嗎?你說絕不會踏進這竹樓一步的!”凌天宗怒道:“可是他們想要殺你!魔教中人,陰狠無恥,你早晚會受其害的!”
凌天雅哭道:“哥,你走吧!我不會讓你殺他的!”凌天宗怒道:“不行!我只有你這個妹妹了,我絕不容忍任何人傷害你!”他忽然轉頭,向着世寧道,“我若是現在殺你,你必定會說我以大欺小,所以我給你一個公平決戰的機會!”
世寧精神一振,道:“什麼?”凌天宗冷冷道:“當年我與於長空的一面之誼,便是在這竹林中的一戰。我的萬物輪迴草木之劍,終究還是敗在了他的劍心訣下面。我那時年輕氣盛,心服口不服。於長空便將劍心訣留下,說我什麼時候悟通了劍心訣,什麼時候再去找他一決高低。”說到這裡凌天宗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悠遠,淡淡道:“可惜十年過去了,我的武功雖然一日千里,佛心劍幾乎修煉到了頂峰,但這劍心訣,我卻始終沒有悟透。今日我將劍心訣給你。”他的袖中飄出一張繡卷,飛到了世寧的身前。
“三日之後,我將與你決戰於此地。若是你不能悟透劍心訣,必將死於我的劍下!那時,我再殺了那兩個魔教妖人!”說罷碧龍霍然散開,凌天宗的身形變得越來越淡,“若是天雅再受到絲毫的傷害,我教你們生不如死!”
月華漸漸透出,凌天宗已消失在了濃密的竹林中。
世寧展開那幅繡卷,但見滿紙雲煙,竟然沒有半個字。那繡捲上完全是濃雲淡墨,畫得惝恍迷離,彷彿是山水,又彷彿是神仙人物。種種形象,無不微肖,但仔細看來時,卻又一無所似。
這難道就是於長空一劍敗盡天下人的劍心訣?這又如何解釋?世寧的心漸漸冰涼,莫非是凌天宗騙他?他用力搖了搖頭,絕不會的!凌天宗不必如此!他嘆了一口氣,剛想將繡卷收起來,一眼瞥見紅姑娘的手臂正微微揚起。世寧來不及多想舞陽劍錚然出鞘,如景天長虹般甩了出去,長劍落下,正插在紅姑娘的身前。
紅姑娘身子剛探起,她的袖中,赫然躥出了兩條烏蛇。這烏蛇,卻被舞陽劍截成了兩段!世寧緩緩踱了過去,他的眼睛看着紅姑娘,沒有半點表情:“你爲什麼一定要殺他們?”紅姑娘冷冷道:“因爲他們不死,我就要死!”
世寧雙眉微微蹙了蹙,他的面前閃過了青麪人那冰冷的面容。紅姑娘顯然是由他派來的。想到青麪人那高絕的武功,狠辣的手段,世寧忽然明白了紅姑娘爲什麼要這樣做。於是他淡淡道:“你走吧。”
紅姑娘這時卻輕輕笑了笑,笑聲在竹林中化開道:“於長空死後,凌天宗的佛心劍便稱爲天下第一,你打得贏嗎?”清脆的笑聲慢慢隨着她的人融解在碧氣中,漸漸遠去了。但她的聲音,卻似乎一直迴響在世寧的耳邊。
世寧還沒回過神來,一個虛弱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少俠,你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嗎?”世寧回過頭,就見文長老艱難地摟住凌天雅,正殷切地望着他。世寧振了振精神,勉強笑道:“前輩有話儘管說。”
文長老道:“我跟雅妹在十年前就相識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在這個竹林中,就在這個竹樓頂。”
文長老望着凌天雅,話語中盡是溫柔:“那時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女,而我,也不過十八歲而已。那時她站在這座竹樓頂,宛如湘水神妃,凌波而立。我不由自主地晚上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吹簫,希望能借這簫聲來傳遞我的愛慕之情。”
凌天雅眼波柔轉,接着道:“我從小略懂音律,從那簫音中得知他定是個心地純淨之人,便將每晚的功課停了,靜靜聽他吹奏。終於,在一個月亮最圓的晚上,我忍不住跑了出去,想要找出這個人來。但我遠遠看到他在水邊的身影后,卻並不敢靠近,只站在竹林中,瞧着他。就這樣,整整九個月,我們彼此瞧着對方,竟從沒交談過半句。”
文長老輕嘆一聲,清秀的雙眉皺起:“我自知乃魔教中人,愛人便是害人,哪裡敢起半點私心?只是心中情慾翻覆,始終按捺不下。教中事務一概不管,日日住在這竹林中。那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啊……後來我驚知雅妹乃是當世第一大俠、疾惡如仇的凌天宗的妹妹,心中登時一片冰涼,思前想後,終於忍痛割捨,絕跡於竹林中。但對雅妹的形跡,卻是無時不在留意。我親眼看着她嫁了當世有名的大俠,親眼看着她度過了三年鬱鬱寡歡的日子,又親眼看着她的夫婿戰死……江湖風波惡,繁華過後,卻只剩下雅妹一人。”
“每年的今日,我都到這竹林中,遙遙望着這竹樓,大醉一場。終於有一年,我在這竹樓中,也發現了雅妹那孤單的身影。但我卻始終不敢向前,惟恐這只不過是個美夢而已。”
凌天雅輕輕道:“其實我每年都要到這裡來,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後來,你終於肯上這個竹樓了,也不過跟我說三兩句話,彼此以禮相守而已。”
文長老眼角浮起萬種柔情:“若不是今日之事,只怕我們還只是彼此懸望。這一身重傷又算得了什麼?能夠知道雅妹的心意,就算再砍我幾刀,我都情願。”他說着抱住凌天雅,臉上盡是溫存。凌天雅依偎着他,輕輕道:“我也是這麼想。”
文長老盯着世寧,道:“所以,請不要怪紅姑娘了。何況,我馬上就去自投於教主之處,要殺要剮由得着他們,紅姑娘殺不殺我,其實已經沒有關係了。”凌天雅臉色慘變:“爲什麼!我們剛剛相聚!”
文長老柔聲道:“我在臨死前知道你的心意就可以了。我乃魔教中人,早晚會連累你的,那又豈是愛你?”凌天雅道:“但若沒了每一年的這一天,我又怎能活下去?”她的話語雖然輕柔,但其中的決絕之意,卻濃烈得一如她的熾愛。文長老霎時呆住了。
世寧看着他們,他再次覺得,他們纔是最幸福的人。就算不能朝夕廝守,但他們的心中卻永遠有那麼一片竹林,那麼一座竹樓,竹樓上有個深愛的人永遠在等着他。
世寧心中熱血沸騰,他大聲道:“你們都不用死!”他轉頭向着楊逸之,“拜託你幫我照顧他們。”他一轉身,飛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