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穆易之被鄧先帶到昭陽殿時,趙清澤已經坐在了擺放着滿滿御膳的長桌前。

他身上穿了金色的龍袍,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是鍍上了一層光芒,穆易之剛走入擡頭瞧見時,臉上神情一愣,若非趙清澤突然開口說話,他幾乎下意識要下跪行禮。

趙清澤笑着站了起來,讓鄧先帶着穆易之入了座。

穆易之醒悟過來發現自己的心思之時,心中有些狼狽,他沉默坐到了趙清澤的對面。

站在邊上伺候的宮人捧了水盆上來替穆易之淨了手,又有宮人上來送上碗筷,而後便開始伺候穆易之與趙清澤這兩位皇帝開始用膳。

穆易之看着宮人規規矩矩試毒、上菜,臉上略有回憶,對趙清澤開口道:“說來,這是我第二次在這個皇宮裡用御膳,那個時候,是你的父親……我作爲臣子,坐在下首。那一回,是我作爲平西大將軍出征前夕,誰知道,竟然一去……”

穆易之感概良多,甚至將話說的斷斷續續。

“恐怕,那一日,作爲平西將軍的你也不會想到,會有今日。”

趙清澤笑了笑,並不想……或者說是這會兒,他並不想陪着穆易之來感概往事,他只是說了一句:“方纔,與賢妃的會面,不知道如何?”

穆易之聞言,放下手中的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開口道:“皇上……作爲曾經的臣子,即使如今作爲夷國的皇帝,我也得這麼叫你一聲,也得承認,自己的根還在此處。只是,如今我在這裡呆不下去,所以不得不選擇流落至異鄉。此次會回來,一是和書一事,而是希望你答應我一個請求。”

趙清澤微微擡起眼瞼,看着穆易之,臉上神色淡淡,卻說道:“請講。”

“我雖然一直呆在西北荒僻之地,卻也聽聞皇上鍾情獨寵皇貴妃之事,想必對於賢妃並不在意。我穆家上上下下早已死絕,膝下只餘賢妃一女,對於這個女兒,我虧欠良多……”穆易之深深嘆了一口氣,出聲道,“皇上既然願意答應休戰,自然也是心存善意,我想請求皇上能夠答應我,讓我帶賢妃回夷國。”

趙清澤拿起手邊的酒杯,送到了嘴邊慢慢喝了一口後,看着穆易之語氣淡淡說了一句:“這恐怕於理不合,至少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

話中之意,顯然就是婉拒的意思。

穆易之也知道這已經出了家門的女兒,斷然沒有回去的規矩,更何況這個女兒還是被嫁到了宮裡。

宮中的妃嬪,一入宮門,就不可能再離開,除非出家或者賜死,不然就算是皇上一輩子都不碰她,也得孤老宮中。

“我也知道於理不合,可是,還是想要冒昧請你答應。皇上你既然鍾情皇貴妃,自然不在乎賢妃,多一個她或是少一個她,對皇上恐怕並未有太大的影響吧,可是賢妃卻是我的女兒……請皇上體諒我的做父親的心情。”

穆易之見趙清澤依然神色未變,心中一狠,開口道:“夷國作爲戰敗國,我作爲夷國國主,願奉皇上爲尊。”

穆易之此言一出,趙清澤倒是目光帶着幾分打量的看了一眼穆易之,要知道,穆易之此言,便是明明白白的向趙清澤表示,夷國願意作爲附屬國,對他們俯首稱臣。

雖然夷國在西北之戰上戰敗,但是穆易之及早提出了簽訂和書之事,而且還得到了他的准予,其實在簽訂和書之事,不需要做到讓步至此。

如今這般,顯而易見賢妃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此事,暫且不議。”

趙清澤笑了笑,並沒有馬上答應。最後也僅僅是在穆易之的再三追問之下,趙清澤笑着說了一句:“若是賢妃並無異議,朕自然不會阻攔。”

用過午膳後,趙清澤親自送了穆易之出了宮門後,卻並沒有回昭陽殿,而是來到了賢妃的宮裡。

賢妃顯然並沒有料到趙清澤今日竟然第二次來了她的宮裡,上午之事,顯然對她影響甚大,她的面上雖然帶笑,仍然有幾分勉強。

趙清澤也並不在意,他的臉上沒有先前來到賢妃宮中之事的溫和,反倒帶了幾分嚴肅,他看着賢妃開口道:“朕此次來,想與賢妃談一樁交易。”

賢妃臉上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看着趙清澤,沉重的心中有了一絲絲不安。

天氣漸熱,如意讓底下人整出了夏裝,開始慢慢收拾着。

聽到芍藥與她所說,宮裡要請夷國國主和他的皇后進宮辦家宴的時候,倒是愣了一下,語氣上淡淡的說了一句:“皇上對這夷國國主倒是熱情。”

可不是熱情嗎,先是宮宴,現在又是家宴。

她沒有再說話,從衣服裡揀出一件玫紅色宮裝,對芍藥笑道:“你看我穿這件去參加那個家宴好不好?”

芍藥還未開口,從外邊走進來的趙清澤卻是笑着拿起了如意手上的衣服,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開口道:“你隨時可換上穿。”

如意笑着轉頭看了他一眼,卻是拿過衣服重新放了回去。

“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明日家宴,不需要我做什麼吧?”

趙清澤看着如意臉上的笑容,慢慢說道:“不需要,屆時你與阿滿天佑好好地呆在昭陽殿裡便可。”

“我不用去?”

如意聞言卻是有些驚訝的反問。

“明日,只我與賢妃過去。”

趙清澤淡淡說了一句,並未解釋。而如意聞言,臉上卻是露出了擔憂,卻不是吃醋,而是真的擔憂,她心裡大抵能夠猜得出,明日定然要發生大事。

她看着趙清澤,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但是那張滿是雲清風淡神情的臉上,卻並未任何的東西。

最終,如意嘆着氣,輕輕說道:“明日,你一定要毫髮無損的回來。”

趙清澤笑着點了點頭,摸了摸如意的臉,目光之中帶着幾分興奮:“過了明日,我這輩子的夙願,也只剩下將阿滿培養成合格的繼承人這一樁了。”

而且,這最後的一樁心願,恐怕是他這輩子突然出現的異數。

如意笑了笑,聲音輕的幾乎不可聞:“從始至終,我的心願其實只有一件,你、我、兩個孩子這輩子都平平安安在一起。”

賢妃坐在了梳妝檯前,看着鏡中浮現出盛裝打扮的自己,臉上卻是如同木偶人一般,面無表情。

她閉上了眼睛,耳邊迴盪的卻是趙清澤與她所說的話:“這輩子,朕的女人只有皇貴妃一人,朕的子嗣,也只會由皇貴妃所生。所有與皇貴妃爲敵的人,朕都會替她翦除。賢妃你是最有可能威脅到皇貴妃的人,可是你若替朕辦好了這一件事情,只要你這輩子安安分分的,朕保你下輩子無憂榮享富貴,後宮之權,朕不會收回。”

皇貴妃……

賢妃臉上浮起了一抹嘲諷的冷笑,但是這抹冷笑,卻慢慢的充滿了淒涼。

她的手有些無措的摸到了梳妝檯上的那個白瓷瓶,瓷?...

瓶身上冰冷的溫度讓她全身打了一個寒顫,她深吸了一口氣,卻是止住了顫抖,心裡慢慢下了決心。

這不能夠怪她的,她也只是想要好好的活着,而且,是他……是她的父親先對不起她的,她的父親先對不起穆家上下的。

若是他當年就死了,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了,他活着就是個錯誤,她只是在結束這個錯誤罷了。

賢妃將瓷瓶緊緊的捏在了手心裡,從梳妝檯前站了起來。

賢妃不知道當那杯酒從她手中的酒壺裡斟出時候,自己的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當她看到穆易之毫無察覺,沒有半絲猶豫喝下時。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可是她卻覺得自己的心疼的有些麻木。

她渾渾噩噩的看向了趙清澤,也渾渾噩噩的看向了捂着胸口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父親,她張了張嘴,想要喊出那個已經多年不曾喊出的稱呼時,卻發現自己的嗓子艱澀的喊不出聲音來。

她只能夠麻木的看着廳裡混亂的場面,看着那個在不久前,還喊着她小名“妞妞”的男人,她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被侍衛壓到在了地上,看着那個她痛恨的女人,也被按在了座位上。

她沒有痛快的感覺,也沒有後悔的感覺,有的僅僅是麻木。

趙清澤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她,讓人將她扶回了寢宮裡。她也沒有反抗,只是任由着底下人擺佈,直到坐在牀上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裡卻是不停的迴盪着方纔穆易之那雙不敢置信的眼睛。

“不能怪我的……是你的錯,是你的錯。”

賢妃緊緊抓着被子,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穆易之坐在了鐵牢裡,身上雖然還穿着華貴的衣衫,但是髮絲凌亂,樣子看着十分的狼狽。方纔太醫已經爲他調了解毒藥服下,所以他的面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精神看着卻是好了許多。

趙清澤走了進來,坐在了鐵牢之外看着他。

穆易之冷笑了一聲,對趙清澤開口道:“抓了我,根本沒用。而且皇上你出爾反爾,承諾休戰簽署和書,卻又臨了毀約,不知道該如何向天下百姓答覆。”

趙清澤聞言卻是笑了笑,並不爲穆易之的話語所動。

“就算你做了夷國的皇帝,也只是亂臣賊子一枚,朕誅你,有何不好向天下百姓答覆。當初西北之戰,死的可是千千萬萬的將士軍兵,另多少百姓失去自己的親人,你如今伏法,恐怕百姓人人都要拍手叫好。更重要的是,那杯酒,並非朕給你,要殺你的人,也不是朕,而是你的女兒,賢妃!”

“你……卑鄙!”

穆易之冷哼一聲。

“等到明日,你的女兒自會向天下百姓列數你的罪狀。”

“趙清澤,你與你的父親一樣卑鄙。”穆易之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他不顧儀態趴在鐵牢欄杆上,想要伸手去抓趙清澤。

趙清澤卻是毫無畏懼的走近了,笑道:“不,朕其實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攻打下西北,然後抓了你,可是朕又不想這麼做。其實,真正與朕像的人,是你。只是你敗了,而朕勝了!即使你做了所謂夷國的皇帝。”

“你與朕很像,所以朕不會羞辱你,相反,朕佩服你,因爲當初的你,比朕的處境更不堪,可是你咬牙撐了下來,賢妃恐怕至今還未知道,其實當年你並沒有叛國之事……”趙清澤微微停頓了一下,看着穆易之道:“可是,如今恐怕她還是不知道爲好,你也不想再讓她知道了吧,畢竟她是你唯一存活在世上的血脈了。你還是希望她過得好,就算她想殺你。”

穆易之抓着鐵欄杆的手漸漸無力,他擡頭看着趙清澤,沉聲道:“你知道?”

當年,穆易之率領百萬將士,奉了太上皇的命令出戰,即使知道那時並非好時機,即使也知道制定的戰術並不好,可是因爲是太上皇的命令,他不敢違抗。

結果,果然中了埋伏,果然戰敗。

當時的穆易之,殺紅了眼,身上已經不知道添了多少的傷,可是他卻依然堅持着,甚至已經抱着必死的決心。

可是他沒有死,等到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傷痕累累,一動不能夠動,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見到了自己現在的妻子,得知太上皇聽信讒言,認爲他真的叛國了,竟然將穆家上下都殺了個乾淨。

即使是在那個時候,穆易之仍然清楚的記得,自己仍然抱着洗刷冤屈的信念。所以他在西北掙扎求生,只爲有一日能夠還自己一個清名。

可是慢慢的,他也變了,也明白,即使自己證明了自己的清白,恐怕也無法還自己清名,太上皇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若是要還他清白,那便是讓太上皇承認自己的錯誤。

那怎麼可能呢!

穆易之不傻,他也知道,只有當他站在了與太上皇同一高度,甚至是更高的地位之時,他纔有可能。而且權勢醉人,他浸淫其中,如何不心動。

他靠着妻子在西北之地爭權奪利,挑唆引起戰爭,然後漁翁得利,坐上了至尊之位,只是遺憾,眼前這個新皇帝,卻不如他的父親一般無能,一向驍勇善戰的西北戰士,竟然敗了。

而他也鑽入了圈套,如今,隻身淪爲階下囚。

到了這會兒,穆易之心中已經明晰,即使那杯由賢妃遞出的毒酒他並未喝下,自己也鬥不過眼前這個男人。

“我認輸,只求您善待我的女兒。”

穆易之第一次用了敬稱,他低下了腦袋,也放棄了自尊請求。

“賢妃,朕不會動她。”

對於穆易之這個身上與他有着太多共同點的男人,趙清澤並不想做的太過,他答應了他的要求。

只是在離開之時,他開口又說了一句:“就在今日,朕的將士,已經拿下了西北。”

趙清澤回到昭陽殿時,如意正帶着兩個孩子坐在榻上一起玩着,在昏黃的燭光映照下,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一個充滿溫情的笑容。

如意彷彿若有所感,擡起頭看去,看到了趙清澤回來的身影,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溫柔笑容,與他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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