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冒煙的乾屍間,吳念念無力的滑落在地。淒冷的夜風如刀子般割在身上,可她卻什麼都忘了,滿眼都是瞬間慘死的人。
她殺人了。
她竟然親手殺了人,還是這樣殘忍的死法……
無盡的後怕如尖利的爪子摳開了吳念念的胸膛,狠狠撕扯她的心臟。淒厲的哀叫從嗓子眼中衝出,音至末尾,已近乎嘶啞。
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瞳孔失去了焦距。
“念念……”
當鮮血蜿蜒到吳念念身邊時,殷浩宸已氣力無多。染血的黑袍從那些屍體身上滑過,他的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血色了,沙啞的吼着:“念念,我們……離開這裡。”
可是兩個人誰也走不了。
殷浩宸吃力的拾起斑駁的雪狐裘,吃力的擡手,將吳念念的身子裹住,他極力剋制失血與眩暈,勸着:“念念,快起來,離開這裡……”
許是這聲音太過細若遊絲,虛弱的彷彿會被夜風吹得盡散,吳念念怔了怔,終於找回了萎縮到深處的意識。
她吃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殷浩宸,他的臉爲什麼這樣蒼白,他的發爲什麼這樣凌亂,還有他的身上……血,全是血!他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王爺,念念、念念給你包紮傷口!”
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不去看任何一具屍體,只在心裡不斷的催促自己要快些爲王爺包紮,王爺已經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就這樣磕磕絆絆的,吳念念將自己落在溫泉池畔的衣物撿了回來,當即用牙齒撕咬成一條條布條,接着替殷浩宸脫下袍子,爲他包紮傷口。
她的手並不那麼靈巧,像是帶着猶豫和生怯的,但殷浩宸心裡明白,她不單是害怕他背後那觸目驚心的刀口,更是在自責。
那不斷滾落在他背後的熱淚,更是令他皺了皺眉,心口牽起一派血色的蒼涼。
望月,月色充滿了冷漠,照着他傷痕累累的孤涼身影。他驀然低哼出聲,從未想過,如自己這高高在上的親王,也會落魄至斯,終是連一個弱女子都沒能保護,反倒是她,救了他的性命。
呵,救了他的性命……
真像極了那一年的臘月,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漆黑的夜,那絳藍色的湖水旁,風流傾盡天下的黑衣女子,颯爽的猶如玄女下凡,就那樣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底……
其實,那晚所遭逢的饕餮門殺手,不過六七人,哪裡又是他的對手?他不過是想拖着時間逼問出僱主是誰,但她的驀然降臨,卻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讓他再不能控制的爲她而魂牽夢繞。
可是今夜呢?今夜纔是真正的生死之局,這個真正救了他性命的女子,卻……卻……
思緒停在了這一刻,殷浩宸終是不敵失血過多的疲憊,不省人事了。
這一暈去,便不知過去幾時。殷浩宸只知道,自己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但因着是在山洞裡的緣故,照不進什麼光線,只隱約可見石縫的外面乍白如雪,帶着淡淡的暖金色,從石縫中滲漏進來。
他昏昏沉沉的動了動身子,爲背後清涼一片的感覺而愕然,瞳孔微張,這才發現,不單是背後,就連四肢上的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也都有種淡淡的清涼感。他的全身都飄出熟悉的草藥香味,這樣草藥殷浩宸是知道的,平時在野外行軍和遭遇戰時,軍醫們會讓士兵去摘這種草藥。
是誰給他敷了草藥?
當他困惑的想要尋得答案時,驀地看見了蓋在自己身上的雪狐裘,點染着已經乾涸的血跡,將他蓋的很嚴實。
感受到懷中淡淡的溫暖,殷浩宸下意識的低頭,望見吳念念就在他的懷裡靜靜的睡着,那一張雪狐裘正是將兩個人都罩住了。
因離得這樣近,殷浩宸清晰的看見吳念念眼角的疲憊,她竟柔滑的身無一物,他甚至能夠想到昨夜在他昏倒之後,她費了多大的力氣將他背到這山洞裡,又爲他摘了草藥敷上。
夜那樣冷,她又受了昨夜那非人的恐懼和折磨,卻爲了照顧他,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好,這會兒總算睡着了,可臉上卻仍然凝結着痛苦的神色,宛如是在噩夢中絕望的抵抗掙扎……
痛苦,就這般沉重的壓在了殷浩宸心頭。
他想要按住發酸的胸口,但又怕吵醒吳念念,只得直視前方,眼底盡是難以言喻的沉痛。
吳念念,他欠了她太多!
既然註定不能給她愛情,那他便一定要盡心盡力的將她的生活照顧好,回報她對他的救命之恩!
他在心中這麼說給自己聽,接着透過石縫,望着外面的暖暖金光。
那是溫暖的朝陽。
希望今日便能走出羣山,抵達盛京……
辰時。
盛京已是車水馬龍,分外的熱鬧。
城中的荻花湖畔,桃紅柳綠,幾許喧鬧,幾許寧靜。寶藍色的天上雲絲白如曇花,瞬息萬變,一如湖中散落的蓮舟畫舫,輕悠悠的四處盪漾。
一艘精緻的小畫舫上,百里九歌手執小羊毫,在宣紙上隨意勾勒,信手拈來便是妙筆生花。桃花十里,楊柳依依,
虹橋浣女,鳩鳴鶯啼。
朱墨丹青,薄薄宣紙,展三尺民家浣溪沙,描一幅盛世清平樂。
可落筆之刻,嫋嫋的嘆息縈繞在畫舫之中。琴前,撫動琴絃的雙手停下,輕落弦上,墨漓溫柔的目光清清淺淺的睇來,“九歌,怎又嘆氣了?”
菱脣嘟了嘟,她大喇喇的笑着:“也沒什麼,就是又想到鬼醫前輩和勾魂娘子了,那首《謂我》,不知道爲什麼,聽勾魂娘子她唱着,就像是亡國的蓬萊人在吟唱着一般。墨漓你說,勾魂娘子她會不會也和你師父還有姒瓏一樣,都是蓬萊遺民?”
半晌聽不見墨漓的回話,傾而,琴聲又起,溫潤清雅,夾雜着纏綿的情衷,正如溫柔綿綿的低語,平定了百里九歌鼓譟的心。
她拋開雜念,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這事情我不想就是。就像你說的,他們要真是想現身了,一定會來見我的,也說不定他日還會相見呢!”
開懷的笑着,百里九歌走出畫舫,站在船頭上美美的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不再去想那些縈繞在自己身邊、且都與蓬萊有千絲萬縷聯繫的謎團了。
放鬆了半日,兩個人給畫舫的艄公一錠銀子,共回樑宮。因着墨漓想帶百里九歌順道去集市逛逛,哄她開心,故此兩人從集市的這頭走到那頭,路上那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看得百里九歌眉開眼笑,甚是歡喜。
只是,雖說兩人的做法像是對平凡的新婚夫婦,可那驚羨衆人的氣質與容顏,卻是怎樣也平凡不起來,這一路也少不得被無數的行人聚焦,甚至有年輕的姑娘和小夥目眩神迷,竟是尾隨了起來。
百里九歌也不理他們了,尾隨就尾隨,隨便吧,她還不信這些人能跟到樑宮裡去。
是以,待兩人回宮時,身後,一大羣癡男怨女競相嘆息,羨慕幽怨又極其不甘的散了。
這讓百里九歌忍不住道:“他們也真是,明明自己都長得不賴,幹什麼這般以貌取人。我看我真該弄回黑鳳的樣子,斗笠一戴,什麼麻煩都沒有了。至於你嘛……”瞥着墨漓,正要給他出謀劃策的,卻就在這時,聽見了宮苑裡飄出的歌聲。
“餘歸故里,春風不識路。叢生黍稷,此身在何處。飛閣流丹、紙醉金迷中錯付,而今皆化塵土……”
這是……又是《謂我》?!
心口頓的一突。
可接着,百里九歌便被這歌聲虜獲,一時間如墜入哀婉的夢境。說不出這歌聲爲何這般具有感染力,只知道彷彿身臨其境的站在化爲漁樵耕讀的故國廢墟,情之切切,不能自已,深深入神,再不復出。
一時間,滿腦子除了歌聲,竟是什麼都沒有了。
恍然間,墨漓悵然的嘆息,低不可聞,卻將百里九歌這哀婉的夢境刺碎成千塊萬塊。
她從夢中墜落回來,竟是覺得適才飛去了三十三重離恨天,行邁靡靡。陡然醒來了,才知是南柯一夢。
倒抽一口氣,這才反應過來,那正是如初在唱歌!
如初被稱爲“千影歌姬”,歌聲出神入化,這一點百里九歌是曾體會過的,今日一聞,仍是這般震撼。
可是,如初幹什麼要唱這首歌!這會讓墨漓想到死去的母后,墨漓會難受的!
百里九歌縱身而起,踏着羽毛便飛去了宮苑之中,沒和墨漓打招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阻止如初再唱下去!
就這般極速的縱橫到後宮鳳殿,果然望見月如初一襲鵝黃色百褶如意裙,梳着飛月髻,發上斜插的一支景福長綿簪上墜下的雪貝白裡透着明黃。
她正坐在鳳殿的屋頂縱聲唱着,離得近了,百里九歌便更覺得無法抵抗那傾世的仙音,只得大聲喊道:“如初,換一首歌!”
歌聲驟停,這瞬間,百里九歌聽見合宮的四處都傳來宮婢和內侍們驚怪的嘆息,儼然自己打斷了陶醉的他們。
可是自己是有理由的!
“如初,你知道墨漓的母后是蓬萊聖女,這首歌我給他唱過一次,那次我便看出他情緒不對,所以你還是換首歌吧,剛纔墨漓又嘆氣了。”
月如初怔了怔,旋即嫺靜的笑道:“你坐這兒吧,我們一起吹吹風。”
“好啊,沒問題。”百里九歌大喇喇的就坐下了,這才發現鳳殿的屋脊上居然鋪着一長條軟墊。
心中頓時無語至極,這定是景承帝心知愛妻喜歡在高處唱歌便特意在屋頂鋪幾丈長的墊子,列國帝王裡除了他,還有誰能幹出這種事來?
正想說一句“如初你太有福了”,卻正好瞧見,一隻禿鷲就從兩人頭頂低飛而過,爪子裡還抓着一隻弱小的兔子,那兔子正絕望的掙扎。
百里九歌心血來潮,道:“我們比比輕功吧,看誰先從禿鷲的爪子裡把兔子救下來!”說完才覺得不妥,“不行啊,我忘了你懷孕了。”
“這沒什麼,不會動胎氣的。”月如初起身一笑:“開始吧,再商量下去,就救不回兔子了。”
“好!”兩人相視一笑,接着,同時飛出。
似是鳳殿下有不少內侍和宮婢在仰望兩人的,當然也是奉了景承帝的命令,隨時看護皇后
的安全。可衆人哪裡能想到,那原本還乖乖坐在屋頂上的兩道身影,就突然如流星般就衝出去了。
衆人頓時慌了,生怕他們的皇后娘娘動了胎氣,趕緊在下頭追着兩人,還有人狂奔向勤政殿,去給景承帝稟報此事。
重重殿宇之上,禿鷲振翅飛過,後頭一紅一黃兩道纖影窮追不捨,所到之處掀起桃花紛飛、木葉零落,惹得人瞠目結舌。
眼花繚亂間,是兩個人如玉石般清麗的聲音。
“九歌,你怎不快些,是追不上我了嗎?”
“胡扯!我是看你懷着孩子,不忍心把你甩得遠遠的才故意放水好不好?”
“不用故意放水,你知道,千影歌姬的輕功獨步天下,我正是有身孕了纔不敢太快,否則被遠遠甩開之人,可就是黑鳳你了。”
“那又怎樣?我知道你輕功比我厲害,不過我也一直在提升的!”
明媚與柔美的嗓音間夾着兩人的歡笑,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就這麼追到了勤政殿處,離那禿鷲只有一步之遙。
“如初,我們上!”
這一聲呼喊充滿了架勢和力度,也因此,將殿前剛下朝的文武百官給驚到了。他們連忙回頭瞧去,驚訝的下巴都要掉了。
只見兩個女子從勤政殿的屋頂上騰來,倩影如飛,同時朝着半空中的一隻禿鷲展臂!
再接着,那禿鷲發出一聲驚鳴,狼狽的飛走了。而所有人的視線都還在那兩個女子身上,她們竟四手抱着只兔子,悠悠飄落向勤政殿的屋頂。
這、這……
文武百官們驚呆了,很快就認出了這正是他們的皇后娘娘和那周世子妃。因着皇后嫺淑,周世子妃嬌憨可愛,大臣們也不在意兩人鬧到前朝來了,反是都在心中驚歎:真是好身手啊!
然,變故陡升。
只見那原本逃竄的禿鷲,竟忽的折了回來,朝着兩人報復性的伸出利爪。
衆人驚叫:“當心!”各個倒抽涼氣。
望着那禿鷲近了,百里九歌趕緊拈了枚羽毛射出去,逼退了那禿鷲。可這禿鷲身體龐大,翅膀扇出的衝擊力讓兩人難以在半空中維持身形,接着落在了勤政殿屋頂的邊緣,腳下相繼一滑,驚呼着跌了下去。
“皇后娘娘!”
“周世子妃!”
混亂的驚呼聲立刻此起彼伏,文武百官臉色變白,內侍宮婢亂了陣腳,驚惶的望着百里九歌和月如初從高高的勤政殿上栽下。
倏地,一陣勁風從衆人之間刮過,兩道身影瞬如雷光,冷香隨着勁風飄散,似天梭般衝向了承光殿前。
身着朝服的景承帝,突然出現在長階之頂,將跌落的月如初穩穩接住。他那冕冠後驚若天人的臉,此刻佈滿了青筋烏雲。
見狀,衆人大鬆一口氣。還好皇后娘娘和肚子裡的龍嗣沒事……陛下神勇!
再轉眸看向另一邊,這一下,剛纔沒呼出聲的人,這會兒全出聲了。
只見那紅色的纖影伸開雙臂,竟是一個滿懷撲,將前來接她的人直接撲倒在地了。
隨着那紅紅白白的顏色交疊在一起,被弄亂的鶴氅上,陽光在褶皺處如鍍金了似的,照得那曇花如晴雪般耀目,亦襯得那人溫潤清雅,風華獵獵。
“九歌……”雖知道她定是有手段能安穩落地的,可方纔那一幕實在令他心驚肉跳,這會兒雖是被撲倒在地有些狼狽,可心頭卻滿滿的都是歲月靜好的溫暖。
拍了拍她的後腦勺,柔聲嘆息:“又不乖了。”
她笑着枕在墨漓胸膛上,澄亮的眸子望來,“我可是根本沒敢用力氣的,生怕把你的身子骨震壞了。”
是啊,她確實沒用什麼力氣,只是想將他弄倒而已……脣角的笑意更深,脈脈低吟:“我知道……”
這廂百里九歌喜滋滋的滾落一旁,牽着墨漓一起起身,這才發現此處竟然有這麼多人在觀看,這讓百里九歌有點無語。再轉眸,看見景承帝俊臉漆黑,暴躁的瞪着懷裡的月如初,眼看着就要罵上了,可偏偏這時,冒出來兩個小救星。
“母后。”
“母后。”
兩個三歲多的雙胞胎男孩奔過來,後面還跟着個宮婢,懷裡抱着個稍小的女孩。
那兩個男孩看也不看景承帝,拉起月如初的裙角就嚷嚷着:“母后陪我們玩,妹妹也要母后陪我們玩!”
月如初忙不迭從景承帝的臂彎裡下來,將手中的兔子交給侍婢,俯身就擁了兩個兒子,“母后來了,我們這就一起去玩……”左右牽了兩隻小手,又去看了女兒,就這麼舉步要走。
而身後,景承帝已然暴怒了。
“月、如、初!”
這聲咬牙切齒的怒吼把所有人都震得腦子裡嗡嗡響,百里九歌也不例外,對景承帝這作風也見怪不怪了,倒是這會兒見月如初兒女成羣,百里九歌看着看着,一種羨慕的心思繚繞在了胸臆間。
要是自己和墨漓也有孩子,那該是多幸福滿足的事情……
正想着,驀地感到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百里九歌趕緊捂住嘴,壓住了突如其來的乾嘔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