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堂子街的女孩們

秦貓貓

【一】

關知枝說:“隨便。”

關知枝什麼都隨便。

他要是知道隨便“隨便”會惹上許多麻煩,也許他也不會隨便“隨便”的。

關知枝不管走到哪裡,在做什麼,都在嚼着口香糖。

一定是薄荷味的,這讓他看上去很酷很清涼。

打球的時候,不管是籃球還是桌球,他一邊嚼着一邊奔跑和推杆;吃飯的時候,他一邊嚼着一邊咽米飯;說話的時候,他一邊嚼着一邊說話;只有笑的時候,他沒法嚼。

他只好停下來,對你嘿嘿嘿地笑。這個時候,他除了彎彎的嘴巴和彎彎的眼睛,面部的肌肉纔會真正的安靜下來,像麥當勞叔叔一樣安靜,讓你情不自禁地想坐在他身邊歇那麼一會兒。

他考試的時候也嚼口香糖。他慢條斯理地把口香糖取出來,剝開口香糖紙,把長條狀的口香糖捲起來,像卷一張獎狀一樣一絲不苟地卷好,塞進嘴裡。糖紙就那樣放在桌子上,有時候,監考老師會自以爲是地跑到他身邊,瞄瞄那些糖紙,甚至沒收,放在陽光下細細地查看,可是上面是沒有小抄的,從來沒有過小抄。

老師有時候真的很好笑,他們自己就愛鬼鬼祟祟和裝神弄鬼,還以爲別人也在裝神弄鬼呢。

關知枝除了愛嚼口香糖之外,還愛說“隨便”。

“關知枝,你和常媛嬡同桌,可以嗎?”

“隨便吧。”

“關知枝,你回答問題的時候能不能把嘴裡的口香糖先吐掉?”

“隨便吧。”

“關知枝,我別這個夾子好不好看?”

“隨便吧。”

“什麼隨便啊,人家問你呢!”

“隨便,就那樣。”

關知枝很特別。

除了因爲他愛嚼口香糖和愛說“隨便”之外,還因爲,他和喬俏俏好。

喬俏俏實在是太漂亮了,她不穿最流行的那種衣服,除了校服,她穿的都是很像校服,但是比校服好看一百倍的那些衣服。

紅色的格子迷你裙,半截的白色襪子,一雙很棒的球鞋。

常媛嬡都超愛的款式。

雖然關知枝嘴上對她的評價除了“隨便”還是“隨便”,但是常媛嬡知道,喬俏俏從來不隨便,她連彆着的髮卡都和球鞋的鞋面一樣,是粉紅色的。

常媛嬡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心中像被一根細長的黑色鉛筆戳了一個洞一樣的疼。

【二】

常媛嬡不承認自己腦殘。

她說又不是所有九零後都腦殘。

但是她有時候就是有點腦殘,特別是愛上了一個隨便的男生之後。

常媛嬡抿着嘴,抱着半瓶沒喝完的芬達,在樹蔭下睡着了。

她的膝蓋上攤着關知枝的作業本和她的作業本,她的卡通表被解下來放在一旁,解放了潔白的手腕,被她自己用草編了一個手環戴上去。

如果她醒着,一定會覺得很彆扭很癢癢。

可是她睡着了。她的眼瞼處,有幾根淡藍色的血管在突突地流動着,暗示着她正做着一個激烈而膨脹的夢。

關知枝和她挎着小籃,來到田野裡。

她搖頭晃腦地唱起來:“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關知枝附和着她,把一顆籽丟進土壤裡。

那顆粉紅色的籽剛剛被埋進土裡,她還沒來得及唱出“麼杆子麼葉,開的什麼花?”,喬俏俏穿着一身粉紅色的衣裙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大喊了一聲:“常媛嬡!”

她嚇醒了。

雖然是背光,她還是清楚地看清面前的是關知枝,正伏下身子視察滿臉口水的她,鼻頭上一顆豆大的汗珠搖搖欲墜,在他說話的同時滴到常媛嬡的臉上:“腦殘妹,抄好沒?”

常媛嬡來不及擦掉汗水,就端坐好,把作業本交給關知枝。

“是春夢嗎?”關知枝把她握着的半瓶芬達拿過來一飲而盡。他穿着球服,前胸後背都是溼的,一身濃烈的汗味,還真不是蓋的。

“不要瞎說!”常媛嬡讓眉毛緊緊地皺起來,如果她不這樣做,她就要笑出來了。

常媛嬡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當她看到所有她喜歡的東西時,不管場合多麼不對,她都可以笑出來——特別是不加控制的時候。

所以,跟關知枝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都要拼命注意時刻緊鎖着眉頭,這樣,等關知枝走了,她又要花很久時間去解開那把凍住的鎖。

“你沒看報紙嗎?科學家最近研究出來,通常人們睡着時張着嘴都是因爲在做春夢。”

常媛嬡“啊!”了一聲,驚恐地胡亂擦拭嘴角的口水和汗水。

關知枝笑得全身的汗水都落得差不多了,連樹上的樹葉都在抖動。他費力地說:“腦殘!”

常媛嬡站起來的時候,已經幾乎快哭了。可是看到關知枝笑得那麼開心,她又忽然好想笑,爲了逃避這個尷尬的時刻,她只能在關知枝大腿上踢了一腳,繼續皺着眉頭。

關知枝忽然撿起地上的粉紅色手錶,說:“你的表掉了。”說完這句話,他就自然而然地把錶盤放在常媛嬡的手腕上,然後,替她戴上。

常媛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知枝的指甲滑過她手腕上最內側的皮膚,讓她的心頃刻變涼了一大半。

等關知枝把細細長長的錶帶塞進那個小孔裡撫平之後,她跳了起來,又踢了他一腳,飛快地跑了。

她跑回家的時候,心臟完全已經跳到後腦勺的位置,啪啪啪地響着,像要敲開她的頭骨似的。

爸爸正把涼粉往桌上放,對她說:“開飯。”

吃飯的時候,她問:“我們爲什麼要住在堂子街?”

“沒有爲什麼啊,一直就住這裡。”

“那你爲什麼只會剃一種頭?”

“天熱,老平頭涼快嘛!”

“可是冬天你也只會剃這種啊。”

“咚!”涼粉碗被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常媛嬡“哧溜哧溜”吸完了最後一條涼粉,躲回房裡去了。

常媛嬡家在堂子街和外面的寬馬路交接的拐角處,打開窗戶,手臂撐在窗臺上,吃力地回頭望,就能看到一整條老街。

這個時分,整個堂子街,都像被沒有氣泡的芬達汽水淹沒了,只有高高低低的屋頂上,才露出一些真實的灰色和淡淡的鉛色,其餘格子一般的老房子,都好像已經先睡進夜裡去了一般,連呼吸都不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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