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歌輕輕的拍了拍兩人交握的手,鬆開了百里紅綃,一個閃身,便已到了高高的房樑一角,藏在了厚重的雀替之後,露出半張臉來,給了百里紅綃一道安撫的眼色。
百里紅綃深吸一口氣,抹乾了臉上的淚跡,強迫自己綻露笑顏,親自去開了門,朝着盈盈而來的百里青萍福了福身,“恭迎貴妃娘娘。”
大腹便便的百里青萍一身雍容華貴之姿,翠色的妝花羣上用各色珍珠綴成了滿天星。她在見了百里紅綃時,露出擔憂的表情,連忙虛扶了她起身,妖嬌嬌的說着:“紅綃姐姐行此大禮做什麼,莫不是一朝成了雲嬪,便與我生分了?我們可都是奉國將軍府的小姐啊。”
百里紅綃忍着心頭的怒火和恨意,強笑:“嫡庶有別高低有分,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貴妃娘娘,請屋裡坐吧。”她讓開身子,令百里青萍先進去。
躲在房樑雀替後的百里九歌,仔仔細細的望着下面。
只見百里青萍進屋後便屏退了宮婢,只留了個貼身的大丫鬟在側。那丫鬟提了個蓋着絲綢布的木箱,這會兒見兩位娘娘都坐好了,便將木箱放在桌子上,打開蓋子,從裡面端出一碗尚還冒着煙的湯水。
那是什麼?
百里九歌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但聽百里青萍用着甜膩的聲音,說着觸耳成冰的話:“這是本宮特意爲紅綃姐姐備下的落子湯,只要一碗下去,不但你肚子裡那塊肉沒了,往後也再不會受孕。本宮向來心思細膩,自然知道紅綃姐姐是萬萬不想給陛下生兒育女的,所以說,紅綃姐姐這次還得感謝本宮呢。”
說完還嫵媚的咯咯笑了兩聲,玩着指甲上的鳳仙蔻丹,餘光掃向百里紅綃,滿目的刀光劍影。
就在百里九歌想要出手擊爛那個藥碗的時候,百里紅綃驀地端起碗來,一股氣將落子湯全數灌進了肚子裡,當那藥碗離開脣邊的時候,百里九歌清晰的看見,碗中的湯汁一滴不剩。
心間,不由的泛起濃濃的酸意……紅綃竟然爲了打掉殷浩宜的孩子,這樣果決的選擇斷送自己往後身爲人母的權利。百里青萍如此一石二鳥,太狠毒了!
“貴妃娘娘,多謝你的落子湯了……”百里紅綃無力的扭過臉去,眼底再度涌出淚光,悽聲控訴:“你現在一定很滿意是不是,我早說過我根本心不甘情不願,你又何苦害怕我會威脅到你頭上!”
“呵,那誰知道呢。在宮裡待久了,人心可都是會變的。”百里青萍懶洋洋的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百里紅綃。
可驀地,百里青萍脣角那嫵媚的笑容驟然僵住,她竟是跌坐在地,一臉驚嚇過度的惶恐表情,放聲尖叫起來:“來人吶,快來人吶!雲嬪要拉着本宮一起喝落子湯,還不去將皇上喊過來,快去喊皇上呀!”
這淒厲的叫聲刺耳之極,門外那些百里青萍帶來的太監和宮婢嚇得推門闖入,立刻護駕的護駕,喊人的喊人。
整座月合宮頓時混亂的雞飛狗跳,百里紅綃驚駭的望着這一幕,瞬間意識到百里青萍這是在自演自導一場戲要暗算她!
她連忙想要開口,卻在這時感受到小腹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似痙/攣又似抽/搐,宛如是千百隻手在撕扯着腹中的骨血,令她幾乎要當堂暈厥。
“大姐!”
百里九歌再也忍不下去了,不顧一切的就要落下去,卻在這時接收到百里紅綃阻止的目光。
她不讓她現身!
只因她清楚的知道,若是三妹妹現身了,會被百里青萍不計一切代價的滅口。自己承蒙三妹妹的照顧,兩人都是苦難之人,百里紅綃寧可自己一個人承受接下來的一切,也不要再將三妹妹捲入危險了!
在這樣的目光下,百里九歌終究是憤恨的忍住了情緒,蜷縮在雀替後的身子,不住的劇烈顫抖。
混亂的月合宮內,百里紅綃痛得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順着鬢角淌落滿地,沾了衣裙一塊塊溼冷。她拼命的挪動着身體,終於摳住了桌子腿,木屑在劈啪聲中掉落,血色全無的指甲被摳出了血。
她捂着抽痛的小腹,雙腿間泛開了刺目的紅色,染得下裳觸目驚心。耳畔,百里青萍仍在恐懼的尖叫着,太監們刺耳的鴨聲、宮婢們焦急的呼喊,彷彿都在像泡沫一樣遠去……
直到遠遠的傳來一聲“皇上駕到”,百里紅綃的意識,才從湮滅的邊緣漸漸迴轉。
她努力從疼痛中抽出一絲清明,聚焦了前方。那朝着她走來之人,就是他,殷浩宜!他毀了她的一切,毀了她的一生……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殷浩宜踏入殿中,見了這般場景,厲聲質問。
迎面就見百里青萍蜷縮在地,捂着大肚子淚眼盈盈的哭泣:“皇上,臣妾好怕,臣妾好怕啊……”
殷浩宜面色一變,連忙親自攬了百里青萍起來,擔憂的詢問:“愛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是……紅綃姐姐……”百里青萍恐懼的抹着眼淚,顫抖的指向百里紅綃,“是她……紅綃姐姐弄了落子湯,要臣妾和她一起喝下去,臣妾好怕,差一點肚子裡的孩子就……”
殷浩宜驚訝震怒的目光陡然掃到百里紅綃的身上,這才發現她跌倒在桌子後面,滿臉因痛苦而扭曲懾人的神情,一張臉白的如紙,雙腿間已經染滿了猩紅。
這一刻,所有嘈雜的人全都閉上了嘴,感受到冰冷的氣息從殷浩宜身上擴散而出,沉沉的充斥了整座月合宮。
“是誰讓你打掉孩子的?”殷浩宜猛然開口,冰冷的字句似是從冰窟鑿出來一般。
百里紅綃的脣角牽出一絲冷笑,視線梭巡在百里青萍露着一絲狠意的臉上,氣若游絲的應道:“是我自己……如何?”
百里青萍低頭藏住得意的低笑,她便知道,以百里紅綃對陛下的恨意,是斷然不會求他主持公道的。
她趁機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皇上,臣妾本想要勸阻紅綃姐姐的,可她竟然要逼着臣妾也喝下落子湯……皇上,你可要爲臣妾做主啊,臣妾好怕,真的好怕……”
殷浩宜此刻眉峰緊皺,額角暴起的青筋顯示出極度的怒意,驀地悶哼一聲,震得滿殿之人瑟瑟顫抖,那低沉的聲音怒到極致:“百里紅綃,你連龍嗣都敢殘害,枉費朕給你的榮寵了!”
百里紅綃虛弱的臉上,扯開一道尖銳的冷笑。榮寵?這毀了她一生之人,竟還能冠冕堂皇的說出這兩個字?
她說不出話,只能這般笑着,如死灰枯槁般諷刺的苦笑。
這樣的笑容刺在殷浩宜臉上,只覺得甚是不能容忍,他將百里青萍推到臨近的幾個婢女那兒,衝着百里紅綃冷笑:“你以爲將孩子流掉朕便奈何不了你嗎?掉了一個,朕就讓你再懷一個!”
百里紅綃沒料到殷浩宜會這般不依不饒,頓時被嚇得通體一顫,雙眼大睜,卻還不等開口回話,便被殷浩宜從地上拖起來,直接扛到了肩上!
這粗暴的行爲令百里紅綃虛弱的身子再受摧殘,這一刻只覺得渾身的關節都被碾碎了,喉中迸出悽慘哀嚎:“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暴君,你這暴君!”
殷浩宜大步踏出了殿外,一羣太監宮婢前呼後擁,遠遠的傳來猙獰的大笑:“你罵朕是昏君?那朕就做一夜暴君給你看!”
殿中的百里青萍,依舊哭得悽慘無比,在幾個宮婢的安撫下似是失魂落魄的離開了,臨走前衝貼身丫鬟使了個眼色,那丫鬟急忙將木箱子提走,只留了那空碗在桌子上。
走在最後的是個年紀最小的宮婢,就在即將踏出寢殿的那一刻,忽然聽到房樑上好像有什麼聲音。仰頭望去,卻是空空如也,只那一角雀替的後面似乎多了一片奇怪的影子……
“你還不快走?想在這裡過年嗎?”那貼身丫鬟轉身斥了她一嘴,她這才連忙應下,沒再看了,跟着離開了月合宮。
房樑之上,雀替之後,百里九歌已經再也無法承受心底的憤怒,一隻小手摳在實木雕漆的檁上,五指印由淺變深、由短變長,如五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被摳掉的彩漆在刺耳的細聲中下落,將濃豔的顏色染在薰着豆蔻的香爐中,被燒出噼裡啪啦的聲響。
她死死盯着門外離得愈遠的人羣……那些魑魅魍魎!那些牛鬼蛇神!全都是人面獸心!
還有那昏君殷浩宜……卑鄙無恥,混賬東西!竟然這樣對待紅綃!
甚至百里青萍,明明是她們的姐妹,卻如此顛倒黑白的陷害紅綃。睜着眼睛說瞎話,殷浩宜卻連問也不問!
如此一羣庸人,卻掌權的掌權,得勢的得勢。老天爺是眼睛瞎了嗎?!
百里九歌忍無可忍,狠狠吸下一口氣,努力讓理智凌駕在情緒之上。低眼瞅到月合宮裡幾個被賜給百里紅綃的宮婢急得團團轉,她猛然飛下,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從那幾名宮婢身前飛掠而過,出手點了她們的睡穴。
宮婢們紛紛倒地,百里九歌扒了一人的外衣套在身上,又撕下一塊窗簾遮面,接着輕輕一躍便投入殿外的昏暗之中,追着殷浩宜而去。
不論如何,絕不能讓紅綃被殷浩宜那畜牲再欺負一次。今晚,自己一定要將紅綃救走,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這般風馳電掣,一邊還要躲避明晃晃的宮燈,百里九歌在一片燈火通明中如閃電般穿行躲避着來來往往的宮人,急切的望着已然進了寢殿的殷浩宜和百里紅綃。
一個縱身,從三名宮婢的頭頂飛竄過去,如一尾靈活的游魚潛入深海,未激起絲毫漣漪。
百里九歌終於迂迴到了寢殿的後窗,擡眼一瞅,正看見百里紅綃被狠狠的拋在龍榻上,殷浩宜正死死盯着她,那雙幽暗的眼底燒着深不見底的火光,狂怒之間迸發着彷彿要將人吞噬的飢渴,他連一刻都不歇,亟不可待的朝着龍榻壓去。
百里九歌的拳心,驟的握起
。
這畜牲昏君!自己纔不會讓他得逞!
下一瞬,雕花窗子被撞得破碎,檀木碎片夾雜白色的窗紙紛飛如雨,頓的全都砸在殷浩宜的背上。
他悶哼了聲,剛一擡頭,迎面竟是一條影子從碎散的窗外掠進,速度急如閃電。還不等他看清那是什麼,肩膀上忽的捱了一踢,強大的力道宛如要將他的骨頭踢斷,整個人竟被踢得仰面翻出去,狠狠撞在角櫃上。
殷浩宜悶哼一聲,好不容易纔找回喊人的力氣:“來——”人吶。
卻連聲音都還沒完全發出來,迎面那影子就已近在咫尺,又是一腳踹在胸口。殷浩宜吐出一口血,兩眼一直便歪了腦袋暈過去了,這瞬間天昏地暗的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
“混賬東西!”
百里九歌壓低了聲音憤怒的嗤道,接着回身衝到龍榻邊,對上百里紅綃惶恐呆癡的眼神,這一瞬被她眸底深深的絕望所震動,只覺得一顆心要是破了個口子,有酸楚的滋味在不斷的涌入,腐蝕着滿腔心窩。
她連忙扶住百里紅綃,道:“大姐,是我,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啊,我送你出宮,送你去孟復的家裡!”
“孟復”兩字宛如是尖銳的電流,驀地竄入了百里紅綃全身,擊打着身體內的每一寸經脈。她癡癡的望着百里九歌,淚水從瞳孔的深處滾落,“三妹妹,我……我……”
“好了別說了!”百里九歌忙打斷她未出口的話,“這破屋子哪裡是談話的地方,得趕緊走。”她將百里紅綃拉了起來,囑咐道:“待會兒我帶着你出去,你跟緊我,千萬別發出聲音,要是被人察覺了就麻煩了。”
百里紅綃這才意識到情形,心底驚懼,忙道:“三妹妹,我不能連累了你,萬一要真是害得你被禁衛軍抓住,那怎麼行……你將我送回月合宮便好。”
百里九歌嗤道:“你說什麼傻話,還以爲忍讓便可以換得太平麼?像墨漓那樣能忍的我已經很看不過去了,你怎比他還過火!”
一手拉了百里紅綃過來,定定道:“大姐,不管怎麼說,既然你喜歡孟復,那就該拼盡全力衝出去,到他家去問他願不願帶你私奔!要是他願意,你們便趕緊走得越遠越好,要是他放不下功名利祿放不下忠君報國,那至少你也爭取了不是?將來不後悔就行!”
緊緊握住百里紅綃的手,拉着她朝着殿門口走去。
爲了安撫百里紅綃的情緒,百里九歌回眸給了她一道安心的眼色,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接着緩緩推開了殿門,探出半個腦袋查看外面的情況。
無人來往,看似並無異狀。
遂朝着身後招招手,要百里紅綃跟好。
兩人就這般遁出了寢殿,貼着院牆的牆根,在花木的掩映下小心的移動,準備從院落的後門溜出去,再抄小路往冷宮那邊走,找棵大樹翻出宮去。
在院中小心的迂迴,躲開了幾個婢女,一切都在百里九歌的預料之中。
可誰知,就在即將抵達院落後門的時候,迎面居然碰上了那位大內總管。
“啊?你們——”大內總管臉色一變,指着百里九歌。
正要喊人之際,一枚白色羽毛射中他的睡穴,整個人翻着白眼朝後仰倒下去。
百里九歌剛想爲有驚無險而鬆一口氣,卻不想這大內總管的後面還跟着幾個小太監沒進來,這一見狀,那幾人趕緊使出渾身的力道大叫起來。
“來人吶,有人擅闖皇上寢殿!”
“有賊人劫持雲嬪娘娘!”
“來人,快來人啊!”
尖嘯的聲音頓時劃破皇宮的肅殺,引得烏鵲驚飛,那粗噶刺耳的鳴叫宛如鈍鑿子般鑿在百里九歌心頭,驚得她變了臉色。
只得出手將這幾個小太監也弄暈,趕緊拉着已經駭然呆立的百里紅綃,拼了命的奔出院落!
這一出去,便察覺外頭已然被驚動,喊叫聲、腳步聲此起彼伏,在每一處宮燈照不到的黑暗中疊響,如一座看不見的圍城在逐漸的將兩人圍困,越縮越小,越來越逼仄。兵器的震動聲響也如浪頭般從四面八方朝兩人急速涌來!
失魂落魄的百里紅綃已經完全不知所措,只能機械的被百里九歌拖着奔跑,甚至被拖着立地而起,縱橫在樹梢之間。
因帶着一人,百里九歌施展輕功體力不支,強忍着勞累和吃力的感覺,咬緊了牙關帶着百里紅綃一路飛馳。
可是,通往冷宮那邊的小路竟然被堵死了。百里九歌只得臨時轉了方向,朝着皇宮側門飛掠而去。
漸漸的,高聳的側門浮現入眼,眼前遮擋視線的花木都已紛紛退開,呈現出寬闊的馳道。
百里九歌將牙關咬得更緊,拼着渾身的力氣加速。
只要再朝前飛一點!只要再飛一點,就可以踩着高塔翻過側門出去了!
可是,就在這時,地震般的腳步聲轟然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