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會再見面。”
田安平在天涯臺前留下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沒人想到,這句話能夠這麼快就實現。
人們以爲的場面話,只是他如實描述的心情。
沒有人能想得通,已經被曹皆勸回決明島養傷、也確實被樓約打成重傷的田安平,爲什麼又莫名其妙地跑到鬼面魚海域來。跑到姜望面前,惹他不快。
非要說的話,倒像是一個“壞孩子”,私底下故意找茬,想繼續先前在家長面前不便再繼續的矛盾衝突。
姜望不慣着他。
一聲“滾”字,炸起萬丈狂瀾。
殺意一念起,便馭聲紋爲劍,斬出萬鋒。
千萬支晶瑩剔透的鋒銳小劍,如輕舟掠水。疾馳在浪潮,穿梭在天海,各呈不同劍式,交織出無與倫比的殺傷!
每一道劍式,都是普通修士一生無法企及的巔峰。
閻浮劍獄乘聲而起,如浪逐奔。演盡姜望這一路走來,每日修演,不斷積累,不斷推陳出新的劍術殺法。
或繁或簡,都在道中。
田安平不懼反喜,舉鐐而嘯:“對!合該如此!將你失去自我前的最後一戰,留予我田安平!千萬別叫我失望!”
說他瘋也好,說他癲也罷,至少此刻,相對於那種惡意純粹的傢伙,他更像一個虔誠的求道者。
又或許,虔道者本就是瘋子的別稱!
他十指大張,託舉向天,長髮向後飛揚!
“古來天人,盡皆永墮!我以‘枕戈’前來,不惜消壽,只怕錯過!”
他迫不及待!
因爲姜望已經在沉淪邊緣,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立刻恢復實力,抓緊時機來進行這一戰。抓住天人永墮之前,最後的機會,來研究、來探索——甚至於,他不僅僅是恢復了巔峰。在苦心求得的那一針“驚鴻”後,他解決了糾纏很久的靈魂問題,實力更有突破!
姜望曾問田安平,想要如何瞭解他。
哪有別的回答?
唯有生死見本色!
隨着田安平的雙手動作,在他身前的漫長的空間,霎時一定,風漪都不顯,波紋都不見,彷彿凝固了。
那銀海劍魚羣般的洶涌劍芒,那驟然掀起的高聳的狂瀾,就這樣定止在半空,彷彿永凍成冰川。
因殺柳神通而被封住境界、禁足十年的田安平,雖然向來有恐怖之名聲,其真實實力,卻一直是個謎團。他常年坐在即城中心的那輔弼樓裡,輕易不與人接觸。即便在解封之後,動手的時候多了起來,也沒誰真正逼出他的全部戰力。
當初在伐夏戰場,一戰驚天下,可見識他真正力量的人,幾乎都被殺死。敵軍全滅,我軍也所剩無幾。
他公開出手的每一場戰鬥,都算得上重要的情報。
就比如在先前與樓約的戰鬥裡,他似乎就體現了空間方面的神通。以“秘法·搬龍”起手,接上“禁法·虛生劫隙”,震驚一衆看客,幾乎以爲樓約要立死當場。
此刻舉天定海的表現,也頗類於【闔天】!
姜望赴海晚了一步,錯過了那場真人之戰,所以也不曾擁有知見。
但打一個田安平,何須知見?
今時今日二證天人、且已經在天道深海淹進了大半截的他,只打眼一看,便知田安平所把握的不是空間。
而是構築空間的那些“線”。
一條橫着的線,一條豎着的線,便框出了白紙上的平面的範圍。
若再有一根立起來的線,便出現了所謂的“空間”!
田安平對“線”的把握,深入道則根本,以道則之線編織空間,鎖定空間隙紋,達到了近似於掌控空間的效果。也一定是對“空間”有非常深刻的認知,才能做到這個地步。至少姜望自己是不及。
但現在也不是坐下來比試對空間的瞭解,他也無須去討論空間認知,只要理解,就已足夠。
大約這些“線”,就是田安平的道途所在。
在靜止的“冰川”之前,姜望是唯一的“動景”。
他冷漠地並起雙指,任衣角飄飛,只在身前一劃——
繃!
彷彿有這樣的絃斷的輕響。
不曾響在耳邊,卻裂開了心湖。
那隻存在於姜望和田安平眼中,或許照無顏也能看到的“線”,齊刷刷地斷了,作絲縷飄飛。
劍指斬道!
嘩嘩譁!
波濤繼續洶涌。
萬千劍形聲紋繼續奔流。
彷彿阻隔不曾發生。
田安平頭頂騰起一片巨大黑影,剎那引動狂風、鋪張雲翳,隱約聚成鵬形,遮天蓋世。那是一道極恐怖的虛影,代表初代忠勇伯吞龍嚼荒的強大武功。
大澤田氏不傳之秘,【夜鵬吞龍功】!
大鵬展翅欲高飛,顛簸碧海,翻覆蒼天,使丘陵爲大澤!
忠勇伯田文僖,即大澤田氏初祖,是他親手開闢了這個世家。
昔年言官曰此功大不敬,敢言吞龍,有犯上之嫌。忠勇伯臺前請罪,要自斬其功。
武帝大笑,說什麼他媽真龍?何等劣物,能適我尊?忠勇伯儘管吞海,爲朕武功!
又賞言官百金,嘉其敢言。又責言官百棍,罰其妄言。
終武帝一朝,大澤田氏都是齊國水軍主掌,封地也名“大澤”,常於迷界爭鋒。忠勇伯田文僖年紀較輕,是在武帝已經復國定鼎、穩定朝局之後,纔開始嶄露頭角,錯過了最容易得功的復國戰爭。
但其人勇冠三軍,忠心耿耿,在那些復國名勳已經佔據朝堂的時代,仍然殺出一條血路,建功無數。有他的開拓,累勳後代,纔有今日位在齊國一等名門行列的“高昌侯”之爵。
也就是後世子孫不肖,才被褫奪軍權。
直至現在,田安平掌握斬雨。
這夜鵬吞龍功施展開來,真個八方帶雨,天地鼓風。彷彿吞盡天光,使晴日歸夜。
令人幾乎能夠窺見,初代忠勇伯的勇毅。
但夜色只持續了短暫的一瞬,無窮劍光似天光,便已將它撕破!
傳說中殺力極怖的所謂“夜鵬”,幾乎是在成型的那個瞬間,還沒來得及完全張翅,就已經被斬碎了。
千萬支晶瑩剔透的鋒銳小劍,輕而易舉地撕裂一切防禦,將夜色席捲,如浪涌潮奔,頃刻將田安平淹沒。
此時姜望甚至劍未出鞘。
劍未出鞘,萬人阻道道中死!
“姜望不可!”
“姜兄弟且住!”
“青羊!”
在場衆人,無一人對田安平有好感,但幾乎同時出聲,都慌急地阻止姜望。
田安平再怎麼說,也是大齊帝國九卒統帥。
焉能以口角而毆死?
就算再不願意,也必須要承認——死一個田安平,要比死一個李龍川嚴重得多。
今天的姜望都擔不住!
這些朋友的擔心不無道理。
姜望卻只是反掌一推——
無論晏撫、溫汀蘭、李鳳堯,抑或照無顏、許象乾,全都被他這一掌推遠,飛出千丈外。免得再有干擾,也免得濺血在身。
而他踏步往前。
只一步,長劍便出鞘,人已近身前。
那千萬支晶瑩小劍所結的劍冢,恰在此刻向內塌陷,被一吞而盡。
鐵鏈纏身、絞成鐵甲一副,田安平仍是天涯臺前那副詭異的甲裝姿態,在流散的劍氣餘波中站直了腰桿。
姜望一劍捅來!
如此簡單的動作,卻完全不存在反應的餘地。
姜望拔劍就是爲了出劍,出劍就是爲了殺人。
一切都是剛剛好,彷彿田安平就是在等這一劍。
鐺!
雖有這金鐵交擊的脆響一聲。
長相思卻仍是長驅直入。
與其說那一聲是劍尖被什麼所阻隔,倒不如說是此劍有意發出的警鳴。
喀嚓!喀嚓!
田安平身上,鐵鏈所結的甲衣,竟然發出清晰的冰裂般的響。
一剎那四分五裂,半角鏈環飛。只剩幾條殘鏈,掛在田安平襤褸的身上!
那黑色鐵鏈遊動如蛇,此時亦如死蛇,被斬盡了靈性。
斬雨統帥的滿頭披髮,竟顯枯色。
唯獨是他本人的眼睛,仍然清亮,生機猶在。
啪!
他閃電般地探出手來,單手握住了劍刃!
雖未能阻止長劍入腹,卻阻止它更進一步。
掌心爲劍氣所傷,迸出鮮血。鮮紅一霎轉黑色,血氣變成了幽光。他的掌心好似籠住了一團混洞,就以這混洞爲鞘,將天下名劍長相思鉗住。
手腕上繫着的殘鏈,這一刻瘋長不休,連纏數纏,順着他握劍的手,一路纏滿劍身,且往更上方、向姜望的手臂蔓延。
憑空炸出一團火星!
就此截住鐵鏈的進勢。
那鐵鏈的鏈頭驟然揚起,如活物般驚懼避退。卻還是被數點火星飛濺其上。
蓬!
烈焰熊熊,瞬間將正在近身廝殺的兩人吞沒。
真火永燃的烈焰世界,就這樣在這片海域鋪開。
外人所見,或許只是數千丈方圓的一團巨大火球。
身在其中,才能得見此世何其遼闊。
天有無窮寬廣,火有無限波瀾。
千種火獸,奔行其中。百般焰鳥,翱翔於空。
在這火焰的世界裡,有一座巨大的、鋼鐵所圍的城池。
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田安平,嵌在這座城池的門洞裡,彷彿得到了某種恐怖力量的支撐。本該蜷縮卻直挺着,本該虛弱卻炙烈着,本該痛苦卻咧嘴笑着!
而一襲青衫、纖塵不染的姜望,與他只有一線之隔,正在此城外。劍已入城,仍然插在田安平的腹部。
兩人在烈火中對視,彼此都看得清彼此的樣子。
應該說,兩雙眼睛都是平靜的。
但城外之人的平靜裡,顯出冷漠。城內之人的平靜中,蘊藏瘋狂!
田安平握緊劍鋒,手上用力,任鮮血淌落,任混洞加深,就這樣盯着姜望,咧嘴道:“早在那次,你拿着那張破紙來即城的時候,我就想把你請進城來,跟你好好地聊聊天。”
他是如何用自己的鮮血,催成類似於混洞的力量,這又是一個複雜的研究。
姜望並不關心。
這絕對是一個恐怖的天才,似乎天生有洞徹事物本質的能力。一定是對這個世界有足夠淵博的瞭解、足夠深刻的認知,才能通過各種曲折方式,抵達他原本不會靠近的世界真相。
姜望也不在乎。
自田安平的身體裡,彷彿有一個蓋子被掀開了,純粹的力量正在爆發,這讓他即刻擁有了恐怖巨力,纏着長相思劍身的鎖鏈猛然繃緊!
長相思隨之顫動!
此刻他在姜望的真源火界裡,姜望在他的即城外。而他將要把姜望,拽進他的即城中。獲取一種相對的公平。
姜望在這個時候,才終於感受到一點壓力。
那一次奉旨去即城帶走柳嘯,已經是好久遠的事情。
那一次他沒有進城,因爲彼時的他全無把握。
今天的他仍然不想進城。因爲沒有興趣。
他擡起眼睛,注視着身前的田安平,冷淡地說道:“你知道麼,田安平?此時此刻,我非常地厭惡你。”
在冷漠之中,又有極細微的迷惑,他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說不清是祂討厭你,還是我討厭你。”
“他?”田安平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身上筋肉如山巒起伏,似怪靈蠕動,爆發着恐怖巨力,而他仰頭望天:“你說的是他?”
在這真源火界的天邊,彷彿綿延無盡的火燒雲中。
有一尊戴着骷髏項鍊的魔猿,正坐於彼方雲海,呲開獠牙,俯瞰這方城樓。
真源火界,心猿所鎮。
“嗬嗬嗬……”田安平收回視線,怪異地笑着:“還是說……天道?!”
“不重要了。”姜望說。
他在說話的同時,五指一定。本來顫抖着的長相思,也驟然定在原地。
田安平雖有恐怖巨力,卻不能再拔動姜望分毫!
他把住劍鋒,使勁往裡拔動,爲了讓姜望離自己更近一點,不惜讓長相思穿腹而過,透背而出,在這種極端的痛苦與忍受中,爆發出更爲強大的力量。
但姜望,紋絲不動。
他只是站在那裡,他與這座即城之間的距離,從來只有一線。
而那道無法被田安平跨越的線,名爲“不願”。
姜望不願,所以田安平不能。
田安平山呼海嘯般的力量,根本找不到落點。他所有的掙扎,都在籠中。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與姜望角力,他所要衝破的,是姜望所定下的那不可逾越的鐵則。這已在世界規則的層面,超乎力量的鬥爭。
ωωω☢ Tтkд n☢ ¢〇 所謂真人者,念動法移,天地受命,萬法本真。
但誰能如此褫奪另一尊真人的權柄,將之予囚予禁?
滴答!
一滴赤紅的液體,恰恰滴落下來,落在田安平的手背——當然是先觸碰纏在手背上的鐵鏈,發出“滋滋”的聲響。
田安平在這時擡頭。
只看見城樓上方,那鐵匾之上,印名爲“即”的那個字……陡然化作一團燃燒的火球,就此墜落。墜落下來又化爲一滴赤紅色的鐵水,飽滿得如琥珀一般。
在他的視線裡,劃過赤紅的軌跡,滴向他的眼睛。
不斷放大、放大,彷彿自身跌落了岩漿湖。
整座即城,正在消融!
赤紅的鐵水不斷滴落,到最後已如瀑流,洶涌而下。
這座陰森恐怖、威嚴高聳、就連樓約也要做好準備才進入的鐵鏈城池,如一團融化的蠟。
它竟然是這樣綿軟脆弱的。
它的神秘與恐怖,都被打成了糨糊。
而嵌在門洞中的田安平,在這個瞬間猛然繃直了身體,幾無意識地仰面朝天,發出刺耳的無意義的嘯叫,像是正被宰殺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