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8章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長相思,斷人首。
五府如煙,四海潰流。
但見那鮮血狂噴,飛起人頭!
神泣的餘音仍在。
姜望提劍回身,血淋淋地直面尚彥虎和神魔觸讓。
那一霎,在他身後狂飆的鮮血,像是一領風中飛揚的紅披!
剛剛發生了什麼?
這是什麼樣的神通?!
剛纔觸讓驟然爆發神泣,又粗暴地停止,完全進退失據,反而爲姜望創造了斬殺酈復的機會,這選擇已經不能僅僅是用衝動來解釋。
不僅觸讓自己察覺到了不對勁,正在一遍遍地內察自身,想要解決自己被操縱的隱患。
從神泣中掙脫出來的尚彥虎,也淨心定神,變得謹慎非常。
他終於見全了姜望的五神通,但這代價,的確不是他所樂見!
在尚彥虎和觸讓此時的判斷裡,姜望一直藏到現在的第五門神通,應該是與“操縱他人”有關。
於觸讓這般精通馭獸之術的強者而言,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剛纔或許是被某種力量所操縱。
在這尊神魔身裡,雖然不免嗜殺之性,但他的意志佔據絕對主導。以他的戰鬥智慧,哪怕是被血蝠影響,偏於暴虐衝動,常有虐殺所見一切的想法,也不該真個出那種昏招纔對。一定是在什麼時候,被悄無聲息地控制了。
然而精神上被操縱過,怎麼會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他反覆回想當時,好像只是感到了一種莫測的危險,只是覺得絕不能讓姜望使出他的殺手鐗,只是認爲自己一定要打斷姜望的恐怖爆發。
於是下意識地選擇了最強大、最不可能被躲避的殺招。
這種選擇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應該會放棄掉。
那彼時爲什麼……沒有“想一想”?
是在那時候中的招嗎?還是更早就已經潛伏?
爲什麼靈識之中,毫無痕跡?
通天宮、蘊神殿、五府海,全都沒有找到被入侵的證據。
越是捕捉不到痕跡,觸讓越是覺得不安,越是疑神疑鬼。
而時間當然不會爲他停留,戰鬥更不會爲他頓止。
夏國五位侯爺,已經戰死其三。
此刻大夏廣平侯的頭顱,在姜望身後高飛。失去了頭顱的屍體,在姜望身後墜落。
噴飛的鮮血作爲背景,姜望已經再一次的……提劍殺來!
彷彿斷臂的不是他,傷痕累累的不是他,以寡擊衆的不是他。
彷彿他纔是佔據絕對優勢的那一個!
一身血污,掩了他的眉清目秀。
獵獵冷風,撞過他的清晰棱角。
青衫以血染,長劍似龍遊。
他的劍和尚彥虎的拳頭,一瞬間交擊了千百合。
氣勁迸飛,火花四濺!
除了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人的神泣掀翻,直至此刻,尚彥虎依然可以說是毫髮無損的狀態。
仗着渾鋼劫身,完全不在意防禦,拉開鐵拳似挽弓,一拳直似一箭行!
他完全放棄了霸都拳法,改用大夏軍中秘傳鐵箭拳!
因爲此拳簡單、直接,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機巧百變,相對應的,也不容易在戰鬥中被幹擾。
出拳則是箭離弦,斷無更改的可能。
便是故意用此拳術,使姜望那門神通有可能的控制無法生效。或者說,就算短暫生效了,也不能影響拳頭的繼續!
鐵箭拳不是一門多麼高深的拳法。
但是它的攻擊兇狠凌厲。
尤其是在尚彥虎嶙峋神通的馭使下,完全具備打死神臨強者的力量。
這架勢一拉開來,拳似萬箭齊發。
兩個人之間的廝殺,打得幾如萬軍衝殺。
開戰之前誰也沒有想到……
在趕赴北線的路上,圍殺齊國天驕、洗刷皇陵之辱,這般順手的事情,竟然會打成這樣的局面。
安國侯靳陵死了,陽陵侯薛昌死了,廣平侯酈復死了。
但尚彥虎的拳頭仍無動搖!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永遠相信自己的拳頭。
可姜望獨臂殘軀,更是越戰越勇!
劍殺靳陵,斬首酈復,此刻他的意和勢,都在一生巔峰。一身所學,自如揮灑。舉手投足,皆是神來之筆。
雙方廝殺正烈,一時難見勝負。
而觸讓的劍指,就在這時候落下!
幽藍火焰騰出三尺長的劍芒,鋒銳一時凜人。
爲什麼他敢在此刻放開顧忌,殺入戰團?
因爲就在尚彥虎衝殺在前的這麼一會工夫裡,他已經在自己的心裡,以秘術刻下了思想烙印——
提醒自己,每有選擇,先想一想!
以此來排除被操縱的隱患,對抗姜望那不知名的神通。
神魔身的觸讓劍指一落,戰局立刻呈現碾壓之勢!
姜望連吃兩記箭拳,被打得劍架都散開了,胸骨凹下去一塊。
觸讓的幽火劍芒,也穿側腹而過。
若非三昧真火焚解得快,半邊身體都要凍住!
像是一葉孤舟行怒海,隨時有傾覆之禍。
但姜望畢竟是姜望。
這邊才焚幽火,就倏忽縱身前赴,再以劍橫,帶起漫天火雨,又復掀起一輪快攻!
尚彥虎已是神臨境中的強者,拳勢拳意,皆爲一流。
神魔身的觸讓其實殺力更勝幾分,若不是每一次攻擊都需要多一層思考,姜望的局面還要更難。
但無論是拳箭愈來愈疾的尚彥虎,還是謹慎鎮御自身兇性的觸讓,都不曾在姜望的眼睛裡看到動搖。
他好像絕不肯退,絕不肯逃,他好像堅信他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這份信心從何而來?
明明身上的神通之光都已經開始黯淡了。
明明血氣都已經有了衰意。
仍選擇以攻對攻!
觸讓那被殺意充斥的腦海裡,忽然生出一絲驚醒——
是否我其實又已經被悄然控制?
這一步步的進攻,其實反倒正在走進陷阱?
思想烙印出現問題了嗎?
他下意識的攻勢便放緩了。
錯誤!
姜望的劍術一瞬間狂暴起來。
八音焚海、五識地獄、怒火、降外道金剛雷音、劍花焰雀……
劍演萬法,雨潑一般向觸讓傾落。
他的身形靈動無比,繞觸讓疾飛,穿梭似電!以觸讓爲盾牆,避開尚彥虎攻勢的同時,也以觸讓爲箭靶,瘋狂進攻!
果然有陰謀!果然已經中招!這位年輕的齊國天驕,佈局良久,已經到了落子屠龍的時候!
觸讓心中生起這樣的可怕警覺。
在短暫但切實有過的思考後,蝠翼一振,他以恐怖的速度,猛然拔身高飛,脫出戰團!
錯誤!
青雲碎滅了,姜望的身形更在高天,姜望的長相思竟然迎在觸讓的頭頂上空,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劍光如潮、焰光如海,幾乎將他騰挪的空間全部封死。
怎麼會有如此精準的預判?
這種每一步都被料到的感覺!
還有什麼絕殺的手段要爆發?
那三尺青鋒上流轉的火線,像是赤色的勾魂筆痕。
酈復的死,靳陵的死,一幕幕在腦海中如燈花輪轉。
觸讓感覺自己被赤血鬼蝠的恐懼意識衝擊得快要失去掌控了,他難以承認他自己也感到了恐懼——
吼!
他仰天狂吼起來,嘯動了【神泣】!
錯誤!
姜望的人和劍,在這一刻有痛苦的靜止。定在空中,幾乎像是一尊失去了所有靈性的神塑。
可是一縷不周風在這之前已經斬出。
霜白色的風,早早化作一根森冷的長釘,更在神泣發動之前就已經貫落。
在神泣全方位無差別的恐怖殺傷裡,殺生釘不受半點影響地前行,落在觸讓的頭頂……貫穿了那幽藍色的頭盔!
在不知姜望神通全貌的情況下。
尚彥虎和觸讓做了不同的應對。
事實上尚彥虎的方法是正確的,而觸讓的方法,錯了。
歧途並不是不讓他思考,而是讓他思考的時候,傾向於錯誤的選擇。
事實上彼時的他的這種思考,這種選擇……也是受了姜望歧途的影響!
從一開始他就踏上了歧途!
錯誤!
錯誤不斷地導致錯誤。
而這最終的結果,必須他自己來承受!
一枚殺生釘,直接湮滅了幽藍色的魂火,一路往下,釘破血肉,從脖頸貫穿到腳底板,而後才散爲霜風一縷,飄飄而去。
神泣戛然而止。
神魔身就此崩解,死得極透的觸讓和赤血鬼蝠,各自殘敗地墜落。
第二次承受神泣的尚彥虎,這一次及時作出了應對,倒是並沒有比姜望晚多少恢復。然而他需要面對的,是太令人絕望的局面。
從佔據壓倒性優勢的局面,一步步演進至此。
一個個身份實力地位都不比他差的大夏王侯,一個個戰死在他面前。
而他確定他已經盡力!
這怎能令人不絕望?
換做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作爲最後的存活者,這時候也應該已經失去鬥志了。
但他畢竟是尚彥虎,畢竟是北鄉侯。
如此時刻,他只是再一次握緊他的拳頭,直視着姜望:“那麼,就當做一切從頭開始,就當做只有你和我,讓我們就這樣分生死!”
姜望沒有說話。
唯一的迴應,是劍指其人。
道元狂妄地炸響着,尚彥虎身上鐵灰的顏色,再一次往更深邃轉變,而這時——
天地之間,有一種太明顯的改變已經發生!
無論是身爲大夏北鄉侯的爵名權柄,又或是身爲神臨強者的感知,他都已經察覺到,籠罩大夏帝國萬里山河的護國大陣,在這個瞬間發生了明顯的崩塌,力量縮水過半!
在貴邑城巋然佇立,同央城防線穩如泰山的情況下,邊路無論打得有多麼激烈,都只會一部分一部分地與護國大陣脫節,如樹落葉,不損其根——這是護國大陣設計之初就有過的考量。
護國大陣不可能崩塌至這種程度——除非在東線戰場被放棄之後,北線戰場也崩潰了!
明明還有其他的神臨強者去了北線,明明有天機真人任秋離出手……怎麼會?
無論心中有多麼的不敢相信,有多麼不願相信,客觀的事實無法改變。
尚彥虎二話不說,掉頭疾飛!
這一下撤身,竟然冥冥中帶動了天地交感。
這一場以二敵六的神臨之戰,至此完全分出了勝負!
夏國五位王侯一頭異獸,戰死者五,逃離者一。
一時唯有姜望獨立高空。
在這一刻,他的勢和意,已然極盡昇華!
從在岷西戰場斬出那道途一劍開始,他就已然擁有無憾。
凰唯真留下的神臨之秘,令他有機會塑造無缺。
但還需要一個契機,來自然而然地成就,把握無漏。
六大神臨相圍,不成神臨則必死,此天理必然。
重玄勝懸危,三千得勝營士卒受圍,不成神臨則無救,此人情必然。
天理人情至何斯!
所以他水到渠成,一步成就。
而他聯手重玄遵,以兩神臨勝六神臨,已然佐證了自我——
世上已不存在另一種可能,這就是他一路走來,最完美的答案!
但,還沒有結束。
姜望獨臂提劍,已經踏雲而走,直追尚彥虎。
無論護國大陣如何,北線如何,東線如何。
對他來說,這場戰鬥還未結束。
他要的不僅僅是勝利。
見歧途者,安能不死?!
……
……
桑府東部的這處空地,一時人飛鳥散。
當重玄勝被謝淮安拎在手裡飛落此處時,只有已經被打得幾成焦土的戰場,還在描述那場戰鬥的慘烈。
崩潰的神意在空氣中複雜地糾纏。
神臨層次的血痕,猶帶了一絲不甘散去的靈性……
在幾具橫陳的屍體之外,重玄遵靠坐在一顆老樹下,一身白雪染紅梅。
他的眼睛睜着,尚有一種迫人的凌厲,但意識已經沉睡。
他的左手還虛握着,像是握着他的刀,但是手中已無月光。
重玄勝正要上去推醒他問姜望的情況,謝淮安已經情緒難言地開口:“八個神臨在此混戰,死了五個,昏迷了一個,還有兩個一追一逃,離開了現場!”
這戰果實在驚人!
“逃去哪裡了?”重玄勝連忙道:“請謝帥速去救人!”
謝淮安語氣複雜:“從戰場痕跡來看,姜望是在後面追殺的那一個。”
重玄勝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一身緊繃的肥肉,全都垮了下來,頭一歪,便昏了過去。
雖說臨武戰爭已經結束,謝淮安正率部西來。
但以重玄勝的速度,怎麼可能那麼快碰到謝淮安?
他完全是依靠燃命秘法,才擁有了超出極限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裡,判斷出謝淮安的行軍路線、攔截謝淮安,說服這位東線主帥親自出手,纔有了眼下這一幕。
此時心絃一鬆,再不能熬住。
謝淮安看了看這個胖子,又看了看那邊樹下的年輕人,忍不住嘆了一聲:“浮圖雖死,壯懷猶在!”
他的眼神悠遠,好像看到了一幕幕舊事。
而遠處已經響起了大隊齊軍的馬蹄聲。
轟隆隆,轟隆隆。
陣陣如春雷。
章節名出自一首詩,或許那纔是這章的標題。
今天沒有了。
爭取明天能結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