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鑽牛角尖
“你要對我們要殺要剮都行,只是求你千萬不要告訴小蓮真相。”盧氏看着慕軒,滿臉求懇之色。
“不不不——”,小沈手腳並用,爬到盧氏腳邊,拉着她的裙裾哀號,“不要,我不要死——”
盧氏眼中閃過狠戾之色,彎腰伸手好像要掰開他的手,但慕軒卻喝一聲:“小心!”
誰小心?
盧氏袖中刀光一閃,利刃非常準確的在小沈脖子上劃了一道傷口,鮮血噴濺之中,小沈抱住脖子滾出去三四尺,哀號着翻滾着,很快就寂然不動了——他脖子上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很顯然,盧氏那把刀上有毒。
盧氏也忽然翻身從椅上跌倒在地,而後在地上翻滾幾下,嘶喊了一句:“沈郎,我來了——”而後,她也寂然不動了——利刃在她的胸口扎着,流出的血也是黑色的了。
慕軒在盧氏出刀對付小沈時就把子浮給抱在了懷裡,將他抱到了房外,他知道盧氏殺小沈之後十有會自殺,他並不想阻止,對於盧氏來說,自殺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
“明天一早去衙門報案,就說大哥和小沈遇襲身亡,盧嫂子悲痛之下自裁殉情了。”慕軒面無表情的向小高下令,接着,他讓小高、張得水他們分別去置辦喪事所需物品,而他就跟許、林兩位先生在書房商議接下來的事情。
“盧氏所說不實,小沈或許跟她有私情,但絕不是誘惑盧氏紅杏出牆的那個男人。”許先生的神色可不像是說笑話。
慕軒毫不猶豫的點頭,說:“派人查一下盧氏經常在哪幾家走動,仔細盯着!”他又問:“大哥遇難,會不會有人打退堂鼓?”
許先生點頭,默默地盤算一下,說:“至少會有十三家因爲他的去世而心生顧慮。”
慕軒說:“那就煩勞兩位先生前往聯絡一下,咱們爭取在發動之前跟他們聚一下,最後再爭取一下。”
兩位先生一頭,起身告辭,慕軒送走他倆,回來親自給大哥整理遺容,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掉一滴眼淚,神情間只有悲憤之情,大哥一向心善,待人接物始終溫文有禮,他選擇的是經商,不像自己跟二哥,選的是沙場,殺戮較多,大哥在商場上的目的是結交官紳,爲發展大明商貿打基礎,他這麼些年可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相反,他可是救助了很多人,讓很多人由貧轉富,可爲什麼老天爺待他如此不公?多造殺虐的迄今安然無恙,一心向善的卻枉遭橫死,難道,老天爺就是這麼欺軟怕硬的麼?
“我只想好好將子浮和紫蓮養大成人,”甄氏知道一切無可挽回之後,反而顯得異常平靜,“子浮和紫蓮可以不識字、不讀書,但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爹爹是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凝珮她們失聲痛哭,慕軒強忍悲痛,向着甄氏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兩個頭,說:“我代大哥謝過大嫂!”
“噼裡啪啦——”,四處鞭炮聲大作,家家戶戶開始了除夕迎新的活動,平安鼓聲響徹整個京城,而在沈家,悠悠響起的卻是慕軒的淒涼簫聲……
大年初一,整個京城陷入了一片歡騰,即便是那些瀕臨死亡線的家庭,能夠熬過除夕,也就意味着又可以開始一年新的生活,他們一樣非常開心——哪怕午飯還不知道在哪裡!
順天府衙接到報案,很快就派來了一個姓張的推官負責此案,張推官也是聚水樓的常客,知道沈掌櫃的遇害身亡會帶來什麼樣的連鎖反應,可不敢有什麼怠慢,而林先生一早就來沈家負責接待衙門的人,喪事各處事宜也大多由聚水樓的夥計負責——大年初一,大家都是去親友家拜年,酒樓茶館的生意本就沒多少,又是東家遇難,酒樓當然就歇業了。
慕軒他們都是一身孝服,在靈前守着,慕軒原本擔心凝珮身懷有孕,這麼長時間跪着會出問題,但凝珮堅持要守靈,他也就不勉強她了,不過讓她大多數時間斜倚在柱子上。
麻煩的是今天畢竟是大年初一,登門請人家來弔喪總不是什麼好事,慕軒跟許先生他們商量之後,沒有廣發訃告,只是通知了幾個跟沈瀾交情匪淺的知交好友,周敏汀也在其中,他驚聞噩耗,驚得話都說不全了,見了慕軒,他拉着慕軒的手,一個勁的落淚,慕軒反倒神情肅然的對他說:“周兄不必太難過,周兄如此情深意重,家兄泉下有知,也當含笑了。”
“微揚兄不幸遇難,如有用得上愚兄的地方,方兄弟儘管開口。”周敏汀終於止住淚水,也是神情肅然,毫不猶豫的許下承諾。
慕軒誠摯的說:“多謝周兄,小弟定當銘記周兄之德!”
其他幾位接到訃告的也都紛紛嚮慕軒表示,如有什麼困難,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們,他們會想辦法的,慕軒對此一一表示感謝。
衙門那邊開始了緝兇行動,但這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慕軒作爲苦主,也不能給他們提供什麼更有價值的訊息,不過他已經將紫蓮從盧氏的表姐家接回來,由奶媽負責照顧,而盧氏表姐一家都派人暗中控制着,慕軒要知道更多的事情,他總覺得,大哥的遇害沒那麼簡單,別的不說,盧氏手裡那麼厲害的毒藥是從哪裡弄來的?要知道,即便是砒霜,也沒那種毒藥的藥性厲害,真正是見血封喉啊,只看小沈的死法就知道了——那還只是盧氏的刀上沾染了大哥體內的毒血而已。
從年初一到年初三,李東陽都是相當繁忙,主要是忙着接待前來拜年的官員,這在往年是從沒有過的,以往他一般就是跟幾個交往多的同年或知交走動走動,今年來了不少根本就想不到的客人,而且謝遷、劉健、程敏政那裡也有不少這樣的客人,李東陽他們覺得,肯定是除夕那日太子來李家的事走漏了風聲,甚至他跟着太子微服南行的事也已經被某些人查知了。
前來李家拜年的意外客人中,夏侯瀟湘也是一個,李東陽後來得知夏侯瀟湘也去了謝遷、劉健他們家裡,夏侯瀟湘自稱是代祖父前來拜望,帶來的禮物也沒讓李東陽爲難,只是兩盒川中土產和一匹蜀錦,李東陽也就坦然收下了。
夏侯瀟湘說這一次隨同祖父送胞妹前來跟尹家的大公子成親,祖父對京師風物變化之大很是詫異,想有生之年未必會有機會重遊,準備在這裡逗留一段日子。
李東陽當然知道跟夏侯世家聯姻的尹家,尹家大公子令薔年方十八,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乃父尹山現今是戶部的一個主事,在京師這麼多高官顯貴中不起眼,但目前可沒多少人敢真的對他視而不見,因爲,尹山的堂伯父可是尹直。
尹直字正言,號謇齋,是江西泰和人,他是景泰五年的進士,被選爲庶吉士,修過《寰宇通志》、《英宗實錄》,擔任過成化帝的經筵講官,做過侍講學士;成化十一年升禮部右侍郎,十五年改南京吏部右侍郎,二十年轉南京禮部左侍郎,今年——哦不,應該說是去年春天,因爲李孜省的推薦,被從南京召來京師做了兵部左侍郎,九月改爲戶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入了內閣,一個月後就成了兵部尚書,外加太子太保,權勢一時非常強盛。
要說尹直這人,聰明機敏,博學多才,諳習朝章,能力還是很強的,比如去年貴州鎮巡官上奏說苗人造反爲亂,請求朝廷發兵平叛,閣臣商議之後準備發兵,當時還只是兵部左侍郎的尹直卻堅決反對,說這是鎮巡官故意挑起邊釁,想趁機邀功,朝廷派員覈查,果然如尹直所言,貴州邊境根本無事。
只是尹直太過於熱衷追求權勢,一直急於進取,如今該是花甲之年了,依然急着往上爬,爲了升遷,不惜跟萬安、彭華、李孜省之流爲伍,而且生性矜忌,不懂得自我反省,樹敵不少,很多朝臣都畏忌他,之前跟吏部尚書尹旻爭鬥不休,最終把尹旻父子都搞下去了,還構陷江西巡撫閔珪,使其貶職,朝野上下一時對他議論紛紛,很是替閔珪不平。
“看樣子,夏侯世家重新整理了一下他們的人脈關係,似乎有什麼圖謀。”這是李東陽後來對慕軒所說的,官員之間互相攀結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只是夏侯世家還有着江湖上的聲譽,如果真如慕軒所提醒的,夏侯世家對江湖有所圖謀,那勢必會影響朝局,這樣的話,夏侯世家重理官場這張關係網就得重點提防一下。
京師的習俗,逝者去世第三日就出殯安葬,稱之爲“暖墓”,沈瀾他們三個的遺骸自然是要送回山東故鄉安葬的,而“生民”弟兄姐妹去世,都是採用火葬。中原漢族,一般採用的是入土爲安的土葬,但這並不意味着火葬就沒有市場,其實南方一些經濟發達的地區——如姑蘇之類——自古就有火葬的習俗,當時只是因爲百姓捨不得將耕地變爲墓冢,宋元以來,火葬已經大行其道。本朝開國之後,各地也還盛行火葬,太祖皇帝在洪武三年下旨讓各地郡縣設立義冢,禁止浙西等地火葬或水葬,誰要敢再焚屍棄骸,就要判以重罪,在這種嚴令禁止之下,火葬風氣逐漸減弱,可是在一些經濟發達、耕地緊張的地方,火葬還是相當流行的。
慕軒要將大哥他們三個的遺體火葬,向衙門請求的理由是大哥他們三個都是中奇毒而死,如果土葬,此毒或將貽害地方,所以,允許將屍骸火化,送回故鄉安葬,仵作之前查驗屍骸,證實確實是中劇毒,衙門考慮特殊原因,自然允准了。
年初三的黃昏,沈瀾他們三個的遺體在聚水樓西南的隆福寺分別火化了,骨灰各自裝壇,甄氏就帶着子浮、紫蓮,在許先生安排的教中弟兄的護送下,連夜啓程向山東進發。
送走大嫂一行人,慕軒他們又拜送走了周敏汀等前來送行的人,回到空蕩蕩的沈家,慕軒站在院子裡,看着黑黢黢的房宅,一陣悲涼油然而生。
凝珮她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簇擁着他進了廳堂,依婕跟槿兒下廚,弄了幾碗熱氣騰騰的面,大家權當晚飯吃了,慕軒對大家說他今晚睡書房,讓大家早點安歇,凝珮就招呼大家各自去睡,而小高還是跟張得水他們輪班值夜。
慕軒一個人坐在書房中,沒有點燈,想着這幾天的遭遇,更想起當初兄弟四個離開總壇各奔戰場時大哥的豪言壯語,終於止不住落淚了,而一旦第一滴眼淚落下,他就再也阻止不了了,淚水像決堤的河水一般滾滾而下,很快,整個胸襟都溼透了。
“吱呀”一聲,書房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捧着一盞油燈進來,放下油燈,走到慕軒身後,將他的頭抱入懷中,柔聲說:“你該好好哭一場,纔不會傷了身體,我和孩子可都得靠你養活呢!”
慕軒抱住凝珮有些臃腫的腰身,埋頭在她衣襟中,淚水很快也將凝珮的衣襟打溼了。
不知過了多久,慕軒才冷靜下來,擦乾淚水,將凝珮抱坐在自己腿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良久無語。
“大哥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凝珮擡起纖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早日找到真兇,爲大哥報仇纔是正事。”
“嗯——”,慕軒含含糊糊的答應一聲,“珮兒,你說,要是大哥從來沒有遇見盧氏,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劇了?要是大哥始終只有大嫂一個娘子,那是不是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子浮也可以高高興興伴着爹孃長大了?”
凝珮的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好像有一種莫名的恐慌在心裡出現了,她故作淡然地說:“如果是命中註定的,那無論怎麼去迴避都會發生的,這與大哥跟盧家嫂子相識與否沒有關係,你不也認爲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麼?”
慕軒嘆息一聲,說:“我的遭遇使我相信有天命的存在,可是,大哥的枉死難道也是天命使然?大哥娶了兩位娘子就鬧出這種慘劇,而我已經有了你們三個,以後還很難說會有幾個,我的將來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凝珮擔心的就是他會去鑽這個牛角尖,而一旦等他把話說出來了,她反倒鎮定下來了,淡淡的說:“你的意思,我們之中也會有人像盧家嫂子那樣?”
慕軒的心一震,趕緊歉然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凝珮轉過身來,伸手捂住他的嘴,說:“不要說了,這種事,不要亂想,將來會怎樣,得由你去做。”
慕軒看着燈光下她異常明亮的眼眸,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這一晚,凝珮還是將慕軒帶回了自己房中睡,而且,她決定,自今而後的一段日子裡,都不能讓他一個人睡。
第二天,慕軒起來得相當早,他要到聚水樓跟許先生他們開始接下來的事了;而凝珮在午飯前接到了鳳夕的邀請,決定午後到葛家去跟她見面,出於對她目前狀況的衛護,晴蓉拉着槿兒一起陪她去,可是被依婕攔住了,最終陪凝珮去葛家的是依婕和梅兒。
“殷家姐姐真是奇怪,幹嘛拉着三娘一起去呀!”晴蓉對於自己的飯碗被搶很是不忿。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槿兒對此卻相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