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黃昏,殘陽。

確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回蕩城,關靖回到官衙裡,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寢居里。

沉香因驚嚇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爲什麼,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豔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麼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跟關靖一樣重的罪。

他們是共犯。並不能因爲,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爲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爲她,那些可能倖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瀰漫着豔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爲昏聵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於有了動作,無聲探向臥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製,全心全意的揉着、碾着,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將粉末均勻的撒在薰爐裡。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裡,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寢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只要關靖暴斃,隨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過着比死還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巖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裡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裡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寢居,去到前廳,將香爐擱置在關靖面前,看着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寢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啓,那人走進寢居里,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寢居,因爲有她陪侍,除了軍僕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還將房門給關上。

寢居內,只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纔有動作。」看着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將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着,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着,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於是依言坐回臥榻,手裡還捧着香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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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麼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嫋嫋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泄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裡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麼。」

她擡起頭來,直視着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儘快殺了你。」

「那麼,爲什麼到現在,我還能活着?」

「只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爲嚴厲,韓良責備着,彷佛這纔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徑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着,那濃郁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纔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隨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隱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爲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爲,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爲是那樣。」韓良緊盯着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於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麼?」

「起初,的確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確能止痛去溼。」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着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簣。

沒錯,這的確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只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確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縝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麼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爲力。

只是,爲什麼此時,她竟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彷佛肩上的千斤重擔,終於被卸下了?她不是該恨極韓良,恨他竟能阻止,她親手殺死關靖嗎?

韓良還在說着。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將薰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將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你找不到的。」她輕聲說着。她太過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優秀,能以香治病與致病的人。

「或許吧,」韓良的神態,轉趨平靜。「但是,你將不能看見,主公會怎麼度過這段時間,看着他的意志力能堅持多久,聽見他在痛苦至極的時候,叫喚着你的名字。

嬌弱的身子,狠狠震動。

韓良所說的話語,精準的戳中她最想藏起的心事。

「你在乎這些,不是嗎?」他緩聲說着,看着這謀害關靖的紅顏禍水,眸中竟流露出同情。「你早已愛上主公,無法自拔。」

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心跡,竟是那麼明顯,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嗎?

注視着臉色灰白,絕望到底的沉香,韓良伸出手去,取走她手裡的薰香爐,還有擱置在桌上的香匣。

「我現在,就去將一切稟明主公。」他很懷疑,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女人,是不是聽進了,他所說的話,「外頭有侍衛守着,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

他靜了一會兒,才往下說去。

「你,就靜待主公發落吧!」

在一室寂然中,他往寢居的房門走去,身上帶着所有罪證離去。

那一夜,月黑風高。

桌案上的燭火,緩緩搖曳着。

關靖提着筆,俯在案上書寫着,但是寫得愈久,絹書上的文字,似乎就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的頭又痛了。

飛揚跋扈的濃眉,緊緊擰起,關靖不由得捏着鼻樑,習慣性的轉過頭去,張口叫喚着:

香字未出口,他才發現,她不在身旁。

自從焚殺景城那日後,她昏迷多日,他要軍醫仔細診過,軍醫戰戰兢兢的稟報,她是哀痛過度,纔會昏迷着。

即使是她爲他準備的香料,還是足以提供,數日所需,但是那幾日幾夜,卻是那麼的漫長。

當她清醒過來後,卻成了瓷娃娃似的,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倒是他親自喂她飲水用膳,她仍會乖乖吃下,讓他的擔憂少了些許。

沒了沉香的細心伺候,薰爐裡的香,難免會中斷。就像是現在,能緩解他頭痛的香,已不知道熄多久了。

往日,不等香熄,她總是會早早出現,帶着研磨好的芳菲香料,掀開爐蓋倒入粉末,從來不需他出言提醒,她顧那一爐香,像是顧寶貝一般。

她總是會到、總是會來。

但是,自從焚殺景城後,她就缺席至今。

沒有了她的陪伴,他的心緒奇異的,竟會難以靜定下來。每一次,他擡起視線,都會望向,那處空蕩蕩的位置。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陪伴。

關靖很清楚,她昏迷與失魂,不能陪伴他的原因。他還記得,焚殺景城的那日,她急切的淚眼、惶急的懇求,還有望着遍地焦土時,那蒼白空茫的臉兒上,那雙似要滴出血的眸子。

他可以看得出來,她有多麼痛苦;感覺得到,她有多麼傷心難過,他其至覺得能夠嚐到,她散發出來的絕望。

不自覺的,關靖抿緊薄脣,緊握手中的筆。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曾在乎誰。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揹負他所該揹負、承擔他所該承擔的,以前是如此,現在也如此。

他不會後侮,不曾後悔,現在亦然!

可是,他想要沉香在這裡,坐在那個地方,就在他身旁,陪伴着他。就算,她是恨他的,他也想要她的陪伴。

正當他決定開口,喚人召她前來時,驀地,側門有人走來。他聽到腳步聲,匆匆轉過頭去,一時之間,還以爲是她。

可是,來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她。

是韓良。

欣喜的情緒消失了,關靖的眼角微抽,懊惱得接近憤怒。因爲,來人不是她,更因爲,他竟受她影響這麼深。

面無表情的韓良,緩步靠近,恭敬的緩聲發問:「主公,是在等沉香姑娘嗎?」

「沒錯,我是在等她。」他坦然承認,瞧着眼前這個,跟隨他最久的謀士。

「主公不須再等。」韓良跪坐在桌案前,直視着關靖。「她不會來了。」

濃眉挑起,他看着這個,總是一板一眼的傢伙,給這人的耐心,比給別人多於一些,所以開口問道:「爲什麼?」

「屬下已經派人,將她軟禁在寢居里。」

怒意,燃起。他的神態、語調,卻都沒變,又問:「爲什麼?」

「因爲,她在對您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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