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背拘僂,髮絲雪白,披着一身素色漢服,自兒子戰死沙場後便鬱鬱寡歡的李鴻彬,站在臥房的門前,默默看着庭院中掃地的錢明光。
喉嚨突然傳來的癢意,讓他不由咳嗽了起來,待將喉中的那一口帶着絲絲鮮血的老痰咳出後,李鴻彬深吸了一口氣你,凝望錢明光,眸光低沉道。
“明光,別幹了,下午你不是就要出征了嗎,趕緊回軍中準備準備吧。”
錢明光聞言,握着掃帚的手頓了一下,隨即仰起頭,笑道:“伯父,我不累,外面風大,您的身體也不好,您先回去休息吧,等把這裡打掃完我就走。”
李鴻彬眨了眨渾濁不堪的老眼,幽幽一嘆,什麼也沒有說,步履蹣跚走回了自己的臥室,任憑錢明光繼續給自己打掃庭院。
以前的他雖然已經快六十了,但身子骨還很堅朗,可現在,咳嗽之聲不絕於耳,甚至因爲喝藥太多,整個人的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中藥味。
李田死後,這位老人一日間哭白了黑白相間的髮絲,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看起來不像六十,更像一個七十多歲已然油盡燈枯的老人。
李田走了,他也沒有多少活下去的意義了。
李鴻彬回了臥房,錢明光依舊在庭院裡掃着落葉,在此之前他還去廚房幫忙做飯,即便李鴻彬的家中不缺少僕人。
對於李鴻彬而言,現在的他還無法接受錢明光,原因很簡單,自己是當朝九卿之首,大漢帝國的首腦人物,這不由不讓李鴻彬懷疑,錢明光接近自己的真實意圖。
他非常懷疑,錢明光是看中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才這麼殷勤的來伺候的自己。
可當李鴻彬得知,錢明光不僅是來他的家中照顧自己,他還經常去東城的一家饅頭鋪,照顧倆個同樣是自己的兒子戰死於河西的老人家後,李鴻彬.......仍舊懷疑錢明光有不軌之心。
身爲當朝九卿之首的李太常,李鴻彬從不是一個單純的存在,他直到現在也很懷疑,錢明光是在演戲給他看,爲了靠近自己,所以裝出了這麼一副樣子來,畢竟他以前從沒見過錢明光,李田也從沒和他說起過這麼一個人。
這讓李鴻彬怎能不懷疑啊。
當錢明光掃完了李鴻彬家中的院落後,他沒去告訴李鴻彬自己要走了,而是直接就離開了李府,趕往孫銘父母的家中,其實這段日子裡,錢明光或多或少也是感覺到了李鴻彬對他的懷疑。
但他不在意,他相信遲早有一天,李鴻彬會放下對自己的一切成見,畢竟他本來就沒有任何其他的意圖啊。
錢明光將掃帚安安穩穩放在了院落假山的一旁,自己轉過身看了看空蕩蕩還掛着白綾的府邸後,錢明光不做停留,轉身離去,他還要去孫大哥家看看呢。
在錢明光左腳邁出李府大門的那一刻,李鴻彬拘僂着的身形忽然出現在了自己的臥房前。
一手握在臥房的門邊,李鴻彬仰頭竭力眺望離去的錢明光,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苦澀。
若你真的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該多好,若你日後真能不求回報的來多看看我該多好。
若你.....真的是田兒該多好。
李鴻彬不相信錢明光,懷疑他的意圖,可孫銘的老父母卻沒有那麼多的想法,他們只知道正在家裡給他們洗衣做飯的年輕人,是他們兒子生前最好的兄弟,對他們也特別好。
這就足夠了。
.......
簡樸的家中,孫銘的母親拿着一個包袱鄭重的交到了爲他們幹完家中一切粗活後,要趕回軍營的錢明光手中。
將包袱牢牢地系在了錢明光的身上,孫銘的母親好似在跟自己的兒子一樣囑咐着錢明光道。
“明光,這裡有十幾個大娘剛剛蒸好的饅頭,你帶着路上吃,還有,包袱裡大娘還給你做了一雙新鞋,你記得換。”
孫銘的母親說着話便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放到了錢明光的嘴邊,“明光,來,你先趁熱吃一個饅頭,省的路上餓,等進入戰場後,你可能就吃不上幾口熱乎飯吧,快多吃點,不夠大娘再給你拿。”
錢明光急忙接下了饅頭,一邊咬着,一邊含糊不清的憨笑道:“大娘我知道了,真是麻煩您了。”
孫銘的老父坐在家中的椅子上,注視着錢明光,聲音有些虛弱和顫抖的說道:“明光,別說這些見外的話,這段日子要不是你,我們倆個老頭子和老太婆,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
咬着饅頭的錢明光不由停下了嘴,整個人怔在了原地,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剛纔孫銘的父親應該是在告訴他,如果不是自己出現在了孫銘父母的面前,那他們很有可能因爲失去了唯一的兒子而......選擇自殺。
這不是不可能,更不是什麼所謂的天方夜譚,跟李鴻彬一樣,孫銘是這倆個老人家唯一的兒子,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他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現在孫銘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死了,兩位離鬼門關已經沒有太遠距離的老人家,還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嗎?
沒有。
可好在,錢明光來了,他盡心竭力的侍候着孫銘的父母,終於讓兩位老人家拋去了輕生的念頭,原因就是他自己現在說的。
“大爺大娘,你們不用擔心,孫大哥雖然走了,但還有我錢明光在,你們以後就把我當成是孫大哥,我以後也會把你們當成是我的親生父母來侍候,”說到這裡,錢明光有些不安的望向了面前早已是老淚縱橫的兩位老人家道。
“大爺,大娘,你們說行嗎?”
孫銘的老母說不出任何話,只能抿着嘴,哭着點了點頭。
孫銘的老父顫抖的伸出手擦乾了自己眼角的淚花,哽咽的吸着氣道:“明光,這些話你不用再說了,我們都懂,我們也慶幸銘兒生前能有你這樣一位好兄弟,行了,我也就不多廢話了,”孫銘的老父在自己妻子的攙扶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到錢明光面前,老人家一把抓住了錢明光的手。
盯着錢明光那英武的臉頰,老人家聲音極度顫抖,眼神極度不安的囑咐着他道:“明光,你記住,上了戰場後一定要小心,你不說陛下已經冊封你爲我大漢的校尉了嗎,這樣一來你就是將領了,衝鋒陷陣的事情讓你手下的兵丁去做就好,你可萬萬不能衝的太猛,你說你要是也.....”
孫銘老夫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爲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他要是說出了死這個字眼,那豈不是太不吉利了,豈不是在詛咒這即將奔赴戰場的少年。
可錢明光卻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道:“大爺大娘,你們就放心吧,我是不會死在戰場上,我一定會活着回來。”
“好,好,好。”淚眼婆娑的孫銘老父握着錢明光的大手,一連說了三個好,最後那佈滿皺紋的雙手依依不捨的鬆掉了錢明光有力的雙掌,帶着自己身旁的妻子,向錢明光擺手告別道。
“既然這樣,那明光你就走吧,去給孫銘他們報仇。”
“明光,小心啊。”
錢明光向着面前倆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家一個抱拳,隨即轉身離去,腿腳不便的孫銘老父就在妻子的攙扶下一直送錢明光出了家門,走出街道,站在街道口不捨得眺望着,直到那名年輕小將消失不見,孫銘的老父親和他的老母親才互相攙扶着的走回了家中。
........
河西大戰結束後,霍去病手中的一萬大軍,死的只剩下了兩千多人,這兩千多人裡還有幾百名再也無法繼續作戰的重傷員,除去那些重傷員的話,打完了一場河西之戰,霍去病精心挑選的一萬大軍就只剩下了一千九百還能繼續參軍,繼續去前線參加戰鬥的士兵。
這些人都是跟着霍去病一同從河西,從皋蘭山腳那個地獄裡滾出來的人,所以霍去病在請示劉徹後,給予了他們無上的榮耀。
從今日起,八百親衛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三千霍軍精銳!
不錯,在請示了劉徹後,霍去病又從大漢北軍中挑選出了一千一百名能征善戰的將士,連同河西之戰活下來的那一千九百名將士一同,劃到了自己的親衛軍中,從而組織了一支只聽從他霍去病統帥的三千霍軍!
值得一提的是,劉徹只是同意了霍去病組建一支三千兵馬的將軍親衛,可他卻從來沒同意過,讓霍去病給這支親衛取名爲霍軍。
事實上,劉徹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霍去病這支前所未有的三千人親衛隊叫做霍軍,霍去病從來都沒告訴過劉徹。
如果劉徹真的知道的話.....那他是絕對不會允許霍去病這麼幹的,沒別的,霍軍,單單就這倆個字而言,對劉徹便是如鯁在喉。
.......
下午一點。
李廣和張騫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率軍離開長安,趕赴他們要去阻擊左賢王的地點,而公孫敖也在半個小時前率軍離去。
此刻,當霍去病在未央宮內接過了劉徹賜予他調動兩萬大軍的虎符後,冠軍侯帶着手下的四將,和三千霍軍精銳,於長安街道內排成了一道長龍,從大漢皇宮一直向着長安東城門前進。
寬敞的街道上,一名接着一名騎着高頭大馬,耀武揚威的漢軍將士扛着漢字大旗,握着鋒銳長戈,目不斜視在隊列中,驅動戰馬,緩步前進,附近圍觀的百姓們嘰嘰喳喳的看着眼前即將奔赴戰場的大漢雄獅,在熙攘的人羣中很是興奮的交談着。
“看到了沒有,這些就是不久前取得河西大勝的霍將軍人馬,他們咋們霍去病將軍手下最爲驍勇的戰士。”
“嗯,不愧是我大漢戰神手下的兵馬,果然不同凡響。”
“哎,你們看到那個騎着高頭大馬,頗爲英俊的年輕將軍沒有,他就是霍將軍手下的大將,趙破奴將軍。”
“對對對,你們再看那個匈奴模樣的大將,他也是霍將軍麾下的大將,叫做高不識,聽說河西之戰的時候,他一個人還跟那個號稱金刀胡王的盧胡王過了幾招呢,非常厲害。”
“還有呢,最早走過的僕多將軍你們沒有看到,據傳河西之戰他一個人就砍了二十多個匈奴人的腦袋呢。”
“是嗎,這麼厲害啊,哈哈,看來我大漢這次又能得勝而歸了。”
熙熙攘攘,很是擁擠嘈雜的人羣中。
一個沒了右腿的瘸子,一個需要拄着兩個柺杖的瘸子,默默地站在人羣的最後方。
聽着耳邊百姓對霍去病麾下大將的議論,聽着百姓們對他們的讚美。
他輕輕擡起了頭,眸光極爲黯淡,極爲不甘的看着從他眼前走過的那些漢軍將士。
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望着趙破奴,僕多,高不識等人在戰馬上威風凌凌的模樣,這人的一對虎眼中不由蒙上了一層水霧。
“我......本來也是可以站在那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