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孫小蠻閒下來的時候,總喜歡舉起手來,輕輕搖晃她腕上的小錘。
那聲音十分清脆,好像父親在舉着她的小手,在晃動中敲擊童年。
她躺在三山城僅剩的那座山峰上,躺在山頂。架着二郎腿,一隻手枕着後腦勺,一隻手高舉,迎着天光,時不時地搖兩下。
她也眯着眼睛看天光。
城裡正是喧囂的時候,山上有她,也會熱鬧一些。
以她如今的實力,竇月眉悄悄跟上山來,當然瞞不過她的感知。
但她並不說話,等着自己倔強的母親。
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推不倒的山。她走得越遠,越知道困住母親的是什麼。
“把你的二郎腿放下來!”竇月眉爬上山頭就發作:“女孩子家家的,像什麼樣子!”
孫小蠻撇撇嘴,赤足在空中一轉,輕盈地彈起身來,就勢改爲盤坐。
竇月眉在她旁邊坐下來了,語言攻勢還未停止,甚至開始上手:“你看看你穿的什麼?好歹穿條裙子呢!天天上面一件短褂,下面褲腳截在膝蓋,哪裡像個女孩樣?”
“女孩是什麼樣?”孫小蠻晃晃悠悠地笑:“一定要長髮披肩,長裙飄飄,繡花鞋,玉墜子,溫柔賢惠,素手做羹湯?”
“做羹湯……倒也不必。”竇月眉自己也不太會做飯,自然不同意這一條。“總之你多少拾掇一下自己吧?也是大姑娘了,該知道愛美,成天還像個小孩子。”
孫小蠻搖頭晃腦:“我從小就這樣,你現在纔看不慣呀?”
“女大十八變,一年一個樣子。”竇月眉瞧着自己的女兒:“你倒像是定住了。”
孫小蠻搖頭道:“變不得,變不得。”
竇月眉柳眉倒豎:“怎麼變不得?”
“我太優秀,太早修成武道二十一重天啦,氣血練出神性,已然青春不老——長不高咯。”孫小蠻低頭看了一眼,嘿嘿嘿地笑:“也長不大。”
竇月眉不相信:“以武夫對肉身的掌控,想長高一點,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
“變動血肉骨骼,卻也不是難事,但總歸不是本來樣子,影響戰鬥。”孫小蠻高舉她看起來並不很有威懾力的拳頭,很有信念感地道:“我輩武夫,拳頭硬是唯一真理!”
“殺千刀的,王驁都教了你什麼。”竇月眉扶額哀嘆:“你們一個胖一個小,老孃的花容月貌,竟然繼承不下去……真是人間憾事!”
“笑顏減減肥興許能成——”孫小蠻隨口接話:“笑顏呢?”
提到孫笑顏,竇月眉更頭疼:“在家搞發明呢。他要發明一門以吃爲主的道術,吃的越多,長得越胖,越有力氣。”
孫小蠻豎起大拇指:“有志氣。”
竇月眉將她的大拇指抓住,按了下去,笑眼問道:“小蠻,伱現在有沒有交什麼朋友啊?”
“當然咯!”孫小蠻大大咧咧地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多個朋友多條路。回頭你要揍誰,我打個招呼的事!”
竇月眉往近湊了湊,聲音也壓低了點:“我是問,比較好的朋友。”
“都比較好啊!”孫小蠻爽快地道。
“你個死丫頭,給我裝傻。”竇月眉拿手指頭戳她。
孫小蠻並不挪位,但扭身一躲。
竇月眉繼續戳。
到最後手指頭都戳出幻影來了,也都被一一躲開。
孫小蠻躲得十分輕鬆,笑着道:“怎麼突然問這些?”
竇月眉氣呼呼地停了手:“大過年的,不都在問這些嗎?”
“您可是超凡修士。”孫小蠻道:“得脫俗呀!”
竇月眉道:“我可不住在山中,我在城裡。家家戶戶都懸燈籠,掛桃符呢。天天早上鞭炮響。”
“呼。”孫小蠻吹了一口氣,那口氣衝上天空,化爲白虹,又綻開似煙花雨:“又過年了。”
以前每次過年,她都會來豎筆峰腳下,也不做什麼,就晃悠兩圈。今年倒是上了山頂。那塊碑石……那塊碑石,她繞着走,她不靠近。
玉衡峰倒了,飛來峰飛了,其實都還好。豎筆峰還在就還好。
唯獨豎筆峰,絕不能叫任何人移走。
她在山上留下自己的拳印呢。
時光荏苒,她雖然沒有長得很高大,但已經是個拳頭很硬的人。
竇月眉忽然道:“其實小胖子沒有在搞發明。小胖子他在被窩裡哭鼻子呢。”
孫小蠻本來想笑一句真沒用,但是沒笑出來便只皺了皺鼻子。
竇月眉看起來倒是平靜,語氣也輕快:“上次聽你提到姜望,你們現在關係怎麼樣?”
“挺好的啊。平時不聯繫,遇到了就喝個酒。”孫小蠻道:“都是哥們兒!”
竇月眉輕‘哼’一聲,也皺鼻子:“你那個死鬼老爹和我,還有你師父,最早也都是哥們兒。”
孫小蠻當即道:“那你跟我師父也能湊合!”
“沒大沒小。”竇月眉輕輕打了她一下:“你爹在旁邊聽着呢,他是個拿醋當水喝的,當心爬出來揍你。”
“纔不會呢,他最疼我了。”孫小蠻晃了晃手鍊,又頓了一會兒,才道:“我爹肯定希望你開心。”
竇月眉笑道:“你什麼時候見我不開心?我跟你爹之間的快樂,夠我回味餘生。”
“哎喲。”孫小蠻揉了揉自己的臉蛋:“聽着牙酸。”
竇月眉又道:“娘跟你說點正事——你往後如果要找道侶,記得要找修行天賦跟你匹配的。畢竟修行這種事情,終要自求,很多人只能眼睜睜看着道侶老去,那滋味可不好受。老孃這才守了幾年寡呀,白髮也多了,皺紋也多了……好在人生不算長,只有幾十年光景。”
孫小蠻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孃親。
竇月眉止住了作爲家長的滔滔不絕:“你這是什麼眼神?老孃不喜歡,收回去。”
孫小蠻瞬間收回淚光,眼睛亮晶晶:“老竇,你可一點都不老,還是很漂亮!”
“你這孩子。”竇月眉又打了她一下:“出門在外,不能太實在了,知道嗎?容易叫人騙!”
“娘欸。”孫小蠻瞧着她:“我爹的修行天賦應該比不上你吧?你怎麼自己找的跟教我的不一樣呢?”
竇月眉擡手又是一下:“這就叫經驗教訓!知道不?”
孫小蠻頻頻捱打,卻只是扭頭看着山外:“我師父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師父是怎麼說的?”竇月眉問。
孫小蠻道:“我師父說,他曾經問過你——如果註定不能天長地久,那‘開始’是否擁有意義?”
“我是怎麼回答的呢?”竇月眉雙手抱膝,把臉貼在膝蓋上。
孫小蠻道:“你說——有幸同行,比天長地久重要。”
竇月眉彎起嘴角,笑了。
那笑容實在漂亮。
……
……
當今之世,號稱天下武道前三的,一共有五人。都是卡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境界,進一步就能轟出絕巔,正式爲武立道,開闢新天。
除了王驁是幾無爭議的第一人,剩下四人難分高下。
他們分別是魏國大將軍吳詢、荊國右護軍射聲大都督曹玉銜、景國晉王孫姬景祿、墨家真人舒惟鈞。
其中吳詢的實力可能有更多人認可,再加上他在魏國大興武道,整訓武卒,是旗幟人物,於武道上的貢獻,確實是緊追王驁之後。
曹玉銜貴爲荊國十三軍的兵主之一,霸國一方諸侯,卻是非常低調的一個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關起門來練拳。整個射聲府,也是荊國諸境裡不太有存在感的地方。
甚至於先前在西擴戰爭裡,曹玉銜親自掛帥,打個高國都躡手躡腳,好像生怕驚動了誰,或者不小心把什麼碾碎。
他的用兵風格用黃弗的話來說——“就像小偷進門”。
黃弗不止嘴上這麼說,公文上都這麼寫——“吾觀曹玉銜用兵,如樑上君子。”
但要說到個人武力,論及陣前鬥將,或強者放對,曹玉銜的風格卻很是剛猛。其自創的三十六路碎玉拳,轟遍北境,號稱“只爲玉碎”。
這也是當今時代,武道至高拳典之一。
在所有的武道宗師裡面,晉王孫姬景祿是最特殊的一個。
其他幾個武道宗師,要麼是小時候家裡環境不太好,選擇不多,如王驁。要麼是自小家教嚴格、治家如治軍,在鞭子底下長大,如曹玉銜。總之從小就磨礪出過人的意志,靠自己的韌性和努力,轟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獨他姬景祿是錦衣玉食慣了,出身顯赫,自小衆星捧月。卻放着堂皇大道不走,奢靡生活不過,選擇直面荊棘,踐行武道。
要知道,景國是最能代表主流的國家,道門也是最能代表主流修行體系的山門。武道這種“另闢蹊徑”的選擇,是不太能被一些老古董認可的。
當然,他是晉王姬玄貞的孫子,他有資格做任何選擇。他也用當世武道最前列的力量,證明了他的選擇。
在景國皇室宗親中,晉王府毫無疑問是實力最強的一支。
晉王姬玄貞乃帝室真君,實力強橫,鎮壓天下多少年。晉王孫姬景祿是武道得真,眺望絕巔,有機會一步登天。
景祿景祿,世食景之祿也。
姬景祿生下來就擔負着使命,有人說他對武道並不虔誠,他修武只是景國帝室對修行未來的有意押注。也有人說,堂堂晉王孫,棄道修武,是景國皇室對道門的試探。
但無論如何,天下武人排序,他永遠坐有一席。
“天下武道前三”裡的最後一個,是墨家的舒惟鈞。
他是典型的苦修派,最守舊的墨家門徒,以墨家祖師之規訓,爲人生信條。錢晉華罵他“石疙瘩”、“繡鐵塊”,說他應該撞死在牌坊上。
但偏偏又是他,在“善假外物”,善用機關傀儡、甚至常用機關改造肉身的墨家,什麼外物都不借用,砥足苦修,把自己的肉身探索至如此地步,身登天下武道修士之絕頂。
武道的廣闊前景是可以想象的。
現在只是最後一步還未突破。
前方迷霧之中,已經填進去許多武道真人,尚不知還需要填多少。
真要說“下注”,其實天下習武者已經不在少數。六大霸國裡,只有齊國沒有武道真人。畢竟是最晚成就霸國的,在底蘊上有所欠缺。當今齊天子登基也才六十四年,便是想要押注武道,六十四年的時間,用有限的人才去填一個武道真人,並不那麼容易出來。
更別說要走到最前面與王驁去爭。
在現今這個時間段,能爭武道最後一步的,也就王驁、吳詢、曹玉銜、姬景祿、舒惟鈞這五人。
天下稱“大宗師”的,都是在某一方面學問上有卓越的建樹。修爲上並不明確言及,但也都默認是絕巔。畢竟未將道途走至窮途,如何能稱宗述道,爲天下師?
但這五人都未走出最後一步,也都被稱爲武道宗師,的確是在武道上已經登峰造極,自開源流。
若非前面無路,都是可以一念即成的。
……
自“鳳鳴天絕”之後,鉅城就再也沒有離開。
新任鉅子魯懋觀,一改“鉅城不落”的傳統幾乎將鉅城錨定在天絕峰,讓墨家在現世產生了一個固定的門戶,也將歷來機密的墨家核心,裸露在世人的注視中。
這是一種態度,墨家要直面一切,對的錯的,過去的,將來的。
除夕當夜,在墨家內部的“尚同”會議上,魯懋觀正式提出“正本清源”——
他要徹底清洗“錢墨”思想的流毒,重新樹立墨家的精神,重塑墨徒的追求。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魯懋觀站在鐵架子上說話。旁邊就是一個三十三丈高的大鐵爐,其間不知在鍛燒着什麼,灼人的熱浪一波波外涌。
符文玄鐵所鑄的架橋,便是環繞着大鐵爐的腰部鋪開,四通八達,綿延至視線不能及的遠處。
總計一千兩百九十六個大鐵爐,堆成墨徒口中被稱爲“爐森”的地下空間。
它當然是鉅城生產力的體現,也是鉅城內部大部分機關的驅力來源。
在爐森的最底下,燒紅的鐵水靜靜流淌。這片鐵海十分安寧。
以魯懋觀所立之處爲中心,“爐森”之中散落着許多身影,一共九尊,或站或坐或虛懸空中,或傀儡代行,或只有投影。
墨家的“尚同”會議,參與者都是墨家內部所尚之“賢”,是謂“墨賢”也。
所以倒也沒有什麼森嚴的等級規矩,只是“尚同”會議之後,所有人都必須要嚴格地執行。
自錢晉華上任以來,新墨舊墨衝突愈演愈烈,這“尚同”會議已經很少召開了。
魯懋觀像一位勤勤懇懇的老農,遠多過於像一位顯學聖地的首領,但是他站在那裡,又給人一種大家長般的踏實感和信賴感。
“錢晉華雖死,但錢晉華所代表的‘錢墨’,不會輕易地隨他一起離開。‘錢墨’之所以擴張迅速,之所以得到許多墨徒認可,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應運而生。是過去墨家在困境中求變的出口,是很多墨徒想要改變現狀的表現。”
他說話的方式很質樸,用詞也很直白簡單:“我們要改變,但不能說在否定‘錢墨’的同時,又不知道未來該往哪裡走。又或者說,給出一個更錯誤的選擇。我們要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打破困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