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破舊的體育場，今天竟意外地人滿爲患。
衆人在緊鑼密鼓地佈置着現場，用黑布把體育場所有的窗戶給蒙上。
這本來就不大透亮的體育場便越發灰暗了。
賀克站在攝像機所佈的機位朝體育場的門口看去，尋找着自己想要的感覺。
片刻之後，他默默點了點頭，在這個位置拍攝，有一種大氣透視的效果，背光非常強烈，正符合他想要呈現的感覺。
“賀導……我不太明白，這一幕應該是在戲劇院拍攝比較妥當吧，爲什麼要在體育館呢？”龔惜疑惑地問道。
她的戲份已經結束，但依舊留在了劇組等拍攝殺青。
此時要拍攝的是這部電影最後一組鏡頭，也就是分別十一年後，程蝶衣和段小樓再次合作霸王別姬最終自刎的地方。
龔惜不太明白的是，劇本中說的是走臺，自然就是熟悉舞臺，那爲什麼不是在戲劇院而是體育館呢。
賀克一邊指揮着現場的燈光佈置，一邊笑着說道：“其實體育場，並不是一個適合演京劇的地方。
京劇，也並不適合三百六十度觀看，但爲什麼會把走臺放在體育館？
這便是這個劇本考究的地方了。
你要結合實際情況考慮，在那個時代……京劇已經沒落。
那戲劇院呢，平時會被當做舞廳或者放錄像帶的地方。
只能騰出一天時間給京劇表演，這也是走臺放在體育館的原因！”
龔惜這才瞭然，原來還有這層深意……
即便是細節都這麼講究，對於這部電影上映後的結果，她越發期待了。
現場很快就佈置完畢，易水寒和黃昌成的妝容也畫完。
劇組的每個人都安靜下來，等待着劇組最後一組鏡頭拍攝的開始。
近七個月時間的拍攝，這部《霸王別姬》也終於到了尾聲……
不多時，一切準備就緒！
“準備……開始！”賀克高聲喊道。
第一個鏡頭便正對着體育館的大門，因爲館內用黑布遮住的原因，這個鏡頭背光非常強烈。
易水寒畫着刀馬旦的妝容，飾演程蝶衣；段小樓畫着大花臉的妝容，飾演段小樓。
兩人相互扶着緩緩步入體育館，體育館閒置，沒有一個觀衆。
賀克站在監視臺後，看着監視屏中的鏡頭。
遠鏡頭之下，把這兩個人物的影子拉得很長，人只有在落寞時纔會關注自己的影子。
他默默點頭，這種感覺很好，捕捉到位。
整個場景的光幾乎都來自體育場的大門，這麼強烈的打光給他一種時空隧道般的感覺，卻剛好可以爲倒敘做鋪墊。
這一組鏡頭在剪輯時會被分成兩段，首尾相應。
這時畫外音在整個體育館內響起：“幹什麼的。”
這裡說話的是這所體育館的管理員。
黃昌成微微頷首：“噢，京劇院來走臺的。”
畫外音又響了起來：“哎喲，是您二位啊？我是您二位的戲迷。”
“嗯？哦……呵呵。”黃昌成這裡的表達分外有意思。
先是詫異，接着應和，最後纔是那格外複雜的自嘲和感慨……
而在鏡頭中，易水寒微僂着身子，站在黃昌成的身旁，甚至還有一絲無措。
他……太久沒有在舞臺上了，以致於即便沒有一個觀衆也有些不適應。
“您二位有二十多年，沒有在一塊唱了吧？”
“呦，哦，二十一年。”黃昌成回答道。
“二十二年。”易水寒糾正道。
黃昌成也反應過來說道：“對，二十二年了……我們哥倆都有十年沒見面了。”
“十一，是十一年。”易水寒飾演的程蝶衣再次糾正道。
“是，十一年了，是……”黃昌成再次改正。
這裡的臺詞很細節，相比於段小樓，顯然是程蝶衣記得更加清楚，也更加在意……
賀克默默點頭，易水寒和黃昌成的表演從來就沒有讓他操心過。
就如此刻，他們的姿態和語氣就格外符合當時的情境。
那種感染力和畫面感，實在是讓人驚歎。
拍攝繼續。
“您二位等一會，我去給您開燈去啊！”畫外音響起。
“哦，唉！您受累了！”黃昌成鞠了一個躬。
大門關閉，打燈光。
鏡頭隨即往上，只留下那個看似通往天上的出口或是如同電影院裡放映機處一樣的一抹強光，現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齣戲要開始了。
因爲電影中人物經常出現歇斯底里的狀態，一般使用快速的短焦距鏡頭可以更好的呈現這種狀態，然而賀克並沒有那麼做。
在色調上，賀克也使用了大量暖色調與冷色調的轉變，使得影片畫面不單一，更富立體感。
他在視覺效果上的調度水準堪稱頂級大師級別，就如此時一個強烈的追光，鏡頭中龐大的體感就消失了。
鏡頭的聚焦點，不再是體育館，而完全集中在段小樓和程蝶衣身上。
“大王，快將寶劍賜與妾身。”
“妃子，不，不，不可尋此短見吶！”
“大王，快將寶劍賜與妾身。”
“千萬不可！”
兩人正表演着霸王別姬，易水寒飾演的程蝶衣卻感覺自己力不從心了。
“不靈了，不靈了！不跟趟了，老了！”
黃昌成飾演的段小樓摘下假須，回憶起小時候一起學習時的場景。
那時候程蝶衣學唱《思凡》時卻格外執拗，一錯再錯。
“那時候小尼姑年方二八。”
易水寒飾演的程蝶衣愣了愣，也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
“我本是男兒郎。”黃昌成說道。
“又不是女嬌娥。”易水寒怔怔地說道。
他又彷彿回到了少時，當段小樓忽然的唱出“我本是男兒郎”時，程蝶衣那麼自然的接口：又不是女嬌娥。
段小樓只是說：“錯了，又錯了。”
但程蝶衣卻在那刻恍然的醒悟：一直沉溺在戲中多年的情感原來只是“錯了，又錯了”。
“好，我們再來……”易水寒說道，他想明白了，想透徹了，原來一切都錯了……
“大王，快將寶劍賜與妾身。”
“妃子，不，不，不可尋此短見吶！”
“大王，快將寶劍賜與妾身。”
“千萬不可！”
“大王，漢兵他，他，他殺進來了！”
段小樓踏上前一步，背對程蝶衣：“在哪裡？”
易水寒飾演的程蝶衣抽出寶劍，緊接着響起了倒地聲。
段小樓轉頭，眼眸中滿是震驚駭然：“蝶衣！”
許久之後，他又輕聲呼道：“小豆子！”
程蝶衣終於沒有選擇，坦然地拔劍，在那把見證了他們師兄弟從頭至尾全部故事的劍下倒地。
那樣平靜，波瀾不驚，最終，他在清醒裡背叛了自己的情感；也或者，他已經做到了“從一而終”。
只因，他是以“小豆子”的身份出現在師兄面前，也以恢復了的“小豆子”的身份死在師兄的腳邊。
一個固守於信仰的人，以死回覆了最初的自己，只剩下那個曾經叱吒江湖的“霸王”站在那裡。
一個人在舞臺中央。那麼寂寞。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一曲悽絕扣人心扉的告別之歌，一部震撼人心的永世經典——《霸王別姬》，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