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召開治河大會?
曾立誓永治長河的敖舒意死了。
敖舒意爲什麼死了?
問姬鳳洲去啊!
魏青鵬坐在那裡,兇悍的臉上,還帶了點疑惑和無辜的表情。
但態度實在是明確的。
宮希晏抱臂而坐,頗有事不關己的姿態。
塗扈臉上帶笑地看着應江鴻,笑得頗爲燦爛——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興。除了你的摯友親朋,還有誰能這麼爲你開心呢?
阮泅好像沒有聽到魏青鵬說什麼,正低頭看星盤呢。
楚國的屈晉夔以手支頷,公然走神。
代表秦國來的許妄,表情反倒是比較嚴肅。
這幅衆生相,還真是看不出敵友來。
景國親手爲黎國撕開口子,引黎國入局,肯定是一步可行的棋。
黎國與荊國之間,是有根源性的矛盾。
往前說,荊國虎視眈眈視爲盤中餐、隔三岔五咬一口的西北五國,全被黎國一口吞進了肚子裡。予取予奪的西北,頃刻成了鐵箍的江山。
往後說,荊國北面是荒漠,東面是草原,南下就是中域,根本無地可拓,只能西行。黎國地處現世西北,也想往外發展,不願被鎖在關內。
雙方有着地緣所決定的必然的矛盾,壓根是無法調和的。
所以景國放心地讓黎國來,就是爲了讓諸國無法連成一片——狗咬狗就自然顧不上一起咬人。
唯一的問題是,洪君琰不是什麼易與之輩,他可不會循着誰的意願走。
他沉眠到今天,不是爲了附誰的驥尾,而是爲了在這個時代爭霸,競爭六合天子的無上名權!
就像他和凜冬教教宗洪星鑑所說的——
“欲成大事,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得。昔日時未予也,西北地非利也,滄海桑田,天時易位,乃用精兵強將於今朝!”
景國把黎國引進來的第一天,黎國在臺下屁股還沒坐熱,就要給景國一個下馬威!
換成其它霸國,還真不太方便開這個口,不管是哪方,都有可能被景國視爲對中央霸權的挑戰,招致景國的強力反撲。
黎國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畢竟“新來的”,不懂事也是正常的。
景國若要爲黎國出牌,那就要看看後面還有沒有牌可打。
應江鴻深深地看了魏青鵬一眼:“問得好!大家今天坐在這裡,應該都是爲治河而來。至於你魏青鵬是爲什麼來,本座就不明白了——魏將軍可有教我?”
都說遠交近攻。
這是基本的天下視野,國家戰略。
你們黎國跟荊國處得這麼好,不打算東出了?
“黎國當然有責任爲天下出力,我當然也是爲治河而來。”魏青鵬扯着大嗓門道:“但凡事都要溯源,治河不能只是治河,不然就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今日治了,明日又亂。我是個粗人,不太會說話,南天師多擔待!但想來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大家都是有腦子的,不至於沒我看得明白!”
應江鴻一聽就明白黎國人心意已決,不是幾句話能拉回來。
景國放黎國入席,是非常臨時的動作,而荊國和黎國牽手,絕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夠談攏的——要越過兩國之間那麼實際又那麼激烈的矛盾,撫平國內諸方的意見,促成兩國合作,哪怕是洪君琰和唐憲歧這樣的君主,也不可能大手一揮就完成。
所有強行壓下的反對意見,都是後來動亂的根源。
能讓打生打死的兩方停下來握手,要麼是有足夠大的危險,要麼是有足夠大的利益。
他們想要幹什麼?
景國不得不思量!
這天下……誰都沒有閒着啊!
應江鴻愈發替天子感到頭疼。
他今天出來主持一場大會,已經頗覺焦頭爛額,這可比行軍打仗要複雜得多。而天子時時刻刻都要面對繁雜於今日萬倍的局面,坐鎮現世中央,迎接諸方永不停歇的挑戰。國內國外都是一團亂麻,難以梳理清楚。
無怪乎顯帝壽短,退位之後沒多久,就強行衝道不成,死於非命。
說句大不敬的——以先君顯帝的才略,維持住局勢,已是竭心盡力,耗窮所有。後來強行衝道,並非是耐心不足、忍性不夠,而確實是心力枯竭,難以爲繼,不得不搏。
中央帝國的皇帝,是諸天萬界第一的權柄,也是第一的挑戰。在這個位置上做不出成績,實屬正常,景國曆代那麼多皇帝,絕大多數都只能得到一箇中上的評價。
先祖留下的基業太龐大,傳至後代,已是處處都生出心思來。
龍座上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整個現世無數人盯着。騰挪已難,外拓更是容易招致諸方聯手,而一不小心,就是在太廟悲哭的景欽帝。
“不是所有事情都應該溯源,但魏將軍說得也沒錯,治河要治本!”應江鴻在臺上微微一笑,盡顯第一帝國的從容:“長河的根本,在於水族!毋須諱言,長河長期爲水族所掌,在上古中古都明確地劃分了權柄,今人治水,不能不討論水族,不能不論及龍宮!”
如何處理水族,亦是今天這場大會的重點。
在明眼人心中,“處理”這個詞,換成“宰割”,其實也未嘗不可。
今時今日的水族,已經完全不存在反抗之力。
清江水君被莊君任意拿捏,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
長河龍君敖舒意以反叛之名,被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生生砸死,纔是大廈之傾,水族徹底被抽走了骨頭!
此後只是一團撐不起來的血肉。
當然,或者在更早之前,水族的脊樑就已經斷折。
或許是神池天王被荊太祖唐譽鎮殺的那一天,或許還要更早。
但敖舒意尚在,水族尚有盟名,尚且還有一些人記得古老的盟約,記得所謂“龍君與人皇誓”,總歸是有希望存在的。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約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想過長河龍宮是否能夠提供什麼幫助。
可是到了今天,立誓的中古人皇和長河龍君,都已經消逝於時間的長河。
敖舒意死了,歷屆黃河之會上,總有一席座次的金色身影不在了……最後的名位也被抽走。
水族往後如何走向,自然由不得水族的意志——雖然過去也沒怎麼尊重過。
魏青鵬看着臺上的應江鴻,直撓光頭,感到十分的煩躁。
中域人講話實在是太繞了!
問東答西,說南指北。老子說爲什麼開會,你說是爲了治河——要你說?
老子跟你說姬鳳洲,你又跟老子說水族。
他曾爲第一代冬哉主教的時候,大家還是真刀真槍的幹仗。現在忒不爽利!
他眸中兇光一炸,正要站起來敲個重鼓,給南天師一些遙遠年代的兇蠻震撼。
那邊應江鴻已施施然道:“衆所周知,雍國對瀾河的治理頗有成效,堪爲天下表率!自建國以來,瀾河幾無氾濫。瀾河水府也是勤勉任事,對雍廷全意支持——”
應江鴻提到雍國的時候,魏青鵬擡起來的屁股就落下去了。
他看着應江鴻,表情也儘量地和緩了起來。
而應江鴻繼續道:“所以今天本座請來了雍國國相齊茂賢,讓他來跟大家講一下,瀾河水府的治理經驗。希望大家給些耐心,見微知著,自瀾河可見天下水脈矣!”
雍國根本沒有資格參與今日的大會,但只是上臺講一下治理瀾河的經驗,卻也沒什麼問題。
最重要的是雍國國相出現在觀河臺上的意義!
這是來自景國的支持。
景國放黎國入席,卻也準備好了鉗制黎國的手段。
如果今天黎國老老實實,那麼齊茂賢沒有出場的機會。黎國如果不老實,那麼景國就要告訴這個天下,他們如何支持雍國。
黎國外拓只有兩條路,要麼東出,要麼南下。
東出是對荊,南下是對雍。
黎國既然不打算東出,要跟荊國攜手,那也別南下了,就一輩子困在西北角那裡吧!
景國將在雍地加碼,將予雍國支持!
“咱當然是有耐心的!”魏青鵬第一個站出來質問應江鴻,這會兒又第一個出聲響應:“雖然咱們過去同雍國有些齟齬,現在也偶有糾紛,但天下一家,人族同舟。當前最緊要的事情,一定是神霄戰爭,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放到一邊。戰爭最重要的是後方穩定,而現世的穩定離不開長河之治——齊茂賢是吧?南天師舉薦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把你的方略儘管講來,咱一定認真聽!”
宮希晏看了這個大光頭一眼,倒是並不動怒,只是搖頭笑了笑。
應江鴻也聽明白了。
荊國爲什麼能夠和黎國攜手?
歸根結底還是現世形勢的變化——神霄戰爭之前的這段時期,跟歷史上任何一段時期都不同。
霸國不伐已是默認的鐵則,以黎國的實力,荊國要想繼續西進,也跟打一場霸國戰爭沒什麼區別了。
什麼遠交近攻,也要因時而變。
對荊國來說,當今的利益只在“遠”處尋,所以近交纔是正理。
在諸方還在關注現世棋局的時候,當代荊帝已跳出現世之外。
在險惡的地緣環境下,在步步緊逼的神霄戰爭前,唐憲歧已決定撫平所有歷史糾紛,交結現世諸鄰,而全力備戰神霄!
無怪乎這段時間,北域無比和諧。荊牧之間關係愈發緊密,那黃面佛甚至親自去了草原立像。
原來如此!
當今荊天子唐憲歧,果毅如此,劍指神霄。要將荊國未來的一切,在諸天萬界的戰場上取得。
荊國在神霄開啓前,完全放棄在現世的擴張。
是第一個全面進入戰備狀態、全力備戰神霄的霸國!畢功於戰的決心,比任何一個國家都要徹底。
魏青鵬已經表態,應江鴻卻不急着表態,只是道:“既然魏將軍都這麼說了,茂賢,你且上臺來。”
於是大手一揮,齊茂賢修長的身形便出現在臺下。
雍國國相齊茂賢,留了三綹短鬚,穿一領長衫,更像是個儉樸的教書先生,而非大權在握的宰相。他目不斜視,就這麼慢慢地走上了天下之臺。
這幾步他走得非常穩當,這幾步對雍國意義重大!
說來嘲諷——雍國已經上下一心,努力地走了很多年。
他們很辛苦才擺脫雍厲帝對國家的吸血,遏制莊高羨的野心,引入墨家而在墨家面前保持自主,又要憂慮荊國兵鋒,又在家門不遠處,驚起一個龐然的黎國……
在這樣的情形下,礪行新政,大益民生,頑強地成長。
但登上天下之臺的契機,還是列強的制衡。
齊茂賢當然不覺得這是什麼羞恥的事情,他只是看到又有一個機會出現在眼前,而雍國人一定要牢牢抓緊!
大凡有識之士,無不看到,現世格局已愈來愈緊迫,中小國家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狹窄,往後機會只會越來越少。
他慢慢地走上高臺,看到被吊在那裡的福允欽,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脖頸上其實也套着絞索。在過去的很多時候,他也的確呼吸艱難。
但是,都走到今天了。
都到了這裡。
他轉過身來,面對當今時代聲名顯赫的這些人,許妄、塗扈、魏青鵬、姜望、李一……
“雍國!齊茂賢!”他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起來:“今日爲大家做些分享,一點淺見,或污諸君之耳,也請大家原諒!”
當下他便滔滔不絕,從雍國開國說起,又說到雍明帝,又說起瀾河水府的淵流,講說瀾河水族是如何歸心,中間時不時地就拐一下雍國新政是如何的好,取得了那些成績,每每被應江鴻提醒,又轉回來。
一言一句都是治水之事,一心一意都是雍國之治。
他像是一個沿街叫賣、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的老人,正用最後的宏聲呼喊——
看看我!看着我,看我們雍國……
“誒,誒,誒——”塗惟儉在臺下拍大腿,輕聲而嘆:“真好,真好啊!”
他羨慕極了。
並不是作爲個人羨慕齊茂賢。而是作爲宋國人,羨慕雍國所擁有的這個機會。
名即力也,於人如此,於國亦然!
這可是諸強列席的天下之會。
雍國國相上臺講了這麼多話,比千辛萬苦蹭進會場的宋國,不知高了多少。
別的不說,雍國今天這麼一露臉,天下盡知其國。黎國或者荊國,將來還有可能無聲無息地滅雍嗎?
天下有才之士,欲往別投,也總記得有雍國這麼個地方,或可作爲選擇!
最後齊茂賢在臺上道:“——雍國有豐富的處理水族事務的經驗,亦誠德敬民,篤心恆志。今諸方聚於此地,商討治河事宜,如果天下需要雍國出一份力,無論爲佐爲屬,雍國義不容辭!”
以雍國的實力,是沒可能作爲治河的主力的。但是他們願意做佐屬,做任何一方的佐屬,只求擠進長河兩岸的新秩序裡。
最後排的位置,正臨時努把力的老齡修行者鍾玄胤,早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靜靜聽完了齊茂賢的所有講述,尤其是應江鴻不斷叫齊茂賢跳過的那些。他在齊茂賢的言辭裡,感受到一種質樸的情感。
真實的歷史,就在其中流動。
雍國開國太祖,和瀾河水君的友情,持續了很多年。
莊承幹當年裂土開國,和宋橫江結拜,也被人說是“效仿雍祖”。
而不同的是,雍廷對瀾河水府的態度,始終比較尊重。哪怕是在雍厲帝掌權時期,那位太上皇爲了鞏固自己並不正義的權柄,也對瀾河水府多有親厚。
鍾玄胤下意識地扭頭,看到坐在旁邊的姜望,不知何時也停下了修行——
他睜着眼睛看臺上,眸光如海也如鏡。
“齊茂賢。我有一個問題。”魏青鵬甕聲道:“咱聽來聽去,你們的新政是如此的好。瀾河水族呢?是否在其中?”
齊茂賢張了張嘴,一時彷彿定住了。
推一本書。
野亮的《我不是文豪》,寫得很不錯的一本文!大家快去看看啦。
——
前文荊天子名“唐玄鑑”,越來越覺得不是很妥當,容易齣戲,且玄字用於名字未免太多了……
改成“唐憲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