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外一片黛翠山色。dm日頭已是西下,正是日暮的絕好時分,劍閣七層飛檐至上,竟然穩穩當當站着一個男子。高樓的風將起白色廣袖鼓動,如同召旗般獵獵作響。他的腰間插着一把極長的劍鞘,看上去極不平衡。然而他的身影在大風下卻沒有一絲佝僂和歪斜。
落日近得如同正在眼前,火紅色,如同着了火。男子忽地道:“如何?”
他沒有轉頭。然而就在他的身後,之前還空無一人的地方,出現了另一個白衣青年,青年面色冷峻,提一把清俊的長劍,對着飛檐尖端的男子揖了一揖道:“大師兄。”
“小師弟今日是去看了葉十九的比賽罷。”那被喚作“大師兄”的男子嗓音低沉,側過的頭能隱約看到他被鍍上了一層金光的胡茬。一頭凌亂的發半長不短,在空中狂舞着。
“沒錯。”那面色冷峻的青年道,“小師弟的比試在上午,理應早就結束,卻磨蹭到了此時。”
男子聽着這略微透出了些許不悅語氣的話,臉上倒是微微帶起了一個淺薄的笑容:“小師弟和葉十九聽說是摯友,不算奇怪。”
“和一個雲霞峰的人交好,算不得什麼得體。”青年的面色依舊冷硬,但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卻略略放輕了一些。男子聽出了這點輕響之差,嘴角揚得更高了,“若是連你都以爲小師弟這位摯友有不凡之處,看來這個葉十九的確是與常人有所差別。”
青年冷哼了一聲,卻是沒有再說話。而男子則再度極目望向了原處。
“令風,今年的朝賽……我想去湊個熱鬧。”
青年微頷的頭猛地一擡。
“去見見小師弟。”
白令風的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又憋在了半途。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忽然道:“師父。”
一個老頭拎着壇酒晃晃悠悠地從飛檐上跳了過來。“接着。”
那個椅得毫無規律的酒罈從半空裡被拋出,卻穩穩落在了那立在飛檐上的男子手裡,男子笑着將酒罈單手扣住,仰頭喝了一大口。“又是從黑老那兒弄來的酒?”
老頭的步伐椅得頗有幾分醉醺,口齒卻很清晰,他賊笑了兩聲,雙眼眯得像是條狐狸。一隻手像是忘年交般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好啊!無荒劍斷傳百年,這一回看來總算是後繼有人。”
男子大笑了兩聲又喝了一口酒,眯起了雙眼看着酒罈:“是啊……但願是後繼有人……”
白衣青年此時默立在後,半聲也沒有出,頷首垂立,一片恭敬。只是在擡頭瞥見兩人之時,他的眼中才會閃現過一絲傾羨。
葉未雙坐在玉龍閣裡看着擺放在面前的紅色封皮的書。書上鎦金大字——涅磐陣。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指尖翻開書頁。書頁很薄,潦草的狂草字跡一路蜿蜒而下。葉未雙看到的第一眼,就感到胸前一震,如同遭到一次重擊。這是他之前並未有過的體驗。血紅色的《涅磐無名論》如在掙扎般扭曲地鑽入他的眼中,一股灼熱感從小腹開始升騰,一直衝上腦髓,死命敲打着天靈蓋。
葉未雙一口氣迴轉不及,險些仰面倒下去,好在立即條件反射般運轉起了煉火之法,這才勉強如同一口嚥下了一隻大閘蟹般難受地壓抑下去。只是這一吸一放之見,葉未雙忽然發覺,自己的炎脈竟然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擴張到了36根!
葉未雙分明記得,在上界以前,他的炎脈還沒有絲毫長進,只是這麼短短兩三個月,竟然已經到達了這般地步!炎脈的分佈很散,遍及全身,幾乎將他的身體網了起來,這36條炎脈有些粗有些細,彙集到丹田裡的龍珠之中。相形之下,寒脈卻有些黯淡了。只是古怪的是,炎寒之間涇渭分明,卻又竟沒有絲毫排斥。像是發現自己奈何不得對方,放棄下來冷眼看着一般。他揉了揉眉心,再度看向那本薄薄的冊子。血紅的字落入眼中之時像是用小榔頭敲打在他的眼上,隱隱作痛。
葉未雙撐持着看了半炷香的時間,眼前忽然血紅成一片,強烈的暈眩感將他猛地拖下去,額頭一痛,竟然是一頭栽倒在了地上。這一撞倒將他撞清醒了。他一把將涅磐陣蓋上,撐着沉重的腦袋坐起身,定了好一會兒才感到眼前恢復了清明,心裡卻是越發疑惑了。在這以前,他看這本涅磐陣向來無拘無束,沒有絲毫障礙。他甚至從中學到了不少陣圖的構成法則。爲何現在看,卻完全不同,像是被排斥了一般?
越想越不對勁,葉未雙終於站起來,準備去找鳳燿。自從下午被大師兄雲開珞半扛回來,他就知道自己身體裡有了點變化。這十有是升至中級陣圖師引起的。但是葉未雙並不明白。周兮不在身邊,他如今最大的能依靠的長輩只有鳳燿。因爲在這個紫雲,只有鳳燿知道他的秘密。葉未雙已經在玉龍閣待了大半夜了。除了雲開珞來送藥,他沒有見任何人。與肖衣一賽的勝局幾乎已成了衆人議論的焦點。因爲着實不能夠說葉未雙勝了。葉未雙此刻並不想有任何一個人跑到他面前來誇讚他能在肖衣面前撐下來有多麼牛逼,他現在只想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
將涅磐陣放入納戒之中,葉未雙起身微微整理了衣裳才試探性地開了門。外頭沒有人。
他穿着自己在下界的睡衣,披上一件當初韓毅的小廝的外衣,儘量無聲無息地走出玉龍閣,連閣裡的燈都沒有熄。他也不想穿着這一身皺巴巴的睡衣外出夜遊,只是他的兩場比賽都很不幸碰到了難對付的對手,而他們的破壞力之強極其輕易地弄壞了他兩身據說有許多功效的朝服,如今不算奇怪的,只剩下了當初和阿禮交換身份時留下的那身小廝的衣着。
夜間的內閣並不吵鬧,葉未雙踩着路邊沿找到鳳燿房間的一路都沒見着什麼人,直到快到了門口,他忽然看見一行人從山門的方向踏了過來。步履匆匆顯得很是焦急。葉未雙一愣,沿着他們行進的方向看了一眼這頭,卻發覺正是自己將要進去的鳳燿的房間。只是一念之間,他腳下一滑就躲在了陰影裡頭。
那一行人爲首的是一個身穿藍衣的長者,威嚴滿面,步伐跨得很大。他身後跟着兩個師叔,腳步有些急切,而這兩人身後,卻是一個讓葉未雙瞪大了眼睛,牢牢盯住難以移開的人——肖衣。
那爲首的長者三步兩步就來到了鳳燿門前,轉身對走在身後的人道:“你們候在這裡。”
那兩個師叔張口應是。
接着鳳燿的門自行開了,裡面傳出一個聲音道:“帝閽峰朝主大駕寒舍,有何貴幹?”
葉未雙在陰影裡一愣。
“鳳燿,別來無恙。”藍衣長者張口的同時,一步邁進了門內,那道門也隨之合上了。兩個師叔垂手站在門外,而鳳燿門前原先立着的兩個大弟子均向師叔行禮後撤到了一邊。只剩下肖衣一個,垂頭立在門外恭候。從葉未雙角度,恰恰能看到他的斜側正面。
肖衣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呵欠。
葉未雙悄悄站在陰影裡頭,掩嘴忍住沒笑出來。只是泄露的氣息卻沒有逃過兩位師叔的感應,兩人同時叫道:“誰?”
葉未雙倉促之下只能硬着頭皮走出來,向兩人拱手,含糊地道:“見過師叔。”他低埋着頭,一頭短髮頗有些亂糟糟的,又穿着不算齊整的外門弟子的朝服,像是個不知禮數的小廝。那兩個師叔松下警惕,隨手揮了揮像是趕蒼蠅般將他趕開。葉未雙求之不得,立刻扭頭就走,他身後的肖衣在聽到他出聲的剎那卻是詫異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隨後雙眼便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直到葉未雙走得看不見了,他才微微擡起頭,恭敬地對兩個師叔道:“師叔,晚輩可否在雲霞峰頂走走?”
葉未雙離開了那三人的視線,才鬆了口氣,正要加快腳步回到玉龍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叫喚:“葉十九。”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葉未雙便不出意外地明白肖衣將他認出來了,無奈之下他轉過身來,在月色裡看着一身深藍色朝服的對手,尷尬道:“晚上好。”
肖衣上下打量了一遍不修邊幅的少年,一句話也沒有說。葉未雙一時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愣是僵着沒有開口。沉默了好一會兒,肖衣忽然道:“你們雲霞峰,有什麼有什麼清靜的地方?”
葉未雙一愣,深深看了肖衣一眼,扭身側臉道:“跟我來。”
二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穿過了傳經大堂,繞過內門弟子住宿的區域,踩着雜草叢穿過了雲杉來到林子另一頭的外圍。再往外,就是一處斷崖。
“這是雲霞峰的面壁崖。”葉未雙開口的時候語氣裡微微帶了絲熟悉的懷念。他是在這裡度過了成年的那段時間,也同樣是因爲肖衣而下的崖。
“原來這就是雲霞峰的面壁崖。”肖衣重複了一遍,帶着一絲奇異的神色看着那黑幕下灰濛濛的對岸崖壁。崖壁上有燻黑的痕跡,像是經過了規模極其浩大火焰的炙烤,灰痕還十分清晰。但卻有極其茂密的草葉從光禿的石壁之中令人匪夷所思地生長起來。肖衣一早就發現,越是靠近這裡,體內的靈氣傳動就越是活躍。這種變化對於一個比旁人敏感萬倍的陣圖師來說,無疑是令人大吃一驚的。“真是好地方。”
葉未雙微微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道:“你有什麼話要說。”
肖衣看了葉未雙一眼,上前兩步與他齊平站着,直視他的雙眼道:“你究竟是如何一步跨入了中級陣圖師?”
葉未雙被他那先前的舉動給吊起的心在聽到這話的同時放了下來。他微微別了彆嘴角,看着肖衣道:“你難道不知道?”
“藥物絕沒有這等效用!”肖衣斬釘截鐵地道,“升生丹對一個初級陣圖小圓滿的效用幾乎於無,若非半腳中級不可用。你當時不過一個初級小圓滿,如何能夠一躍便入中級?”
葉未雙沒想到肖衣竟然沒有這麼容易糊弄,咧了咧嘴,沉默了一會兒,道:“的確還有一些其他手段。不過這我不能對你說。”葉未雙的其他手段指的便是當初的那個火輪。那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火焰陣圖,而是葉未雙直到離開玉龍閣還在捉摸的涅磐陣。在使用出來的當時,他還未曾想到這一個涅磐陣,竟然能帶給他如此大的效用。
聽到葉未雙的話,肖衣點了點頭,並沒有強求。每個人修煉的路子都有所不同。葉未雙的晉升速度如此之快,顯然是有不少奇特之處,也許是對方的修煉法門,這等物事並不能指望對方就這麼吐露出來。肖衣隨後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葉未雙微微挑了挑眉,看着肖衣:“我也有一個問題。”
肖衣和葉未雙對視着,半晌,他道:“你先說。”
葉未雙也不推辭,張口說:“你帝閽峰有十大陣圖,當時在武珣成一戰中便見到他用過枯骨陣,你身爲內門弟子,照理來說也當擁有一道本門高階陣圖,爲何不施展出來?若是由你一箇中級陣圖師施展開來,想必就算我有再大手段也得被你轟下場去。”
肖衣臉色平淡:“我不想用。”
“爲什麼?”
“我所掌握的是本門第三大陣圖,雖還未曾掌握完全,但使之的確是將你抹殺而尤有餘力。但我不想佔你這個便宜。你是雲霞峰人,所得陣圖資源本就比我帝閽峰要稀缺得多,更無甚傳承陣圖。我用尋常陣圖已是佔了你便宜。我想敗你,卻並非用外力敗你。”
葉未雙沉默了下來,看向肖衣的目光此時多了一些敬意。先前肖衣在他眼裡的印象始終脫不開當時他站在山門下挑山門的場景。那種狂傲和輕蔑令他直到上臺都覺得此人不甚順眼。但眼下一番話,卻讓葉未雙感覺到肖衣並不是獨獨狂傲,他有狂傲的資本。他同樣有令人心生敬佩的君子之心,不,倒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偏執的求精之心。
“現在輪到我問你了。”肖衣打斷了葉未雙的思路,“你入門陣圖,究竟幾年?”
葉未雙張了張口,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肖衣見他沉默,微微思量了一番,接着遲疑着開口道:“你……今年生辰幾何?”
葉未雙吐了口氣,看着自己的腳尖,感覺到額頭有點燙。“……我……過了生辰就要十九。”
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肖衣許久才舒出一口氣道:“輸給你,我不算冤枉。”
葉未雙沒有說話。當初聽到肖衣的名頭的時候,就知道肖衣入門五十年,已經被當作了天縱之才。他實際有多大,葉未雙之前不是天仙,實在對此缺乏認知能力。葉未雙知道,自己的這個年紀,在上界人看來,幾乎還是個孩童,就算是和他關係匪淺的莫離,也不知道有他的幾倍大了。先前他的猶豫一來是怕被人看出了來歷,二來是想到自己可能要認肖衣爲長,感到下意識地牴觸。
爲了轉移這個話題,葉未雙趕緊道:“你朝主過來幹什麼?”
肖衣似乎是被他這話提醒了,忽然之間扭身道:“我要回去了。師尊本是不服此賽之局,來此同雲霞峰朝主商議,將你我的勝負重調,但如今看來,倒是我如跳樑小醜了。”
葉未雙連忙道:“肖師兄的陣圖本來厲害,我不過是新晉初級,還有許多地方要請教肖師兄,肖師兄哪裡是什麼跳樑小醜。”
肖衣頭也不回,邊走邊道:“你出生十八年,十八年間便達到中級陣圖師。我罔長你三四倍歲數,卻因你才踏入中級,妄稱了什麼天才。這纔是天大的笑話。”
葉未雙閉口不說話了。他實在不想告訴肖衣,自己的十八年,有前十五年都是在下界爲了謀生過活的,連天人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不過,”肖衣忽然停了下來,“你等着,我雖然天賦不及你,總有一天會靠其他東西追上你的速度。另外……就目前來說,你我勝負尚還未定下。”
葉未雙頓時一驚,硬着頭皮問:“你想反悔?”這肖衣剛剛纔說他要勸師尊撤回決定,這會兒難道又變了主意?
肖衣古怪地看了一眼葉未雙道:“你難不成不知道這朝賽的賽制?最後一賽決出前十之後,任何人都能夠挑選其中一人與之對決,若能成功,則可頂替其名字位列前十之榜。只是這人必須得是之前參加過比賽的人罷了。”
葉未雙一聽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沒想到在過五關斬六將之後,竟然還有這麼一個令人頭疼的規定。這雖然是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賽制的公平,但對於那些個好歹是一路殺上來的人,卻增添了難度。
正這麼想着,肖衣已經走回了原先來處,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站到了兩位長老跟前。葉未雙發現那二位長老的目光再度投來時才意識到肖衣竟然沒有提醒自己,不覺暗罵了一聲。只是此時撤回卻顯得有刑意,於是乾脆走上了前去,試圖敲門。
那兩位長老瞪着葉未雙,一聲“退下”還沒來得及出口,那扇門便開了。葉未雙驚愕之間一擡頭就看到那位深藍色朝服的長者一臉鐵青地站在面前,他頓時傻住了。
“怎的還不進來?”鳳燿開口之後,葉未雙意識到他在叫自己,連忙反應過來跳進了屋去,只見的門口的那位長者側過臉來,眉頭深深皺着,臉上寒氣森森地道:“鳳燿,我給你幾分面子,你若是不肯讓也無妨,難道你真以爲你那個寶貝弟子能一路殺上去?這一次是僥倖,下一次,可別再被我的弟子拉了下去!”
鳳燿坐在一個紅色的蒲團上,臉上掛着一絲冷笑,道:“送客。”
葉未雙在發現門自行合上的同時轉過來看向了鳳燿,正看到他毫不客氣地翻了一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