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神魔之姿,但無論是龍下淵還是公孫有常,依舊被其烈烈戰韻攝住了心神。
特別是見到命曇宗主徑直走到他二人的身邊,龍下淵已然緊張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不過他也發現,這傳說中的刑天之主,並非他想象中那般剛正古板。
姜默舒穿着的不過一件普通青衫,一看就不是法寶或靈器,發須雖是整理得乾乾淨淨,但修得極短,不像個修士,倒像一個欲要了斷俗緣的沙彌。
唯有那溫潤的眉眼,卻蘊有灼灼精光,好似萬事渾不放在心上,卻是自有擇持,輕易不會放棄。
“你是下淵吧,如今的命曇宗難進難出,修行上說不得要吃些苦頭,不過你既然下定了決心,我也很高興。”姜默舒的目光掃過天地中最後一頭真龍,笑容中很是溫和,彷彿一湖靜水,又似一方暖玉,於沉靜中有一種不移不易的力量。
龍下淵當即一個激靈,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卻是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刑天仙尊,爲什麼……”
話剛剛出口,卻見姜默舒面容上帶着微笑,隨意擺了擺手,飛快打斷了龍下淵的話,“你該叫我宗主,或者喚我爲默舒也行,只要你自己不在意的話。”
“這樣啊……”龍下淵囁嚅着嘴脣,猶豫了幾息,終是懷着忐忑換了稱呼,“宗主……”
他這才發現,眼前的溫潤道子似乎也是個好說話的性子,不過一想到刑天之主入道之後的烈烈殺伐,似乎又有一些矛盾。
“我真的可以不用死嘛?”龍下淵擡起小`臉,很是認真地開口。
若論天地之中,哪位仙尊最容不得龍鳳貴血,唯有眼前這位刑天之主,以一個龍家子弟的性命爲代價,來將龍脈斷絕,無論如何來看都是最好的選擇。
便是龍下淵自己都有些不能理解,爲何他還能好端端地活着,還可以入命曇宗修行。
“當然,在你入道之前,命曇宗會予你庇護,但若是入道之後外出歷練,多少會有一些難測風險,即便宗裡有心看顧,但畢竟鞭長莫及,若是死了可怨不得別人……”姜默舒聳了聳肩膀,語氣輕鬆地開口。
“我不是問這個啦!”龍下淵不由得白了自家宗主一眼,用力搓了搓小`臉蛋,不知該怎麼來開口,總不好直接問對面爲什麼不絕了可能的後患。
“下淵心頭不踏實,他有龍血在身,必然會引來妖廷關注甚至是搶奪,他想問你爲什麼不殺了他,這樣不是最簡單的麼?”公孫有常平靜地開口了,雲淡風輕,彷彿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龍下淵一把捂住了好朋友的嘴巴,旋即偷偷瞥了瞥神魔道子,暗中幽幽嘆了口氣。
不顧兩個童子詫異的目光,姜默舒伸手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接着指了指某個方位,那裡正是一衆觀禮的妖聖和靈尊,旋即淡然說道,“因爲你們無悔選了做人,那在我的眼中,已然就是人了。
不是奪身盜器的天魔,不是吃人掠慧的妖族,也不是墮欲渾性的戮族,天地自然該有伱們的容身之地,也該有你們的前路道途。
這樣的機會,不僅是你們,命曇也曾給過其它人……”
就是如此簡單的理由麼?龍下淵不由得將信將疑。
似是看出了天地中最後一頭真龍的疑惑,姜默舒輕輕笑了笑,“不用急,命曇宗的誠意,我的承諾,下淵可以在日久天長中慢慢體會。”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鄭歸辰放不開窺真魔皇的身份,但龍下淵卻只想做一個人,那便努力做一個人吧。
修行於枯榮,踏足於天地,煉心於生死……
其它的風風雨雨,自有一衆神魔踏前擋之,不值一提。
“可是妖廷的覬覦怎麼辦?”面對各位妖聖和第八明凰射過來的銳利目光,龍下淵不由得嚥了咽口水。
“無妨,只要我在,只要神魔立在天地,迦雲真便奪不走你,各大妖廷同樣無法搶回龍血。”
姜默舒望着明媚的天光,隨意地笑了笑,“只要你和有常不偏離人道,我一定護得住你們,但若是有一天你們偏離了人道,恐怕便會由我踏着神魔來斬掉你們……”
明明是殺機凜凜的話,明明是挑明背叛的後果,落到龍下淵的耳中,反而令他心頭的惴惴不安漸漸消散。
“麒麟證位人皇,宗主鬥法無雙,有常也在人族天宗修行,我纔不會偏離人道呢,想都別想!”
龍下淵捏着小拳頭揮了揮,神色中極爲堅定,旋即還覺得態度不夠真誠,當即扯了扯公孫有常的袖口,“有常,你以後走先天神魔的路子,我走後天神魔的路子,到時先天后天相合,麒麟天所在大可去得,管他天魔還是妖族,又或是對你不好的戮族,統統打個落花流水。
統統!我說的!”
“好,一言爲定!”公孫有常輕輕點着頭,面容上無風無浪,眸子中的神色卻是極爲認真。
“恐怕不行哦……”姜默舒莞爾一笑,誠心糾正,似乎存着一絲爭鋒相對的味道。
咦?!兩個童子當即擡起了小`臉,滿頭霧水。
姜默舒目有深意地看了看正在主持人皇大典的悲蝶仙尊,面容逐漸變得淡然生冷,“先天神魔和後天神魔,恐怕馬上就要做過劫爭,分出勝負,決出高下,了斷生死。”
……
日月星三光垂天而落,柔柔灑在身上,卻好似沒有任何溫度。
天風烈烈,彷彿無窮無盡的冰刀霜劍,狠狠斬在第八明凰的妖軀之上,令她只感到遍體生寒。
刑天之主證了元神?!
回想剛剛那位傲然昂立天地的后羿神魔,眸子中那森然發冷的寒光,第八明凰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會不會就是一個不曾醒來的噩夢。
而當看到姜默舒走到了兩個童子的身前,明凰只覺得周身妖氣都似有些不穩。
“第八明凰,若是現在就走,還有一線生機。”
薄春靈尊輕輕提醒道,“人皇道誓未曾完結,刑天之主當會顧忌一分金玉麒麟的顏面,若是現在就走,他不見得會追,便可逃出生天。”
明凰似乎有些意動,不過沉默着思慮幾息,卻是輕輕搖了搖頭,眸子中已然多出一抹堅定,深邃若星辰,清麗若冰雪。
“怕是不能走,眼下既然身在東雍,又是觀禮嘉賓的身份,姜默舒還會給一分體面,若是驚慌失措被驚出了東雍,那纔是生死皆在神魔箭下。”明凰平靜地開口。
“倒也有些道理……”薄春靈尊微微頷首,事關對方生死,如何抉擇皆由明凰自己來定,她也是出於結盟需要,方纔出聲提醒。
靈尊看向那錚錚烈烈的神魔道子,落入眼簾的,是他正和兩個童子談笑風生。
其中一個正是龍家的龍下淵,而另一個則是戮族的氣運童子,名爲公孫有常,代表着一位靈尊的氣運。這樣的刑天之主,彷彿褪去了神魔道子的光環,就如一個不能入道的凡人青年,正向自家未曾長大的弟弟,言說着今日又挑了幾擔土石,又賺了多少工錢……
罷了,一個氣運童子而已,再有一甲子歲月,當能重新選生培育而出,若是費了麪皮去討要,倒是反而失了戮族的麪皮和氣量,徒生因果。
至少損失遠小於妖廷!靈尊當然清楚,既然謀劃龍下淵失利,所受的損失足以令一衆妖聖捶胸頓足。
第八明凰正盯着神魔道子的一舉一動,目光灼灼若火,同時也無奈地看着龍下淵,這點距離似是伸手便可觸及,卻又似遠在天際。
一個明悟出現在她的心頭,金鱗落到了刑天之主的手上,或許,就真的就回不到妖廷了。
她身爲真正明凰的僞身,本身也有聖尊之位,無論人族還是妖族,英才也見過不少,於神通玄妙上更算得上見多識廣,但如此錚錚烈烈的道子,如此剋制妖族的后羿神魔,卻是聞所未聞。
人族天宗衆多,這刑天之主哪怕去修劍道,哪怕去證蠱道……皆是大好前路,怎麼偏偏卻走了後天神魔的路子。
罷了,且以這副妖軀來掩護真正的明凰,且以這條性命來賭上一支落鳳箭。
“你等真鳳困陷於后羿箭下,我等靈尊卻深惱屍鬼斬戮族之運,來補他命……”
薄春靈尊幽幽嘆了口氣,語氣中多出絲絲悵然,“大家皆是陷在了淵劫之中,都想掙開束縛,都想破開前路,只怪人族這些道子實在太過妖孽,攪動着森然殺劫。
說起來,可能不僅你我如此同樣的想法,照我看,那些大自在天子,眼下怕也是難得悠然自在了。”
“只希望這是人族氣運的迴光返照吧。”第八明凰的玉顏上似是有着深深的期盼,喟然一嘆,“不過戮族還需再壯大一些,才能多搶幾分人族之運。”
若是那些靈尊能消化,明凰恨不得請陰絡和陽圖各自爲戮族讓出一域之地,不過戮族眼下的底蘊終是太淺,還需要一些時間來孕育打磨。
如此一來,在戮族能與金玉麒麟分庭抗禮之前,還是需要陰絡妖廷和陽圖妖廷來頂`住人族天宗的壓力。
第八明凰擡起鳳目,正好對上了姜默舒直視過來的凜凜視線。
她知道對方已然生出了殺機,這令她遍體生寒卻又於靈臺中生出一抹慶幸。
長生久視若是就這麼終結於此,倒也不算什麼,何況是死在刑天之主手中,更何況是隕落於落鳳箭之下。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應一諾,死得其所,當賀!
……
人皇大座身後的明光已然越來越多,顯得愈發晶瑩剔透,彷彿孔雀翎羽耀豔於天地兩間,璀璨奪目,幻麗絕倫。
悲蝶仙尊面容平靜地主持着人皇大典,沒有絲毫急迫,也沒有半分焦灼,彷彿已然隕落的畫朽仙尊不過是一個笑話。
蝴蝶若想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少不得要超越自己的極限,或是迎着漫天風雪,飄然飛向空曠的它處天地,或是進退之間無所謂被怪罪,被詬病。
先天弗違,後天不老,不過是陰陽劃分黑白麪,不過是靈池生出並蒂蓮,不過是踏上了不一樣的路途遠。
她與刑天之主,不過是各爲所執,各呈其誠,一個奪了先天,一個煉了後天。
乾坤間,殺心光照一燈燃,寸石妄求於補天,當是應了他的願……
芳春惟見蝶翩躚,踏遍紫雲猶未旋,浮幻風塵勞生夢,歡喜施與衆諸天,這是她的眷……
能瞞得過去麼?
悲蝶微微一笑,對於先天奪情之法極有信心。
於奪情之中,自得自在,自戀自求,不爲外物所動,不爲外情所染,這樣純粹的至誠至真,不輸與任何一位大自在天子。
行雨行雲,非花非霧,或者說,悲蝶、蝶身、江攸蝶,三位大自在彼此證就,才化爲了如今的天魔“悲蝶”,於天地中清清白白,於紅塵中自自在在,這也是她敢於直麪人道的底氣。
“宗主,萬魔寶鑑怕是不見得能打破神威印的封鎖。”幽幽之語倏地出現於悲蝶的靈臺之中,正是吞骸仙尊的聲音。
“無妨,不過萬一的後手而已,說實話,鄭景星驟然拿出了神威印,當真很是有趣呢。
哪怕是被窺破真`相,我也自有辦法脫身,你和悔見先去投奔迦雲真。”悲蝶仙尊於靈臺中淡淡出聲,以自在妙法映到了遙遠的所在。
“師姐,不若我前去助你一臂之力?”伴隨着沉沉嘆息,悔見仙尊似是苦澀地出聲。
“你若不來,我便絕無破綻。
你是打得過刑天之主,還是鎮得住劫宗元神?所以,倒是不須你來白白送死……”
悲蝶仙尊言語得不快不慢,其中甚至有着一種安詳意趣,怡人同樣亦是傷人,“我有萬魔寶鑑在手,便立於先天不敗之地,不需要任何助力。”
兩聲幽幽長嘆迴盪在悲蝶仙尊的靈臺中,旋即化爲寂寂無言。
這樣的驕傲,地魔和人魔已然見證了無數歲月。
身爲天魔的“悲蝶”,許了自在,應了自在,無論妖聖還是天子,能讓其稍稍認真,已是極爲罕見,甚至她後來不得不藏拙,懶得全力施展。
用悲蝶的話來說,就是太過無趣了,甚至無趣到她自己培養了“地魔”和“人魔”。
也許,眼下這一景,正是天魔的趣。
悲蝶仙尊驟然擡起眸子,似笑非笑,看向人皇鄭景星,輕輕出語,“鄭人皇,諸家天宗已然盡數立誓,還請人皇見證我天魔宗呈誠於此。”
東雍上空當即幻化出無窮無量的魔頭,映着悲蝶仙尊從容自若的眉眼,得了自在,呈了逍遙,道了決絕,落了意趣。
“自是應有之意,我爲人皇,我來爲天魔宗見證!”金玉麒麟淡然笑了笑,同樣地從容不迫,同樣地悠然自得。
彷彿於滾滾逝水中,好似於無情天地中,見得新朋舊友,會得逆路夙敵,笑着說出一聲,
戀殺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原來你也在此,當真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