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月亮尚未落下,便聽到門口一陣嘩啦響聲,清冷的月光從聲音傳來處透進,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圖本來就沒睡沉,驀地睜開眼睛,發現原來他們住在地下,那個出口是道斜向上的石梯。
一道長長的人影從上面投下,但卻沒人下來,就見那人影手上拿着一根細長的東西一抖,發出啪地一聲輕亮響聲,然後是大聲的斥喝:“起來!起來!你們這羣懶鬼!”
沒等那聲音喊第二遍,便聽到叮叮噹噹地一連串脆響,原本被鼾聲充塞的地牢里人影晃動,一個個瘦削佝僂的身影緩慢地向地牢口挪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快點,你也去,等會兒他們會下來看,如果發現你醒了不去的話,會被打死。”圖被人輕輕踢了一腳,說話的是昨晚那個跟他瞎聊了半天的人。一邊說一邊塞給了他根木棍,“給你,用這個撐着。”
圖接過,在身後摸索了半天,把拿在手裡的蜜果塞到了牆角的隱秘處,才努力站起身。這一動,就感覺到肩膀上沉重冰冷的鏈條拉扯着傷口處的嫩肉,疼得他倒抽口冷氣,好容易才剋制住沒倒回去。
那些人似乎已經習慣了,動作雖然慢,但卻沒有他這樣痛得渾身抽搐,最後一個人已經走到了石階下。他咬咬牙,撐着棍子跟了上去,只是每走一步,都像有利刃在割着他的肉磨着他的骨一般,冷汗大顆大顆地往下落,短短一段距離好似走了千百年那麼久一般。等他好不容易爬上石階,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情況,便被人一腳踹到了地上。
“廢物!”輕蔑的罵聲傳進因爲栽倒而牽痛肩上腿上傷勢疼得大腦一片空白的圖耳中,一股怒氣從胸中涌上,只是還沒等他撐起身回頭去看那個罵他的人,背上便捱了狠狠的一鞭,火辣辣的疼痛讓他背脊的肌肉不由自主收縮了一下,因爲憤怒而聚集起的力氣就這樣被抽散了。
“還不快起來!別想裝死!”那個人再次罵道,隨着罵聲,又是幾鞭,直打得他爬不起身。
就在這時,一個人倒了回來,一邊求情一邊扶起圖,“阿嫫,阿嫫,別打,別打……他腿斷了,不是故意這樣慢。”正是跟圖說話的那個人。
“原來是他,終於醒了?”被叫爲阿嫫的人聽到話,倒真沒再打,只是冷漠不屑地又罵了句廢物,然後丟下句:“快點!”便走了。
有了人扶持,圖才站起來,恨恨地看着那個長着及腰長髮的背影,牙根咬得死緊,卻沒說一句話,只是眼中的恨怒泄露了他的心思。
“快收起你那眼神,被看到,有你受的。”扶他起來的人趕忙告誡。
圖這時才把目光落在面前的獸人身上,發現對方跟他一樣全身上下不着寸縷,一條黑色的鏈條穿過右肩胛的位置,長長地垂在地上。是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獸人,嘴脣有點厚,兩顴骨上有幾點褐色的細斑,頭髮深棕色,很瘦,眼眶深陷,可以看到胸前一根根肋骨的清楚形狀,彷彿外面只包着一層皮似的。但是即便如此,那雙跟頭髮一樣顏色的眼睛裡仍充滿了真誠和淳樸。
“你叫什麼名字?”圖開口問。昨晚他心情混亂,根本沒想到問對方的事情。
“元。我叫元,我是蜴尾族的獸人,我們快去吧,慢了,又要捱打了。”那個獸人在這樣的處境竟然還能露出憨厚的笑容,一邊說一邊扶着圖就往不遠處走去,“剛開始都這樣,這鬼東西穿在肩膀裡,痛得能要人命,等習慣就好了。習慣後,一次能搬幾塊石頭呢。”
圖沒有再說話,眼神卻陰沉下來。他記不起自己怎麼會落到這裡,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樣真是爲了想弄一個貝母伴侶回去,但是他知道不能一直呆在這裡,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哪怕逃出去也不知該要去向何方。
月光下,可以看到四周稀稀拉拉地長着高大的樹木,彷彿撐着天空,地上全是棱角分明的石塊和碎沙,赤腳踩上去,硌得腳板心生疼,不遠處有砌了一半的高大石牆以及堆積成山的石料。空氣中沒了地牢裡的污濁,很清新,其中夾雜着一股鹹腥潮溼的味道,耳中隱隱能聽到水浪拍擊岩石的聲音。一切都那麼陌生,彷彿在遺忘的過去中,他也並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元領着圖沒走多遠,便看到前面出現密集的人潮,大部分都是穿着黑鏈子的身形魁梧的獸人,小部分則是拿着長長的皮鞭,腰間圍着白色柔軟的裙子,有着及腰長髮的亞獸。
“那些就是貝母,要喊阿嫫。”元低聲叮囑,在一個貝母目光掃過來時,趕緊加快了腳步。
圖注意到那些貝母身形頎長,細腰翹臀,長髮柔順,五官清俊中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妖嬈,只是眼睛裡卻閃爍着狠毒的光芒。他皺了皺眉,眼前莫名浮起一雙含笑溫和的眼睛,心中微悸,忙收回目光,沉默地跟着元排到了一隊獸人後面。
食物其實挺豐盛,但與圖想像的不一樣,不是烤肉和野菜湯什麼的,而是一些軟趴趴的乳白色東西,還有黑色的果子,也有清水。那乳白色的東西被切成一塊一塊的,聞起來有一大股腥味,圖拿了一塊,還沒吃就差點吐了。不過空鬧鬧的肚子讓他不得不剋制住這種衝動,逼着自己咬了一口,卻發現入口鮮甜嫩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他吃了一塊,還想去拿,卻被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元給制止了。元塞了個黑果到他手中,便將他拖到了一邊去。
“昨晚跟你說的你都忘了?”元瞅了眼四周,發現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警告。“那東西是好吃,吃完後會讓你長得白白胖胖的,貝母最喜歡。你想被貝母挑上,就使勁吃吧。”
直覺告訴圖,不管被貝母挑中是不是好事,他都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否則下場一定會很慘。所以哪怕肚子還餓得很,他也沒再堅持,而是啃起了那個黑果。黑果淡而無味,但勝在水多,個大,吃完後也就不想喝水了,不過卻覺得襯得那白色的肉更加鮮美,讓人很想再吃。
“我是看你餓了好幾天,不多吃點不行,纔給你拿這個果子。下一次你要記得,蛤肉跟黑果不要一起吃,會越吃越想吃。吃了蛤肉,可以喝點水,也不要多,沒時間給你撒尿。”元繼續絮絮叨叨地說。
圖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但能感覺出對方沒有惡意,所以將他的話一一記在了心裡。目光落在那羣站在食物面前的獸人,發現果然大部分獸人控制不住,一塊肉一個黑果吃個不停,只有少部分的獸人像元說的這樣,拿了塊蛤肉喝兩口水就走了。
在吃食上,那些貝母一點也不像之前那樣殘酷,而是縱容着他們,直到太陽出來,纔開始幹活。
圖跟着元,主要做的就是將石塊從石山那邊搬到石牆處,給砌牆的獸人。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又還沒習慣穿過骨頭的黑鏈,只是走路都感覺像是在生死間來回了一趟,何況是搬石頭,所以動作比別人慢了不止一點兩點,也因此捱了不少鞭子。剛開始他還有力氣瞪向打他的貝母,當然得到的是更狠的鞭打,到得後來,直接麻木了,只知道一步一頓地搬着石頭,跌倒了就掙扎着爬起來,哪怕背上鞭落如雨,也彷彿與他不相干。等到中午休息時,他身上已找不到一塊好肉。
元給他拿了個黑果過來,沒拿蛤肉。
圖默默地接過,沒有道謝。元坐在他身邊,手裡同樣拿着一個黑果啃着,可能是太累了,也沒說話。沒有滋味的黑果被牙齒嚼爛,滋潤了乾澀的喉嚨,圖無意識地掃過從眼前經過的一個又一個麻木獸人,而後突然頓住。元注意到他的異常,順着看過去,發現是幾個沒有穿黑鏈長得英俊壯實腰間也跟貝母一樣圍着條白裙子的獸人,正跟拿着鞭子的貝母說笑調情。
“他們就是被貝母看中的獸人。”他低聲說。“你別看他們現在神氣,到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圖看了眼其他目露羨慕神色的獸人,才收回目光,問:“你說做貝母的伴侶不好,他們不知道嗎?還有其他人,看上去好像也都挺想的。”
“你以爲我害你……”以爲他不信,元感覺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臉上浮起怒氣,赫地一下站起來,想要走開。
圖忙伸手拉住他,低聲帶着歉意地道:“我不是,我只是不明白。”他什麼都不記得,在這個陌生而且殘酷的地方,只有身邊這個獸人無條件地幫他,哪怕他心中有所懷疑,也不可能就這樣把人得罪了。
元顯然是一個心軟的人,見他這樣一說,怒氣很快就消了,又坐回了原處。“我也不騙你,跟你直說吧,這裡只有我們那個地洞裡的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們也不敢跟他們說。不然,恐怕我們沒人能活得了。”見圖一臉認真地傾聽,沒有再露出懷疑的神色,他才滿意。
“是隆發現的。”元看了眼四周,發現離他們最近的人都在好幾步外遠,才壓低了聲音說:“你沒注意到隆的腿上少了一大塊肉嗎?”
圖搖頭,“我沒看到隆長什麼樣。”當然就更談不上對方身體上少了什麼。
“晚上就能看見了。”元拍了拍他的肩,說。“隆原本也是被貝母選中的人,跟他們一樣。”說到這,他衝那幾個還在跟貝母調情的獸人努了努嘴。“當時我們也很羨慕他。但沒過多久,他又被扔了回來,腿上少了一大塊肉,血出個不停,跟你一樣昏迷了好幾天才醒。”
圖知道重點來了,不由豎起了耳朵。
“醒來後我們才知道那肉是他自己弄沒的。”元輕輕地說。“他只跟我們說,要想活命,就別吃得太多,讓自己看上去越瘦弱越好。”
“他沒說發生什麼事?”圖皺眉,有些失望。
元搖頭,“隆自那次回來後,就不太說話了,還是昨晚跟你說了兩句。”說到這,他頓了下,似乎在想該不該說,但最後還是控制不住嘴巴,想到反正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何況等對方呆得久了,自然也會發現,於是說:“隆晚上常常會做惡夢,大叫着醒來,他叫得特別嚇人,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可惜問他什麼都不說。我們那裡面的人都知道,原本開始還有人不相信他的話,現在也都信了。你留心一些,那些瘦的,大都是我們那個地洞的。”
圖嗯了聲,目光在人羣中慢慢地搜索着跟元一樣枯瘦的獸人,發現有十幾個的樣子,大都分散着,但從彼此目光偶爾的對視中又隱隱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有着某種聯繫,且似乎是以一個身形高大但瘦骨嶙峋走路有點瘸的獸人爲首。
那個獸人就是隆吧。他想,雖然因爲隔得太遠,無法看清對方的腿上是不是少了塊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囡囡公主,青影,Grace,獨善其身,jjjjjjjjjjjjj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