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現在是岸邊慢慢已經不再蹦躂的魚,即將渴水而死。
面前哪怕是鴆酒,也需飲之解渴。
便飲此一杯。
毒死是之後的事情,渴死是現在的事情。
甘泉巷的盡頭,是一條岔路。
左邊通向酒泉大道的繁華地,高樓華宇。右邊是一些釀酒的小作坊,低矮的平房,和認真生活的人們。
前面是一堵圍牆,圍住這髒污的甘泉巷,渾噩的流浪漢。簡簡單單的幾塊磚,是城市面貌最方便的裝飾品。
顧師義向左,顏生向右,姜望顧自往前,穿牆而過。
甘泉巷裡的流浪漢們,從始至終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唯獨此刻見一人穿牆而過,才稍稍擡了擡眼睛,但也以爲是醉夢。
穿牆算什麼?酒後恍惚的世界裡,神奇的事情多着呢!
一些志怪傳說裡的穿牆術,於超凡修士而言只算是基礎的手段。不過姜望確實沒有學過。只是到了他現在的境界,無論是從元力着手,還是直接搬動空間,都是毫不費力的事情。
他的三尊法相都留在晏賢兄所贈的院落裡,揣摩封印術經典——晏賢兄說身無長物,置宅置業,俗物贈友。
姜真人以本尊行於鬧市,一邊翻閱顏老先生所贈的筆記,一邊漫不經心地感受世情。
天道的壓力無所不在,像是四面八方淹過頭頂的水。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上,離“人們”越來越近,離“人”越來越遠。
他很明白自己一路上丟下的是什麼。
真想留住那些感受!
……
巨龜遊於天空,“鬼面魚海域”在下一場雨。
“鬼面魚”是一種性情暴虐、嗜血好吞的巨魚,據說是葬身大海的怨魂所化,刀槍不入,來去無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是海民最爲畏懼的海上災害,又被稱爲“海鬼”。
沉都真君年輕的時候,就動員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通過“遊標定點、埋樁拔陣、橫鏈結網、徊魚吞毒”的十六字戰略,將鬼面魚海域一掃而空,由此名震近海,廣得人心。
如今鬼面魚幾乎絕跡,但這片海域的名字,卻是保留了下來。
大約是殺戮太過的原因,它始終荒寂。雖然也在靠近迷界的前沿海域,但一直都不怎麼有防務壓力。
王坤的師父,是如今仍然駐守蒼梧境的蓬萊島真人孟嶼。蓬萊島一直孤懸海外,雖然真實位置不顯於人間,卻也常常在海上投放影響力。
景國在海上的佈局,通常都是在蓬萊島的支持下成行。
也正是因爲這層關係,王坤這種本該打落冷宮八百年的倒黴傢伙,才得以在人才濟濟的景國,再一次取得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在近海羣島待得不多,但也特地做過功課,不至於什麼都不懂。
見得李龍川把航路往這荒僻的海域引,便直接問道:“李將軍是否引錯了路?”
“沒錯,就是這裡。”李龍川道。
王坤皮笑肉不笑:“我記得這裡並非釣海樓防區。”
“現在應該是了。”李龍川說。
“應該?”
“不信你去問問你在釣海樓的朋友。”李龍川看着他:“還是說……你不同意?”
“我可以不同意嗎?”王坤問。
李龍川哂然一笑:“這是鎮海盟的決定,代表整個近海羣島億萬海民的意志。恐怕由不得景國,更由不得你。”
王坤看着他:“我對李兄禮敬有加,李兄卻一直想要激怒我!”
“激怒你?這話從何說起?”李龍川面作訝色:“海上防務調整,需要考慮你王坤的感受——是這意思嗎?”
見他這般裝腔作勢,王坤憤怒的情緒幾乎無法抑制:“李將軍臨時調換釣海樓防區來針對我們,不是什麼友善的行爲吧?”
“臨時調換防區?我哪有那麼大的權力!”李龍川大笑數聲,笑罷了,才斂容道:“也許是因爲你們景國戰士太精銳了,你王坤又太優秀,鎮海盟高層認爲可以交付給你們更艱鉅的任務。鬼面魚海域向來是凶地,非常人能當!”
王坤咧了咧嘴:“看來齊國真是把海疆視爲私有,半點容不得人。這才幾年過去啊,海上竟無別聲?沉都真君死得何其不值,釣龍客應當懷恨!”
李龍川卻不與他說那麼多,只道:“景軍若是不想援助了,可以調頭回去,李某也願意爲王兄開方便之門。但是失約一次,下次再來,就沒那麼容易了……想來王兄也能理解!”
“回去?”王坤昂起頭來:“爲什麼要回去?中央大景,享國至尊,四千年擔責天下。既然鎮海盟高層如此信任我景國軍人,這‘鬼面魚海域’便交給我們!”
那些憤怒的情緒,彷彿一張被揭下的面具。面具下的他,顯得沉穩又堅實,只振臂一揮:“傳令下去,駐營於此,聯結防事。也叫海上的兄弟們看看,中央大景是怎樣做事!”
號爲“天下第一軍”的鬥厄甲士,頃刻飛身四散,漫撒在空中,像一隻張開的巨網。
李龍川一時不言,只是靜默地看着景軍行動。
此時雨落靜海,雨似兜在網中。
腳下所踩着的那隻巨龜,懸空靜止,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沉重的眼睛。
……
……
當秦廣王睜開眼睛,綠翡翠般的眸子裡,流動着現世的晦影。
他看這一切,已是如此不同。
傳說中永失外海,不可再見的萬仙宮,原來一直深藏在這荒寂的海域,藏在光線和聲紋交匯的罅隙裡。
必須是特殊的驚虹一貫的光,必須是偶然的一念即泯的聲。
光圖與聲紋,都有獨特的構建,在特殊的時刻交匯一處,如此才能真正呼喚出門戶。
楚江王所唱的曳落歌,當然不是打開真正萬仙宮殘址的聲音。
但是曳落歌的曲譜,曾經被萬仙宮所收藏,又是秦廣王自外宮取得,沾染了萬仙宮的氣息,伴隨着萬仙宮殘址,經歷了歲月。
楚江王還原古老的歌聲,秦廣王則藉由這點聯繫,以曳落古譜爲起點,追溯聲音的過往,找到了那能夠喚醒萬仙宮殘址的獨特聲紋,並將之勾畫。
而貫穿萬仙宮殘址的的那束光,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尋得,只是對於光圖的最後幾筆勾勒,有些模糊。
這幾天帶着楚江王孤舟浮海,不斷地測光測聲,終是一步步靠近“真貌”。
以分毫不差的光圖與聲紋,再加上他早先自萬仙宮外圍秘藏得到的真正鑰匙——此刻正閃爍在他身前的水滴狀的玉色事物,如此三位一體……終於推開這古老遺蹟的大門!
在他身前浮沉的,自然不是玉,而是真正的一滴水。
九千六百年結一滴,只誕生於永暗漩渦裡的“玄華淨水”。
即便在環境極其惡劣的滄海深處,永暗漩渦也是最殘酷的幾種災害之一。規模愈大,愈是兇險。
大獄皇主仲熹,就是靠擊碎永暗漩渦而成名。皋皆還在時,也身鎮永暗漩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挪分毫。
便是在這樣的災害裡,玄華淨水能夠因緣而生。
自然等閒強者無法採擷。
但秦廣王身前的這滴玄華淨水,本身並不作爲藏珍,而是一件容器——水滴裡裝着光。
數萬年前照耀在萬仙宮的光。
凝神細看,那束經歷歲月的光,在水中如龍遊走。
若是將耳朵湊近這水滴,又能聽見其中潮聲如歌。所以這滴水裡,還裝着過去時代的聲音。
聲光築夢,耳目爲門!
那遙遠而又迷幻的仙宮蜃樓,在光與聲的交匯裡顯化了,跨出時空的迷廊,回涌至當今這個時代。
滿目衰殘,盡爲悲意!
這就是……萬仙宮嗎?一個時代的餘響,是如此悲壯,震動人心。
楚江王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唯恐自己的聲音,驚走了這歷史的陳跡。
秦廣王亦無言語。
漫天碧光如蟲遊,無盡凋意過春秋。他孤立船頭,長袍飄卷,腰間面具被風鼓起,“秦廣”二字似滴血。
他直接踏離此船,踏上光與聲交織的路,走向那已經不存在的仙宮大門——
半截殘表,一堵斷垣。
血色不新鮮,哀聲不可聞。
當年究竟是遇到了怎樣的變故,才叫煊赫無比、高喊出“人即萬仙之仙”的萬仙宮,一夜間衰殘至此?
萬仙來朝的盛景,仍在史書裡閃耀。斷壁殘垣的衰意,已經被歲月吞沒。
虛空之中,有一架斷橋,流動的碧光,接續了斷裂的部分。
秦廣王在前,楚江王在後,就這樣往前走,在迷濛的幻彩裡,走過此橋。
過橋之後,楚江王隨手一撕,像是撕開了一扇門。門後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松鼠,剎那間傾巢而出,蹦蹦跳跳地向仙宮殘垣散去。
這些松鼠倒是十分可愛,圓嘟嘟的像一個個雪糰子。但是動作敏捷,快逾閃電,且在行進的過程裡,逐漸變得五顏六色。
出於隱藏身份的需要,這松鼠是現世未曾出現的品種,是她自己培育的一種探險松鼠——以災禍爲松子,貯而食之。
它們的尾巴會變色,會根據不同的危險程度,體現不同的色彩。共有七彩,紫爲最兇。
秦廣王則是在楚江王也下橋之後,反手一抹——
那架連接萬仙宮與外界的斷橋,好似已經不耐時光,瞬間朽化,如粉塵簌簌而落。
他是過河就拆橋、入宮便藏宮的人,辛辛苦苦、幾經生死尋得的好處,當然不允許他人分潤。這一手,正是要抹掉萬仙宮的痕跡,好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在宮殿內部慢慢探索。
但就在這個時候,忽有潮聲起——
轟轟轟,轟轟轟!
此聲如獸羣齊吼,震盪天缺,越來越迫近耳識,如在耳中鬧。
楚江王放出最後一隻食禍松鼠,在仙宮大門前回頭眺遠,但見一線海潮,自遠而近,極速上漲。
遠如線,近似堤,及至身前,已經浩浩蕩蕩,是接天高牆!
在那潮頭之上,立着一個身着戰甲、手提長刀的青年男子,眺看這邊,昂揚自信,長聲而嘯:“吾乃大齊帝國斬雨軍正將,田常是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海之濱,亦爲王境——海訊動盪,吾已盡知。何方鼠寇,於此喧譁?!”
蟬螂捕蟬,驚見黃雀。
楚江王眉頭一皺又一挑。她驚的是對方的身份,在如今的東海,沒有任何一方勢力,能夠跟齊國抗衡。
這突然冒出來的斬雨軍正將,代表的無疑是這片海域最有力的聲音。
但此人孤身而來,並未引軍相圍,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或說明一切尚有餘地——可能對方也不想讓齊廷知曉。
那一句“海訊動盪”,就是理由。他表述自己是摸着動靜過來的,不是早有預備——但秦廣王哪裡會給他們留下什麼動靜!
與思慮深遠且很熟悉官方做派,事事都要想明白的楚江王不同,秦廣王向來果決,常行偏鋒。
他不必先思考,他要問問你有沒有資格叫他思考!
聽得此人踏潮而來、大放厥詞的這般動靜,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扭頭過去,綠眸流光,看這人一眼——
這目光甚至還未落下,在秦廣王扭頭的過程裡,獨立潮頭的田常,就打了個激靈,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涼!幾乎下意識地要拔出深藏於血的潮信刀。
相較於他現在所持的大齊軍刀,那柄名爲潮信的名刀,在海上有最恢弘的力量,才能稍稍帶給他一些安全感。
但在念及潮信的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那種恐懼的感受,其實最先來於【潮信】本身。這柄天下名刀,先他一步,彷彿預見了毀滅的命運!
秦廣王一眼看來,是滅頂之災!
在難以形容的恐懼中,田常擡眼看到一片白——
那是一種蒼白的色澤。
危險隔絕,情緒緩解,視線拉遠,才能看得清楚。
這是一隻手。
一隻截斷了秦廣王目光的手。
繫着鐐銬、蒼白瘦長,就那麼普普通通地張開,橫在空中。
骨節分明,如五條白骨山嶺。
說是鐐銬,但鐵鏈已斷裂,只零零散散地垂落幾節鐵環,像手飾多過鐵鐐。
田常才鬆開的心絃又猛地繃緊。
因爲來自秦廣王的危險雖被隔絕,危險並未離開。甚至於此刻到來的,纔是危險本身!
他知他會來,甚至他就是受其吩咐而來。
可他還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