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煙猛地一掌掃開了周兮,低伏下身體將龍首靠近了葉未雙。葉未雙無聲無息,連呼吸都沒有。周兮被一掌掃開,也顧不上疼痛,他想起先前那消散的黑影,猛地道:“先前護着未雙的是轉輪王!”
龍煙瞥都沒瞥他一眼,然而他的話卻讓龍煙心中微微一動,即將跳出胸口的心臟終於稍微放回去了一些。如果有轉輪王相互——慢着,這轉輪王是從哪裡出來的?!
龍煙以爲地府裡那幾個鬼王還沒有消停,頓時驚愕之中怒氣狂生,只聽周兮道:“莫離在哪兒!”龍煙頓時一怔,周身的靈壓也收束了起來。這轉輪王只能是莫離的……只是他不是已經被兒子帶回了人身,怎麼——
龍菸頭腦裡只是這麼一轉,沒有再深思。他一爪子正要小心翼翼地撈起葉未雙,卻事先被周兮墊了兩個陣圖。他的臉色一緩,看了一眼周兮沉沉地說:“多謝。”
周兮點點頭,看了看龍煙幾乎只剩下半個軀體的身子。他彷彿沒有感到疼痛,只是小心地將葉未雙托起,龍息噴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他用鼻子微微動了動葉未雙,沒有得到任何反應。龍煙的心頭一顫,噴出的鼻息開始不穩。周兮一直盯着他,此刻連忙上前兩步穩住他道:“慢着,別緊張!未雙不一定……不一定……”周兮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死”字。葉未雙的確被女媧石護着,然而當時的銀雷全朝着他奔涌而去,並且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受到祁天的傷害。鬱劍在那種雷劫之下當場昏迷,而葉未雙在那衝擊之下,哪怕有女媧石,恐怕也無法輕易擋過所有的傷害。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葉未雙自從全劫以來,就沒有好好休整過。他的所有時間都在奔波。哪怕是在雲霞峰上難得安生的一段時間裡,他也在不斷爲莫離放精血。他幾乎沒有一個徹底的休息。全劫之後的他,又再次迎面對上了登神劫。
龍煙只覺得上天給葉未雙下的考驗太多,多到讓他幾乎後悔和煌生下了他。他看着渾身血色全無,沒有心跳,不知是死是活的葉未雙,頹然地落到了地上。他看着自己手掌中的骨肉,感到全身都喪失了力氣。他拒絕理解自己手裡躺着的是一具屍體,也不知道若那真的是一具屍體,他該怎麼辦。
周兮在一片寂靜之中忽然猛地跳了起來。他大吼了一聲:“生氣!”
龍煙看着語無倫次滿地亂跑的周兮,皺起了眉。
“生氣!”周兮瞪着龍煙大聲喊,“我徒弟他領悟的法則是生死!如果他沒死……不對,如果他活着……媽的,把他帶到有生機的地方去!”
龍煙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他猛地起身,想要將葉未雙帶走,然而他的身體才升起了一半就歪歪斜斜地重重摔倒在地。一旁火紅色的鳳凰忽然道:“我來。”
龍煙看着鳳燚沒有開口。
“十九因我而耗盡生氣,該由我來了結,”鳳燚一爪伸向了龍煙,琉璃般的雙眼盯着他,“我會把他完完整整地帶回來。”
龍煙終於無力地鬆開了龍爪。鳳燚低下頭從龍煙口中叼起了葉未雙,接着把周兮也一把爪在了鳳爪裡。兩頁巨大的翅羽一扇,颶風立刻帶動着那龐然大物向上升起。鳳燚輕而易舉地穿過了那堅實的屏障,彷彿沒有穿過任何東西。然而就是那道屏障,抵擋住了來自神界的天劫。鳳鳥幾乎是眨眼之間便不見了。龍夏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小點遠離,終於強迫自己回過頭來。他終於能夠將背上的大殿放下。在放下大殿的時候,他驀然想到葉未雙當初帶着莫離從鬼門上界的時候,葉未雙腳下展開的圖形。彼時他以爲那是法則陰陽,卻不曾想,葉未雙最終領悟的竟然是法則生死。
鳳燚看着前方一片蒼翠的景色忍不住有些發怔。回憶一陣陣止不住地向他涌來。這裡是生氣最旺盛的地方之一。他自然知道。他從出生起就在這個地方了。算來龍谷也是一處,然而龍谷實在太遠了。
鳳燚降落在最高的山頭上。山頭上盡是積雪,四周白茫一片。但鳳燚知道,所有的生氣都埋藏在雪下,在這座大山中,在這片連綿橫亙的山脈裡。鳳燚先將周兮放下,再將葉未雙輕輕放到了地上。葉未雙的手腳觸碰到了雪。在周兮的陣圖下,他沒有直接躺在冰冷的雪地裡,唯有四肢碰到了那冰涼的物事。周兮替他運轉起了陣圖。世間有吸收靈氣的陣圖,就有吸收生氣的陣圖。只是天人們對生氣的重要性並不知曉,也毫無利用的概念。只有鬼族需要生氣,他們吞食靈氣和生氣。與鬼界分開的上界的天人,卻在安逸的環境之中對生氣所知甚少。只有周兮這等鬼才,纔會琢磨這等吸收生氣的陣圖。
陣圖艱澀地運轉了起來,先是緩慢,然後漸漸加快。周兮忽然感到那陣圖正在逐步脫離他的控制。葉未雙的身體接着從周兮的陣圖上滑了下去,彷彿有一股吸力將他與地面緊緊綁住一般。周兮一驚,正要去扶,卻被鳳燚的一根翎毛攔住。鳳燚示意他看向下方。透過層層的雲霧,周兮駭然地看到,山頂的白色正在不斷向下蔓延,青翠的山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枯黃,接着化作灰白。這灰白還在不斷蔓延開去,蔓延向連綿的幾千裡山脈……
這可不是雪。
周兮看向了葉未雙,吞了一口唾沫。這些都是生氣。是葉未雙吸走的生氣。
下界在一一片硝煙之後終於漸漸恢復了平靜。柳子翼在着手安排青雲會與他們的事務接軌,安排警方的救援行動。他現在的管轄地大得太多了,身邊至少有五個助手。他們都是原先各自轄區的頭兒,雖然成爲了屬下,卻沒有和柳子翼產生太大的隔閡和仇視。柳子翼的能力他們看在眼裡,有目共睹。甚至有人想,也許總有一天這整個下界都會被這個少年所管轄,而他的家族也會是上界最有名望的家族。但在眼下,一切還沒有那麼簡單和容易。
柳子翼元氣大傷,卻沒有停下幹活。他的大本營已經離開了d校,在所有的人類恢復社會秩序的進程中,他派遣了大量的天人組成小隊去消除凡人的記憶。而這項工作同樣被拜託給了青雲會。青雲會對於天仙的命令自然更加不敢違逆,幾十天之間在全國上下忙碌起來。這種掃除性的工作將會持續幾年,一直到沒有人記得這場災難中出現的異狀。少數的漏網之魚是被允許的,因爲他們敵不過主流認知。
在這場災難中兩家國際性的大公司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一家是vaisar,一家是趙氏集團。這兩家公司以其財力提供了大量救援物資,而云峰國際則毫無聲息。
看着下界這片混亂的戰場漸漸迴歸秩序的龍九子,此刻望着陰沉的天空嘆息。他們上不能去上界,下不能去鬼界,只能乾巴巴地留在下界看着那幾個天仙地仙搗鼓。龍疋萬分想知道自己大哥現在怎麼樣了,上界怎麼樣了。從鬼界出來的那些個鬼兵鬼他們都踩煩了。隨着鬼門的徹底閉合,他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看到任何鬼兵了。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
龍玳正望着天空,龍疋忽然拉了拉他。龍疋還無法化成人形,這段時間他只能在無人的山裡待着。龍疋說:“哥,萬一我們上不去了怎麼辦?”
龍玳愁眉苦臉了好一會兒,猶豫着說:“我聽說下界有個東西叫做手機,我們給嘲風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們怎麼樣?”
周小維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血腥。她定定地看着那個茅草搭成的天花板,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她試圖擡起自己的手,然而一動,一旁的一個腦袋就被驚醒了。那個腦袋猛地擡了起來,一張萬分熟悉的臉出現在了周小維上方。
“小維!小維你醒了!”滿臉鬍子拉茬,幾乎遮住了嘴巴的臧清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發,激動地握着周小維的手,眼角都溼了。周小維模糊的眼前漸漸清晰。她看着臧清的模樣,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一個聲音。她笑了笑,心想,若只是失去了聲音便能換得這一切,彷彿也沒那麼糟。接着她向臧清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個蒼白的笑容讓臧清激動得吻着她的手,千言萬語都埋在這個吻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窮奇站在角落裡,看着那一對彷彿絲毫不登對的人。他看了好一會兒,接着忽然沉沉地化作了一團黑煙。黑殿的四大凶獸與殿主同生死,同進退。從與周小維簽訂了契約開始,他們就成了共同體。周小維能夠恢復過來,只是因爲當初那最爲勢弱的饕餮,竟然帶回了完整的身體,和一個更爲強大的龍靈。饕餮的實力歸附直接帶動了四凶的傷勢恢復,同樣的,還有身爲他們的掌管者——黑殿殿主周小維。
窮奇此刻開始思考他們是否是時候該更換一個新的殿主。不是因爲這個殿主是女人,也不是因爲此刻的她實力比任何一屆殿主都更加低微,更不是因爲她竟然陷入情愛。而僅僅是,爲了她着想。也許不是黑殿殿主,她要快樂得多。
窮奇想了許久。在割捨與不割捨之間掙扎。這是他首次產生的掙扎。他沒有從歷屆黑殿殿主的任何一任身上學到過關懷,他卻從一個實力最低微的小姑娘身上學到了這一切。這是他唯一想要追隨的人。
窮奇看着屋外忽然出現的檮杌,臉上沒有露出半分驚詫之色。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但此刻卻已經恢復了泰半了。他們向來比人類更爲強大。
檮杌看着窮奇,彷彿是在等他做出一個決定。他們四人從來都是等窮奇做出最後的決定。但是這一次窮奇似乎不願意做那個決定者了。他在沉思了許久之後坦然地微笑了起來,道:“讓她來決定吧,她纔是殿主。”
檮杌看着那個在臧清的攙扶下緩步走出房門的女子。白髮的女子幾乎是透明的。她出現的同時,混沌也以一團黑煙的姿態漸漸凝聚成形。直至饕餮也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周小維張開了口,她沒有說出任何話,但是四凶都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邙風之城尚有黑殿之衆,莫要耽擱。
周小維離開的時候,臧清沒有離開。魏雲幾人目送着他們化作一團黑煙消失,一時之間都是感慨萬千。臧清捏緊的拳頭在周小維徹底地離去之後漸漸鬆開了。何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兄弟,你這段感情真崎嶇啊。”
臧清回頭捶了何慕一拳,接着皮笑肉不笑地說:“好歹比你和小葉好點兒,起碼我還喜歡個女人。”
何慕先是一愣,接着大叫起來:“你說什麼!誰喜歡男人了!”
一旁的劉邦將他一把拉了過去:“別丟人現眼了。”接着他看了一眼臧清,微笑道:“喜歡誰還不是一樣,我看你喜歡這個女人,要走的路比我們幾個還長。”
臧清摸了摸鼻子,心裡也想着確實如此。周小維的世界和他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現在她回去管照他們的邙風黑殿了,而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天人。哪怕周小維也交給了他真心,他卻不能讓自己成爲一個配不上週小維的男人。周小維給不了他保證,但他能給周小維一個保證。
魏雲嘆了口氣說道:“走吧,我想回去了。”他們都想回去了。無極營纔是他們的家。魏雲想到了小溪,想到了飯菜,也想到了那幾個大大小小的、陪他們走了一路的天人。他們的境界都不高,靈力駁雜,不知算是天仙好還是地仙好,但是他們卻是和魏雲他們一路一起走來的夥伴。這一羣無根飄泊在上界的天人,也許眷戀着下界的家和親人,但總有一天——當下界的親人死去,當他們的家園喪失,他們在下界的存在被逐漸磨滅——他們會回到上界,回到有無極營的地方。
而魏雲是他們永遠的隊長。
鳳燚回來的時候彷彿小了不小。原先他的體型就是被葉未雙鼓起的生氣撐大的,此刻也只能說恢復了正常的體型。他落到紫雲那光禿禿的山巒上之後,向下看着那潭已經被縮到了最小的銀池。內山門的幾個長老正在對其施加防護。神界留下來的登神雷若是能保存在此,也是一件極大的寶貝,他們能留下這銀雷,恐怕還是託了黑老的福。這一整個由女媧石鑄成的紫雲,成了一個蓄雷池,銀雷被禁錮在內,無法消散也無法淌出。
另一頭紫雲的各位朝主正在山野之間四處選擇朝的新落點。眼下山野一片空曠,倒方便了他們隨意選擇。
鳳燚落下的時候招到了童天的注意。童天損失了他最喜歡的內山門大弟子黃楊,人彷彿蒼老了幾十歲。他的身形佝僂,身上還帶着血跡,剛剛把他的大弟子送入輪迴。他看着鳳燚漸漸化爲了人形,披上朝服將葉未雙抱在懷中。葉未雙還是慘白的模樣,然而此刻他的胸口卻在輕微地起伏。一旁的周兮四面打量着,看到了那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金龍。金龍龐大的身軀橫亙在紫雲中央,卻沒有人敢於去移動或驚動他。
龍煙生抗了登神劫將近半分鐘,沒當場湮滅當真是奇蹟。
鳳燚垂下眼睛看着葉未雙,說道:“雲霞峰就在這兒。”
鳳燚站立的地方是整個紫雲最高的山頭。他要把雲霞峰安在這最高的山頭上。
童天點了點頭,遠遠地對那方還是龍形的龍夏招了招手。龍夏早想過來了,但他必須照料那十九朝,見童天招呼他,他連忙趕來,雙眼一直盯着鳳燚懷裡的葉未雙。當看到葉未雙起伏的胸口時,他彷彿驀然卸下了重擔,喘出了幾口粗氣。
龍夏依照鳳燚的話,將雲霞峰的所有師生和建築都原封不動地放在了這座山峰上。鳳燚什麼也沒說,帶着葉未雙跨進了自己的斗室。鳳燚的斗室裡,那個血桶裡的人沉沉地睡着,就和葉未雙一樣。鳳燚進門的時候頓了頓,擡起了腳,看見了腳下踩着的血跡。他看了莫離片刻,然後越過那血跡將葉未雙放了下來。他剛剛放下葉未雙,便見一道硃紅色的影子向他竄了過來。鸞鳥將頭顱使勁蹭進他的脖子裡,翅膀不斷撲騰。鳳燚拍了拍鸞鳥,竟然發覺這鸞鳥的身體在不斷顫抖。他心中驚訝。難道這鸞鳥,才一兩年的工夫,竟然已經生了靈智?
在鳳燚的懷裡,鸞鳥終於不再顫抖,它化作一隻小鳥停息在鳳燚的肩頭。鳳燚空出了手來,將葉未雙展平,安放了他的手腳,然後從上往下看着這個該稱作青年的孩子。鳳燚的心頭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他幾乎無法想出當葉未雙醒來,他該對他說什麼。
葉未雙將他復活了。將他從鳳凰死亡的詛咒裡解脫了出來。鳳燚意識到,他和葉未雙的因果一輩子都斷不乾淨。他是唯一經歷過真正死亡的鳳凰——因爲葉未雙。
鳳燚從懷中取出了一塊血紅色的石頭,那塊棱角分明的石頭足足有一個半拳頭大小。他將那血紅色的晶石放在了葉未雙手中。那是鳳燚落的淚。鳳凰是不落淚的,但是鳳燚落淚了。葉未雙的手無意識地捏緊了那塊血紅色的晶石。青年微弱的呼吸終於沉了一些。鳳燚緩慢而無聲地坐了下來,坐在葉未雙身旁,用手一下下撫摸葉未雙的發——就像他的母親曾經在他睡夢中對他做過的那樣——就這樣一下、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