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家大院東廂,翠竹掩映的族學內,琅琅書聲依舊。
沈建是唯一一個沒有用心讀書的,他翹望着門外,眼中滿是焦急……馬上就到卯時,先生隨時回來,怎麼李塵那小子還沒來?不會是沒寫完不好意思來了吧?一定是的,他那麼愛面子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便看見一道白影從門外閃進,嗖得一聲已經坐到了他身邊。剛想誇讚一聲‘兄弟,好輕功。’便見李塵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會?”沈建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還有輪着自己說這句話的一天。
李塵翻翻白眼,剛要說話,便見板着臉的李志出現在門口,趕緊正襟危坐,連臉上的汗都不擦。
李志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領着學生們起立,向先生鞠躬請安。
李志的目光掃過每個人,這才端坐下來,沉聲道:“坐吧。”
待學生們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檢查功課。”
右第一位學生便起來,走到李志面前,像昨天那樣把書擺上,先將昨日就背過的再背一遍,然後背昨天學的,中間有磕磕絆絆,最後免不了要吃板子。
李塵見這李志總是起先幾下打得重,後面的便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雖有響聲,卻不傷人。
‘也許是爲了第二天接着打吧。’他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們的心思。
待打完了,李志又爲那學生點句領讀、學生跟讀之後,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讀任務,回到座位上反覆朗讀去了。
接着便是下一個,再下一個,李塵注意到先生教給每個學生的句子,數量差異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僅有十幾句……‘隨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誹道。
這些人裡,就屬那沈襄讀得深,已經讀到《禮記》了,其餘年級相仿的多在四書上用功,小一些的還在讀識字書……私塾教育由認方塊字起,一般幾個月或半年之後,讀等於識字課本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神童詩》、以及《五言雜字》和《七言雜字》等等。
大概用一兩年的時間完成識字教育,這纔開始正經讀書。按照朱熹聖人的規定,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這《四書》之中,《論語》一萬二千七百字,《孟子》三萬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約五萬字,而且還要連朱熹的註解都要背熟,所以時間長些。但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礎。這點功夫非在十來歲時打好不可。
然後再讀《詩經》、《左傳》、《書經》、《禮記》、《易經》等,自然也都要讀熟,而且能背誦。這些讀熟的書,爲了防止忘記,必須經常溫習,尤其是《四書》,更是要連本文帶朱注,永遠爛熟於胸中。隨口引用,像說話那樣自然,沒有這點基本功,是談不到作八股文的。
用了一個多時辰,全學堂二十七個學生上了二十五個,就剩下沈建和李塵兩個難兄難弟,先生不叫,兩人也不敢上去。
“沈建,你上來。”好在李志沒什麼惡趣味,很快點名道。
沈建趕緊應一聲上去,手裡還拿着一摞上好的宣紙。
李志接過那摞紙,一看到那些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皺起了眉頭,嘆口氣道:“真瞎了這麼好的紙。”
沈建滿臉通紅,羞得低下頭,小聲道:“先生,這是最後一張,字寫多了會累……”
李志‘哦’一聲,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嘆口氣道:“還是瞎了。”
沈建終於無語了……
李志緊縮皺眉頭,以極大的毅力看完這幾張紙,擱下道:“學訓抄了十四遍,千字文乾脆沒寫。”
沈建委屈巴巴道:“昨天學生一回去就寫字,連晚飯都沒吃,後來更是寫着寫着睡着了,今天一早到學堂裡,還又寫了一遍呢。”
李志板着臉看他半晌,把個沈建看得渾身毛……誰知,李志那張不變的古板面孔,竟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沈建使勁揉眼睛,他還從沒見李志在學堂上笑過呢。
李志的笑容一閃即逝,表情又恢復嚴肅道:“看在你已經盡力的份兒上,這次就不做懲罰了。”
沈建又使勁揉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願意,我不反對。”李志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建連忙擺手道,他覺着今天已經是黃道吉日,真該去大興摸上一把。
接下來是教授時間,李志卻沒有讓沈建拿書,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確的寫字姿勢,以及怎樣執筆、運筆。最後把一本字帖遞給他道:“從橫豎撇捺折練起,寫滿一萬筆,明天交給我。”
沈建差點沒暈過去,雙手接過字帖,怏怏下去了。
等沈建坐下,就剩下李塵一個沒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李志面部表情的看他許久,才低聲道:“上來吧。”
李塵便雙手端着厚厚一摞稿紙起身,步履沉穩的向他走去。
在學生們好奇的目光中,他第一次站在了大案前。
“作業做完了嗎?”李志看都不看他道。
“回先生,做完了。”李塵輕聲道。
“哦?”李志冷淡道:“抄寫的那一百遍呢?不管你用什麼說法,我都要見到八千八百字。”
李塵聲音沉穩道:“八千八百字,一字不少!”
聽了李塵的話,李志仍然無動於衷道:“拿來,讓我看看你的字有沒有什麼長進。”
李塵真想撕了這張臭嘴啊,自己的字有沒有什麼長進他昨天晚上不是在看着呢嗎?
無奈只能想想作罷,畢竟這李志除了是他的先生更是他的父親。他將那摞散着墨香的宣紙,雙手遞給了李志。
李志接過那摞紙,起先只是面無表情的翻看,但當看到第三張,他的表情便嚴肅起來,看到第五張,就開始不由連連點頭,當看完最後一張,他終於忍不住讚道:“能從普通工整看到心筆合一,品味徐徐之變化,實在是當浮一大白啊!”
許久他才從陶醉中回過神,端詳着李塵那張俊俏的臉蛋,嘆了口氣,那一刻,他想到了秦檜和蔡京,兩位寫字很好的大奸臣。也不知道這是爲了什麼?
將那摞字整齊的收好,還特意用鎮紙壓住,李志淡淡道:“學訓抄了一百遍,你可記住了?”李志準備再敲打李塵幾下,就開始給他講課。
“倒背如流。”李塵平靜道。
“不要放大炮!”李志剛剛有些鬆緩的表情,又一次緊繃起來:“你倒給我倒背看看呀?”
李塵朗聲道:“溺便食飲得不,所之嚴尊道師堂學,條八第……”
下面的同窗們也不背書了,都拿出人手一冊的《沈氏學訓》來,跟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倒看。
李塵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很快將一篇短短的學訓背完,依舊神色平靜道:“先生,背完了。”
“哦……”李志彷彿吃了糯米糰子卻喝不到水一般,噎得十分難受……他還真沒想到這個李塵竟能真的倒背如流。但這回是自己讓他背的,而且能將學訓倒背如流,本身足見其用心之深了。於情於理李志在這上邊都發不出火來,可不作實在憋屈,只好冷哼一聲道:“候在這,我去出恭。”便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學堂。
過了不一會兒,李志便重新回來,面無表情的端坐在大案後道:“背誦千字文。”
李塵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開始背,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揹着手,搖頭晃腦,而是很自然的站立着,用丹田氣,用力不大,卻吐字清晰洪亮……這是無數次開大會、作報告練出來的。
“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一千個字背完,流暢如綢緞,沒有絲毫錯誤和瑕疵。這都是他七八歲就背過了的,昨天又抄了一遍,自然不成問題。
“算是背下來了,可其中的意義你都理解嗎?”李志沉聲問道。
“回稟先生,都理解。”李塵也不急躁,慢悠悠道。
“你是有駱駝不說羊,專揀大的講啊。”李志哼一聲道:“《千字文》雖是童蒙讀物,一般只爲識字之用,並不求學生甚解,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它篇幅雖短,卻天文地理,歷朝歷代,修身養性,治國齊家皆有涉獵。”李塵輕聲道:“俗話說‘知十講一’,先生若要一一講解,就得將這些方面全部瞭然,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他雖然語調舒緩,但李志還能聽出這是綿裡藏針,暗諷他沒有真才實學,連千字文都不敢甚解。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也逃不了‘指着和尚罵禿子’的用心,但是李志此時卻沒有發作。李塵的知識越是淵博他現在的心情就越發的高興。
不過李志還是無法發作敲打,因爲李塵說的是實話,自從太祖和誠意伯定下八股取士,專從四書五經命題,答題者要模仿古人語氣,根據程朱的專注來闡題旨。太祖爺又一聲令下‘非科舉不得綬官!’一下讓天下讀書人全鑽進了四書五經裡,對其他‘雜書’不屑一顧。
久而久之到現在,能講明白四書五經,教會做八股時文的便是好老師,哪個還去旁顧別的?
但李志是個例外,他自幼聰穎天才,十八歲中舉,到現在二餘年間,有大把的時間閱讀書籍,自問也算是通古博今,當然不願被這小子看扁,冷笑一聲道:“那我們就相互印證一下,看看到底是誰在不懂裝懂。”
李塵卻仍然彬彬有禮道:“印證不敢當,僅當學生請教吧。”
就是這個態度,讓李志無法發飆,悶聲道:“你先提問吧。”
“請問先生,‘龍師火帝、鳥官人皇’指的是哪幾位?”李塵微微一笑道。
“龍師乃伏羲,因其有半龍半人之身,火帝乃是神農,因其有炎帝之尊;鳥官乃是少昊,因其以鳥爲百官命名;人皇乃是女媧,因其捏土造人。”輕鬆回答之後,李志反問道:“‘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是何意?”
“召公活着時曾在甘棠樹下理政,他過世後老百姓對他更加懷念歌詠。”李塵淡淡笑道。
兩人一陣你來我往,接連互問十幾條,誰都沒難爲住誰。李志突然瞥見學生們呆呆聽着,都忘了背書,不由暗暗自責道:‘怎麼他們父子較上勁了?‘要知道他現在的目的無非是想激勵李塵好好讀書而已?難道這個桀驁不馴的兒子還給自己叫上勁了?
他也知道這個是難不住李塵了。便清清嗓子道:“算你掌握了《千字文》,現在回去朗誦《明賢集》,明日上來背誦。”