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
言律歌走到了人類屍體加工廠背面，一處不太有人來的荒草地裡。
雖然按照孔雀王朝的慣例，即使是這樣無人的荒地裡，出入口處也要安裝監控——但也僅限於出入口了。
對於言律歌來說，要避開這些東西易如反掌。
他一邊在半人高的雜草叢裡行走着，一邊和小白鹿聊天。
“E類人員是什麼？”白鹿問，“我在孔雀王朝所有公開的資料裡，不管在官方文件還是非官方文件中，都沒有見過E類人員的描述。”
這個國家隊人才的分類是A-D類，以及凌駕於平民之上的王族S類。
沒有E類。
但詭異的是，每個王朝人又好像都知道E類人員的存在。
那個不幹人事兒的導遊在面對“得不到D級評價”的時候，也會短暫地低頭。
運屍人在面對連續三個月獲得E級評價，即將成爲E類人員的時候，更是選擇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E類人員到底是什麼？
“因爲在這個國家裡，E類人員本來就是‘不存在’的。”言律歌低頭彎了彎嘴角，似是冷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怎麼樣的人才會成爲E類人員嗎？小白鹿？”
“什麼？”
“只有一種人——被人格化AI判定爲，‘對王朝沒用的人’。”
沒用的人？
怎麼樣的人，纔算是沒用的人？
白鹿見過的E類人員，只有運屍人這一個。
他不是一開始就想死的，他曾經爲生活而努力過。
他不是不努力，他直到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天還在拼命工作。
他只是老了，病了，傷了，幹不動搬運屍體的苦活了，又付不起那什麼見鬼的“豁免金”，所以只能淪爲E類人員，絕望地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
白鹿又想起了不久前被她家老闆解剖過的那一具具屍體。
在那個氣氛難以言喻的解剖間裡，言律歌以“沙技師”的身份工作，八個小時，解剖了五十一具屍體。
這五十一具屍體中，兩具屍體在20歲以下；十具屍體的年齡在20-60歲之間；三十九具屍體的年齡在60-70歲之間，70歲以上的屍體則一具也沒有。
而在這些人的死因，在孔雀的通報中排第一的是“教學事故”，佔了大約80%，餘下是則是“疾病”、“意外”、“謀殺”等，但是據白鹿的觀察，大部分死於“教學事故”的人，屍體都不那麼“完美”，都伴隨着衰老、疾病、創傷……等等非致命因素。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範圍採集的樣本，但據白鹿的觀察，今天在整個解剖間中出現的屍體，大致都與這個數據比例吻合。
白鹿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這個國家的人才等級是以工作能力來劃分的，普通人一旦失去工作，就會成爲‘對王朝沒用的人’。
“所以，年輕人病了傷了不會‘請假’，老人年老體衰也不會‘退休’。他們每一天都必須拼命工作。
“因爲他們一旦被辭退，一旦離開工作崗位，就必須向王室支付高昂的‘豁免金’，來避免自己被劃分成無用的E類人員。
“而實在無法完成工作又無力支付豁免金的人，則會被送去‘學習院’——一個傳說中教授人們學習新技能的地方——但很多時候，它卻是一個人人生的終點。
“大部分人都會死在那裡。
“然後，他們的軀體會被送到屍體加工廠，摘掉可用的器官，榨乾最後一滴剩餘價值。”
這就是多琅購物城中廉價人體器官的來源。
這就是言律歌想讓她看的、這個國家在繁榮背後真正的另一面。
“簡直是瘋了！這個國家簡直是瘋了！他們就這麼不把人當人看嗎？！”
“我之前看資料說，孔雀王朝在工業革命前期還是個奴隸制社會……我還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現在看來，這個國家的王室怕是一點都沒變，直到現在都把人當成奴隸牲畜啊。”
“太過分了！我現在對聖王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和憤怒的白鹿比起來，言律歌顯得淡定多了。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迴應白鹿抨擊聖王的那些話語，而是撥開雜草，在一個小土堆前蹲下：“小白鹿，你看這個。”
白鹿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
“您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找東西。”她問，“您找的就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個。”言律歌一邊說着，一邊刨開了眼前的小土堆，露出了裡面埋着的東西。
那是一具小小的、半腐爛的屍骨。
從體型、骨骼形狀和體表覆蓋的皮毛來看，這屍骨不是人類的，而是屬於一隻小狗的。
它看上去死掉好幾天了。
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發臭，黑白相間的皮毛腐爛發臭，內臟器官爆裂了一地，還有白花花的蠅蛆在腹腔裡拱動。
言律歌卻不在意，伸出手，若無其事地將手指按在狗屍已露出白骨的腦袋上。
“它的主人拒絕了我的饋贈……真是太遺憾了。”少年嘆息。
從言律歌的話語中，白鹿知道了這具小小狗屍的身份——它是運屍人曾經養過的那隻小狗“臭臭”。
但是幾天前，這隻小狗被言律歌曾經“附身”過的沙技師摔死了。
一點幽光自言律歌的指尖散開，融入到狗屍的體內。
那死亡不知多久的狗屍顫動了一下。
“雖然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抗爭的勇氣。有太多像運屍人一樣的普通人，在面對不公時，只會選擇沉默，甚至是死亡。”言律歌說道，“——但是，我送出去的禮物，哪有收回的道理？”
狗屍掙扎着從土坑中站了起來。
它好像還不太習慣自己的這副軀體，起身的時候還因爲踩到自己的腸子，被絆了一下。
它花了一會兒才站穩，頂着一雙已經腐爛的空洞眼睛，迷茫四顧。
它什麼也沒看到。
言律歌已經離開了……離開了這隻新生亡靈能夠感知到的區域範圍內。
“它的主人不是很想問問沙技師，爲什麼要摔死他的狗嗎？”言律歌遠遠地看着草叢裡踉蹌行走的小型狗屍，笑容玩味，“讓它自己去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