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又是這般時辰，文姜便跪在了門前。
這天不見轉暖，竟返寒，越發冷了。
侍女綠意不停拿手搓着雙臂，見文姜面無表情，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她是婢女，穿不起狐裘，出門前也裹了好幾層棉衣，竟還是冷得瑟瑟發抖，一雙小腿都在打顫。
她在原地不停跺着腳，車伕今日也沒睡意，這天太冷了，他抱緊雙臂，靠着車壁蹭車內流出的暖氣。
因夫人日日會在此處跪上好幾個時辰，將軍便命人車內備着暖爐以防她來去的路上被凍着，饒是這天寒地凍的，回去的路上取取暖，喝些薑茶倒也不曾染上風寒。
他是下人，自不敢躲進車內取暖，何況自家夫人還在冰冷的地上跪着。
所幸夫人是個好說話的主，自顧自己跪着，也不命他們一起陪着，他靠着車壁汲取一點暖意，更不會斥責他。
他看着夫人僵直的背，有些同情。
綠意熬不過住了，忍不住勸道：“公主，這天太冷了，我們早些回去罷。”
文姜默，依舊跪着筆挺。
“公主，我們日日等着，也不見容公出來，也不知這容公是真是假，莫不是我們尋錯了？”
她試探着開口，片刻後又徑自搖頭，否認了這個設想。
公主的性子她知道，沒有準備不會日日來跪着，那定是真的了。
可便是真的又怎麼了，一國公主，日日來求，他又裝什麼清高孤傲。
有學識才謀也不興這麼玩弄人啊，再這麼下去，準得生病。
她氣得直跺腳，眼中帶着寸寸怒意。
主人不發話，她也不敢擅自敲門，更不敢大聲斥罵，一直低聲抱怨着。
“這容公定是又老又醜了，不然爲何這麼久也不肯出來見人，準是難看得不行。”當綠意說出這話時，不僅文姜回頭瞪她，連木門突然也打開了，一聲巨響驚得車伕也側目看來。
文姜綠意更是震驚不已，不待文姜開口詢問，一盆冷水迎面便潑了過來。
她躲避不及，冰涼入骨的冷水便將她全身都打溼了，一時間，只覺寒意從頭頂傳到腳底，連骨頭都是冷的，狠狠打了個哆嗦，隨即捂嘴咳嗽起來。
綠意乍一驚，聽見文姜咳嗽，霎時回神，怒目對上門檻邊端着盆冷冷看來的少年。
擡手怒指，喝道：“小屁孩，竟敢對公主無禮，你知道這是誰麼就敢潑水，姐姐今日便好好教訓教訓你。”
眼見傅元棄盆便要關門，她眼疾手快，伸出一腳擋住門扳，快步揪住了他的衣衫，使力一提便將他拎了起來。
傅元不過六七歲的年紀，長得也小，手短腳短的，被綠意揪住了領子，晃着小腿怎麼也打不夠，氣得一張臉都漲紅了。
綠意撥過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帶着在空中轉了一圈，他穿得圓滾滾的，不待綠意再撥，他自己便猶如脫線的陀螺一般，兀自旋了好幾圈。
這幾圈下來便被轉暈了，口上還不忘朝文姜求救，卻是命令的語氣開口：“快讓她放我下來！”
文姜頓時清醒過來，猜他是容公的書童或兒子什麼的，抽出帕子草草將臉上水漬拭一遍，撐着地面，咬牙顫巍巍站起，雙手在溼透的狐裘上擦了擦，纔將他抱下來。
文姜堪堪接過他放在地下，便膝彎一軟，倒了下去，綠意手快，上前一步扶住。
她將身子都依在綠意身上，低聲賠罪：“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方纔婢女得罪了，文姜待她向你賠罪。跪得久了，現下還站不穩，待緩一緩，便向公子磕頭請罪，還望公子見諒。”
傅元冷哼一聲，擡腳就踢了文姜一腳，他似乎想要報剛纔羞辱之仇，正踢的是文姜疼痛的膝蓋，文姜疼得倒抽一口氣，卻也不惱，一臉歉疚看着他。
這一看他便慌了，文姜生得極美，一雙眸子似有水霧瀰漫，柔得跟天上的雲一般，又透着一股子澄淨，直叫人靈魂都吸了進去，他雖小也懂得這般明晃晃直視對方的眼睛不好，慌亂下側了側身子，避過了文姜的目光。
對於文姜誠聲道歉又稱他是公子，倒是十分受用，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綠意本要怒叱，卻也是個心細的主，這時瞧着他模樣雖小，長得卻十分靈秀，不由多看了兩眼。
他衣衫整潔，連頭髮都打理得十分細緻，梳得一絲不苟，又用一根同色的緞子將滿頭烏髮束在腦後，腳上蹬着乾淨的黑靴，身上還隱隱透着股清貴的氣質，頗有小小世家公子的風範。
綠意是個極其護主的，即便跟前這個少年風度卓越，她也不能讓文姜替她謝罪，同這小兒磕頭，連忙跟着道：“方纔奴婢多有得罪，請公子海涵。”
這兩下馬屁拍得傅元極爲舒暢，一肚子氣都消了個精光，卻佯裝還在生氣，寒着臉問：“剛纔說誰是小屁孩？誰要教訓來着？”
綠意聽明白他着惱的是什麼事，立時順着話頭說：“奴婢眼睛不好使，方纔眼花了，不曾想要教訓什麼人，跟前只有一位小公子，公子氣度高，便不要與奴婢計較了。”
傅元鄭重點頭，壓着嗓子道：“那是自然。不過……”
他轉頭看着文姜，文姜眼神詢問，他理理微亂的衣衫，將手負在身後，又在原地踱了幾步，方徐徐道：“你婢女當衆侮辱容公，說容公貌醜不敢見人，這事不知文姜公主當如何怎麼處理？”
“婢女不曾讀過什麼書，見識淺薄，難免出口難聽了些，聽聞容公學識淵博，想必不會在意一句評價。公子和容公宿在一處，文姜猜度公子定是廣讀聖書之人，決不會與計較一記小婢之言，公子說文姜猜得可對？”
這一頓話直說得傅元啞口無言，他自視甚高，文姜將他與容公比，自是喜上眉梢，但文姜如此反問，他若真的計較便說明自己是個氣量小的粗人，甚至一介婢女都將他比了下去，可這口氣有些咽不下去，當下皺眉思忖該怎麼駁回去時又聽文姜道：“容公相貌不被世人所知，侍婢也不曾見到，旁人說什麼，侍婢便一併跟着說了，說起來也不過是謠言罷了。這旁人孤陋，公子卻是個知曉內情的，若公子真想替容公辯白，不妨請文姜進去一敘，見着面便知容公是怎樣一副面貌了，到時再來論罪不是更好？”
文姜以退爲進，先夸容公氣量，又道謠言所惑，再曉之以情，間接逼迫傅元領着自己進去。
只是跟前的小小少年卻擰着眉頭，一派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