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死活不肯撥發內帑銀子,那麼朝臣們自然也沒有那麼高的思想覺悟,願意捐獻出家產來報效國家……這幫傢伙們在貪污國家府庫的時候自是肆無忌憚,但要他們拔一毛以利天下,卻是萬萬不能的。
至於說要做一個名垂青史的諍臣,爲了朝廷社稷而將自己和兒孫都置之腦後,提出恢復官紳一體納糧納稅之類釜底抽薪的狠招……那就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於是,面對着觸目驚心的財政窟窿,大家只能無休止地繼續僵持下去。
只是這問題終究還是要解決的——在朝臣們看來,只要自己這邊一直硬頂着不鬆口,皇帝最後還是隻能屈服退讓,爲朝廷慷慨解囊大發內帑,因爲這畢竟關係到他的江山社稷、龍椅安穩……
不過,在這朝堂之上,無論如何總還是會有幾個人替皇帝着想的,否則朝廷早就已經垮了。
看到大家若是繼續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怕是要拖第二天早上也沒法散會,一位衣帽豪華,身穿親王服飾的軍機處大臣,最後瞅了一眼藏在袖子裡的小紙條,終於起身站了出來,慢條斯理地向皇帝開口探問。
“……啓奏皇兄,臣弟偶得一策,或可暫緩國用不足,只是有些上不了檯面,不知當講不當講?”
“……呵呵,但言無妨,朕都聽着呢不知慶王御弟有何高見啊?”
瞧見是自己的同胞弟弟,慶親王完顏那桐出來發言,康德皇帝頓時從寶座上挺直了腰桿,不再板着那張彷彿別人欠了自家幾百萬鉅款的死人臉,而是一下子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所謂打虎還需親兄弟,在徹底看透了朝臣們尸位素餐的本質之後,康德皇帝很自然地轉而任人唯親,大肆提拔宗室親貴進入朝堂。而他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仗着自己作爲親王和皇弟的超然身份,經常在軍機處口無遮攔地暢所欲言,雖然鬧了不少笑話,但卻很對皇帝陛下的胃口——最起碼總比那些泥塑木雕一般死不吭聲的衰朽老臣要強一些吧,再不濟多少也能活躍一下氣氛不是?
“……啓奏皇兄,如今這朝廷的財政之所以會入不敷出,關鍵還是出在根子上。”
這慶王纔剛一開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田稅呢,是有地的人不交稅,交稅的人沒有地,自然收不上來;商稅呢,也是賺錢的生意人有門路不交稅,交稅的生意人一個個先後破產,照樣很難收得上來;還有鹽稅和礦稅,則是肥了那些站在明面上的鹽商和礦主,還有暗地裡縮在他們背後拿大頭的傢伙,卻惟獨窮了皇上和朝廷嘿嘿,若是照着這個勢頭髮展下去,去年朝廷能徵上來三千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都算是不錯了的
。到了今年歲末的時候,只怕是連三千萬兩都未必能有……”
聽着慶王一張嘴就把什麼黑的白的、光明的骯髒的,還有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統統都給抖落了出來,諸位朝臣們的臉上一時間當真是五顏六色,宛如開了染坊一樣精彩。
如果說出這種昏話的人,只是一個爲了出名不要命的清流言官,諸位朝臣們絕對有一百種方法讓他生不如死,但面對着皇上的同胞弟弟,慶親王完顏那桐,他們卻實在是無計可施,唯有厚着臉皮在這裡硬熬。
康德皇帝倒是聽得挺解氣,但他同樣也很清楚,縱然知道了財稅流失的漏洞在何處,朝廷也沒法辦法去堵住——無論是恢復官紳一體納糧納稅,還是嚴查厘金商稅,最終的結果都只會是要麼流於形式,要麼激起天下地主士紳羣情洶涌,逼迫得朝廷只能讓步退縮,在天下人面前再被打上一回臉……
雖然年輕的康德皇帝陛下,始終想要勵精圖治,再次振興這個日漸衰頹的王朝。但在他的潛意識之中,也不得不承認——隨着滿洲鐵騎的腐化崩潰,支撐這個殖民王朝的脊樑早就已經斷得不能再斷了。
到了現在,更是連關外的遼東龍脈都已不存,整個王朝只剩下了一具靠着慣性在勉強維持的枯骨殭屍而已。整個帝國大廈的外表,看着似乎還算完整,但只要稍有一些什麼大動作,就立即是土崩瓦解的局面。
當然,作爲皇弟的慶王,其實也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在隨口發泄了一通之後,便順勢話鋒一轉,“……雖然朝廷的這些積弊,大家心底裡都很清楚,只是這裡頭牽扯到的關係,那真是盤根錯節,不要說我這個小小親王得罪不起——若是亂放什麼狂言的話,鬧不好在散朝回府的路上,就會被人套了麻袋羣毆敲悶棍——就連皇兄您多半也拿他們沒轍。如今的朝廷又是四面漏風、八方生煙,實在是經不起折騰了……”
“……唉,既然如此,你這麼嘮嘮叨叨說了半天,豈不是等於是什麼都沒說嗎?你的妙策呢?”
聽到慶王的腔調一下子峰迴路轉,康德皇帝頓時有些不悅地插嘴道。
“……皇兄莫急,臣弟的主意馬上就出來了。”
對於皇帝的不悅,從小就和這個哥哥混熟了的慶王絲毫不懼,只是笑嘻嘻地耍寶道,“……既然在朝廷版圖之內,已是無法可想,那麼以臣弟之見,就只有放眼海外,往租界那些西洋人的頭上想辦法了。”
“……海外?你說的可是關稅?”
康德皇帝皺着眉頭說道,“……去歲上海、寧波、福州三大口岸上繳的關稅銀子,已經上升到了三百萬兩,根據各口市舶司的監稅太監上奏,當前稅率已達極限,若是再加徵的話,西洋商船就都要跑到那些藩鎮的地盤上去了,比如說廣州、潮州、順化、西貢、瓊州、登州、膠州等地……所以就算是涸澤而漁,只怕也網不着多少實在好處啊莫非是還要再多開幾個口岸?”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啊”
康德皇帝還在御座上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在靠牆的臣僚隊列之中,就瞬間衝出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一個猛虎落地式撲倒在皇帝面前,哭天搶地着進諫道:
“……陛下,我大金乃是天朝上國,物華天寶,地大物博,無所不有,又何須冒着攪亂世俗民心的危險,與西洋蠻夷互通有無?本朝初年設禁海令,遷徙沿海百萬民戶,就是在作此長治久安的打算啊
昔年朝廷之所以被西夷使者佩裡說動,廢禁海令,增開上海、寧波、福州三處口岸,且於上海設租界許其暫居,也是因爲長城邊防告急,域內又有佛徒作亂,國家岌岌可危,爲免西夷再從海上生事,纔不得已而爲之
。如今我朝不能驅逐西夷,再次封港禁海,恢復我天朝上國之純淨本色,就已是奇恥大辱,又怎麼能僅僅爲了貪圖一點蠅頭小利,就自己打開國門,縱容那些狡詐西夷入境來爲非作歹呢?”
說到這裡,他甚至還扭過頭去,恨恨地瞪着慶王殿下,臉紅脖子粗地嚷嚷道,“……慶王殿下,您難道就不清楚,這些西洋番鬼自從入我天朝以來,先是到處傳播奇技陰巧,興修工廠碼頭,破壞風水地脈,誘使黎民不安於男耕女織,搞得市面上愈發混亂;後來還肆意張揚他們的那套歪理邪說,敗壞我江南淳樸民風……這可都是能夠傾覆江山社稷的禍根啊若非那些心懷鬼胎的洋教士走街串巷,散佈了許多無父無君的大逆不道之言,如今又哪裡會有什麼**黨?殿下您難道都不曾看到這些嗎?”
這一番諫言確實是慷慨激昂,聽得堂下衆位朝臣們紛紛點頭稱是,甚至連寶座上的皇帝也不由得有些微微動容。但那位被當面駁斥的慶王殿下,卻只是袖手在懷,滿臉不屑的冷笑。
“……地大物博,無所不有?嘿嘿,我天朝確實是地大物博,什麼東西樣樣都有,就是沒有銀子敗壞世俗人心?當今的大金天下,早已是分崩離析,到處是胡騎縱橫、魔教肆虐、藩鎮割據,北方故土全線淪喪,朝廷權威不出江南千里之地,各地皆有狼子野心之輩在蠢蠢欲動……這世俗人心還用得着敗壞嗎?
唉,這天下的官兒啊只要真正做事,就一定會犯錯,然後給人指摘出來,罵得體無完膚。而只要不去做事,就永遠不會犯錯,還能站着說話不腰疼,對那些做事的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可朝廷形勢已經危急到了如今這種地步,哪裡還能容得了你們繼續怠工?你們的忠君愛國之心到底還有沒有了?”
雖然此刻的慶親王完顏那桐,整個兒就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無賴痞子模樣,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拼命往外倒騰,卻又讓人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句句是實,處處在理。
只是朝臣們卻萬萬沒有想到,在肆意攻訐了一番衆位臣僚的尸位素餐、抱殘守缺之後,慶王殿下卻又再次變臉,將話鋒一轉,把矛頭指向了西洋人聚居的上海租界:
“……當然,洋人對我天朝心懷不軌,這也確實是事實。尤其是那個上海租界,更是三教九流聚集的藏污納垢之所。西洋人甚至還在那邊駐紮兵馬戰艦,自設官府衙門,宛如國中之國一般並且根據市面上的小道消息,那處租界還是**黨的一處大本營……若是放任不管的話,長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
。
因此,臣弟建議陛下收回上海租界,禁止洋人居住,只保留通商口岸的資格,從而一勞永逸地消除這個紮在京畿的心頭之患。然後就可以將洋人留下的工廠、碼頭、商鋪等產業逐一發賣——這租界的地盤雖然不大,豪華樓宇別墅卻是甚多。哪怕再怎麼折價賤賣,朝廷至少也能有二三千萬兩銀子進賬……”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差不多等於是要對西洋商人進行明火執仗的搶劫了。但站在軍機處裡參加議事的諸位朝臣們,在思想上卻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的。
因爲這天朝上國的官僚貴戚,對待民間商人從來都是這樣——讓你的產業能夠平平安安發財,就是我對你的恩賜,所以不能斷了給我的孝敬;而當我覺得你已經發財夠了,我自己又需要殺雞取蛋的時候,就可以想用什麼價格把你的產業收上來,就用什麼價格收上來,絕對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
只是這查抄西洋外商的事情,畢竟和對付那些沒根底的本國商人有所不同……所以康德皇帝在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之後,還是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夠穩當,容易引來更大的麻煩。
“……嗯,皇弟確實是用心良苦,這也不失爲一條爲朝廷求財的捷徑,就是名聲上未免實在難聽了一些……更何況,驅逐租界商人倒是小事,但之後只怕會招來西洋艦隊,肆意轟擊騷擾我國海疆,甚至用兵器、金錢資助**黨發動暴*,作爲對我天朝上國的報復啊”
“……皇兄,自從南遷以來,父皇就一直重視加強海防,十餘年苦心經營下來,已經在沿江沿海增修炮臺無數。而南邊的福建水師,這幾年與臺灣反賊多次交鋒,頗有勝績。縱使對上西洋人的堅船利炮,也並非沒有一戰之力,至少可以盡力禦敵於國門之外。
而且,臣弟聽聞西夷國內,最近矛盾重重、動亂不斷,去年又在東瀛打得天翻地覆,連那個佩裡提督都戰死了,如今正是兵勞師疲之時——若是此時再不乘虛動手,莫非還要等到他們養精蓄銳之後再說?
況且,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世間萬物都是屬於陛下您的,那些洋夷的錢財自然也不例外,又何須憂慮名聲不好聽呢?”
……那怎麼沒見你把家產都捐獻出來,給朕拿去發發軍餉?
聽到這樣不要臉的馬屁話,皇帝不由得對正在那裡唾沫橫飛的慶王瞥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嘀咕道。
不過,他實際上並沒有怎麼生氣——與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全靠熬資歷爬上來的老臣相比,他的這個弟弟其實還算是不錯了的,至少沒有整天盯着自己的那點兒內帑銀子,並且時不時還能出幾個鬼主意。
只是他這一次提出的鬼主意實在是動靜太大,也太冒險了,康德皇帝實在是有些猶豫不定——只不過是爲了搜刮些錢財,填補朝廷的財政窟窿而已,卻居然要爲此發動一場對外戰爭?
這打仗可是天下最最費錢的事情,誰曉得打到最後,朝廷是賠是賺?就算是最後打贏了,但萬一軍費消耗過多,得不償失,把財政窟窿弄得更大了,他這個皇帝真是哭都沒地方去哭啊
“……當然,若是皇上欲求穩妥,不想讓朝廷徹底撕破臉面,那麼臣弟倒是還有一策——眼下京畿之地魔教肆虐,民情洶涌,愚民破家入教者不計其數,王侯貴戚亦與其多有勾搭
。若是長此以往,必成禍患。
爲求朝廷安泰,不妨讓禍水外引,由地方官府暗中設法挑撥一二,先讓那些邪教亂民去洋夷租界打頭陣,等到兩邊都折騰得筋疲力盡了,然後再由朝廷派人從中調解……哼哼,最少也要逼得他們答應延遲那五千六百萬兩鉅債的還款日期,還得再勒索出一筆鉅款,或捐或借皆可,以救朝廷燃眉之急……”
——見皇帝似乎有些遲疑不定,慶王又再次改變了腔調,換上了一個比較“穩重”的建議。
從歷史性的角度來分析,這實在是一個餿到不能再餿的餿主意——大金朝廷身爲統治着這片土地的合法政府,理應對這個國家發生的一切事情負責,又怎麼能站到中立國的位置上,在外國僑民和本國暴*者之間充當調停者,甚至還要想辦法在私下裡收好處呢?這也太荒唐了吧
——從某種意義上講,甚至會讓人懷疑康德皇帝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看成是這個國家的主宰者……
可問題在於,這世上的一切餿主意,在真正露出破綻之前,聽起來都似乎是個好主意。
所以,在聽到了這個“一舉兩得”的“穩妥”主意之後,康德皇帝就已經有些心動了。
而在此時被送入軍機處的一封捷報,則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捷報捷報福建巡撫發來捷報臺灣島各路反賊爆發內訌臺南玉山派修士出山參戰,於新竹之戰大破**黨聯軍,進而討平全島其新任掌門天師付泉子,一向親近朝廷,已於近日正式上表歸順,並向福建巡撫衙門進獻**黨賊酋首級二十餘顆,另有生俘著名匪首十餘員,以此向朝廷表功……”
“……臺灣已經平定了?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聽到這個令人喜出望外的捷報,康德皇帝一邊不顧儀態地拍着大腿高聲叫好,一邊從同樣興奮得滿臉通紅的兵部尚書手裡接過文牘,略略翻看了一下,便開口作出了決斷。
“……傳朕的旨意,着令福建巡撫衙門,火速押送一應**黨人犯進京,待驗明正身之後,便千刀萬剮,以明正典刑還有,玉山派掌門天師付泉子,忠君愛國,爲國討逆奮不顧身,其心可嘉故冊封爲瀛洲侯,東華真人,以臺灣全島爲玉山派封地,且世襲罔替……嗯,就這樣吧快下去擬旨”
處理完這邊的一攤事情之後,康德皇帝又興奮地搓了搓手,然後才滿面喜色地對慶親王完顏那桐說道,“……唉,這真是天降之喜啊臺灣平定之後,這**黨被端掉了老巢,即使還沒有一蹶不振、銷聲匿跡,想來至少在十年之內,也應該是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了。關於上海租界那邊的事情,你也可以開始着手操辦了——記住,爲了穩妥起見,還是按你後面的那個法子去辦,朕授予你全權”
“……臣弟遵旨,謝皇兄賞識,臣弟必不負皇兄之重託,請皇兄靜候佳音……”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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